北方的冬天总是那么固执,执意将自己最纯粹的一面展现在世人面前。
枯黄的树林、怒号的北风、以及山头皑皑白雪以及山间野兽饥饿的咆哮。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人们不要轻易走出自己温馨的家园,哪怕家园并不温暖,一盆炭火也足以让人安心。
可是在邺城之外却有一小队人顶风冒雪向山中走去,他们没有携带任何防身的武器,却举着白幡、抬着棺椁,神色哀难。
这是一队送葬的队伍,尽管在这样的天气做什么都不是一个好选择,可他们今日必须将棺中之人埋葬。
他已经在尘世中被牵扯太久了,久到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良辰吉日、久到早已迷失在尘世之中、久到可能再也找不到前往来世的路。
或许他也不是很想去来世吧,毕竟这一世他还有很多牵挂,他还有很多没有完成、没有见证的事。
或许他依旧留恋现世吧,毕竟现世有理解他的朋友,有信任他的主公,以及那可以肆意施展才华的舞台。
或许他并不想死,他也没有那么洒脱,可是他没有办法,看不开和看得开其实没什么明确的界定,洒脱与执着也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时间到了,无能为力,执着最终也会成为洒脱。
游戏人间,无所在意,洒脱之中一定藏着执着。
他统领过天下最强悍的士卒;共事过天下最勇猛的武将;谋划过天下最磅礴的战略。
经历过种种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他看得透的和看不透的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永远锁在那颗复杂而又纯粹的心中,任何人都无法在窥视分毫。
他就是戏志才,一个没什么追求的寒门子弟;一个不爱惜自己的浪荡公子;一个天才统帅;一个忠诚臣子;一个没有目标却在拼命向前的人……
戏志才的葬礼非常潦草,戏家送葬的人将棺椁送入墓穴之后便匆匆离去。
可他的墓穴却一点儿都不简陋,县侯的规格几乎是这天下非刘氏最高的待遇了。
而真正送葬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将他带到河北的荀彧,另一个则是将他送离人世的王弋。
“文若,我真的不想来这里。”王弋看着封土一点点被夯实,语气有些低沉地说,“每一次来这里我都不开心,我将他们带上了这乱世的舞台,却要为他们的坟墓填上最后一把土。”
“殿下,不是所有人都是伍子胥,我们无法对着坟墓开心。”
“你说伍子胥真的开心吗?”
“殿下,如果一个人大仇得报后的心情是开心,那他终究只会成为一个沉沦于自己欲望的蠢货。伍子胥不是蠢货,几十年的仇恨压抑在心中他清楚那意味着什么,晚年大仇得报却没有疯狂,足以证明他当时并不开心。”
“他真的没疯吗?掘墓鞭尸还不算疯吗?”
“殿下,他真的疯了吗?吴国成就霸业可是在他鞭尸掘墓之后。”
“是啊,他没疯。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鞭尸,但我可能会杀光楚国人。”
“殿下,这么做是不对的,您杀不光楚国人。不过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好。”
“哦?我以为你会劝我不要杀那么多人。”
“您不会杀,所以臣也用不着劝。”
“唉,这世上懂我的人很多,可懂我的人却又越来越少。文若啊,以后要是遇到这样的事千万别劝。”
“臣省的。”
省的……
王弋心中泛起苦笑,最怕的就是省的。就是因为荀彧明白,到了出问题的时候反而会奋不顾身。
这是一个事关双方忠诚,无法绕开却难以直面的问题,王弋不想在这种场合下和荀彧谈及,便岔开话题道:“文若,你说志才这一生算是精彩么?我这么做是不是亏了他?或者说……亏了他们?”
