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针锋
难道这些天同我在一起的,并非什么万明统领,而是二王子伽萨
我心下虽后怕,面上依旧装得浪