王弋放眼望去,一座座陵墓排列整齐,墓碑前烛火祭品丰盛,却尽显萧瑟凄凉。
荀彧也看向了远方,只是他没有看周围的坟墓,而是看向了山头的那栋宫殿。
那是王弋给自己安排的坟墓,就像曾经说的那样,外表看起来还算华丽,可里面空空如也。
这是一个极为不符合礼制的决定,按理说皇家陵墓周围是不允许有其他坟墓的,为此王弋和一些大儒吵了很久。
臣子们当时没人赞成,当然也没人反对,看着王弋最终艰难地获得了胜利。
其实荀彧很清楚,大儒们反对的其实并不是礼制,而是想要死后埋在这里非常困难。
这座山是王弋自己的坟墓,想要等到王弋死后在进来是不可能的,况且他们也活不过王弋。
可是生前埋在这里的人都需要经过王弋自己的甄别,以他们的功劳就算是写一辈子的文章也绝对过不了王弋的审核。
死后能够享受和帝王相同待遇的祭祀规模简直是这个时代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只要王弋创建的王朝不灭亡,他们的香火就永远鼎盛。
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却能被别人享受这种事,光是想想就会浑身不自在,极力阻挠是必然结果。
乐进当初被说成了是败军之将,不仅不能被埋在这里,还应该满门抄斩。
审配是个反贼、高览是个罪徒、鲜于辅是无用之人……
戏志才当然也没有好到什么地方,从个人性情到生活习惯被人痛批了一顿,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不配。”
荀彧很支持王弋这么做,这么做代表着王弋不仅管生前,还管死后。
只是这一次文士的反扑让他都心有余悸,从戏志才死到现在王弋正经事几乎没做多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和文士扯皮。
他很清楚王弋问的并不是是否亏了这些有功之臣,更不可能是那些聒噪的文士,而是一个更敏感的话题——爵位。
王弋的赵王是刘辩封的,王弋也认下了这个封赏,按理说只要王弋写封信给刘辩,要什么爵位刘辩就一定都会给。
可是王弋摆明了不会止步于诸侯王,他接受刘辩的封赏,史官可以说是忍辱负重,但他的臣子接受刘辩的封赏算怎么回事?
就算臣子们愿意答应,王弋也不会允许。
荀彧现在心中非常纠结,他想不明白王弋现在只是单纯想给臣子们封个爵位还是想要称帝。
前者还好说,有违礼制的事情不是头一回干了,驾轻就熟。
可若是后者……
“殿下,臣也不知什么才算是精彩,但是臣知道志才这一生没有辜负自己的才学。”
荀彧的回答堪称滴水不漏,王弋听完便明白自己确实有些着急了,现在并不是一个封爵的好时机,无论他是否只是单纯想要封爵都不行。
“不是不让你劝吗?”王弋看向荀彧的眼神中满是苦笑。
荀彧却一脸认真地回答:“殿下,这是臣的本分。”
“哎……是吧,是你的本分。”王弋走向那块还没有竖起的墓碑,拍了拍说道,“志才临死前也是这样,他觉得那也是他的本分。文若,你知道志才临死前说了什么吗?”
“想必是一些重要的嘱托吧。”
“是啊,是极其重要的嘱托,他让我不要去长安。”王弋的声音非常平淡,根本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荀彧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因为无论如何,王弋一定是要去长安的,毕竟刘辩在长安。
王对王,王弋哪怕再信任自己麾下的将领也要去直面刘辩。
“殿下,志才这么说的理由是什么?”
“没有理由,因为这是一个谎言。”
“什么?不可能!”荀彧惊呼,“殿下,志才怎么会欺骗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可这又是谁的谎言呢?”
“殿下这是何意?”
“没事,一时感慨罢了。文若,志才不能白死,他最后的计策一定要完成。”
“殿下指的是什么?”
“来年夏天我会派张辽进攻夫余,现在你就可以准备了。”
“殿下,为什么要进攻夫余?况且就算是要打,臣认为不如现在就打。夫余地广人稀,百姓都聚集在几个城池村落中生活,多年来我等早已将夫余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两个月之内灭掉他们并不困难。”
“夫余只是个开始,明年的对外战争就是那些小国,高句丽、马韩我都要,整个北方我都要!”
“殿下,臣知道那里的土地确是肥沃,可想要开发过于困难了。”
“难吗?之前夫余国境内有路吗?他们有像样的城池吗?他们吃的饱穿的暖吗?公孙瓒时期汉人将打夫余人视作打野人,立国几百年,入侵幽州的次数屈指可数,是他们忠诚温顺不想入侵吗?”
“殿下英明,臣受教了。”
“我不英明,你们才英明,你们应该英明。”
“臣明白。”
“辛苦文若了。”王弋拍了拍荀彧的手臂,对着远处又招了招手。
不多时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一步步走过来,在王弋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煞有介事地喊道:“父亲。”
小男孩儿是王镇,王弋的大儿子。
王弋拉着他来到戏志才墓碑前说道:“记住这个人,记住这里埋葬的每一个人。当我住进山上那间房子后,你要和你的子孙每年都来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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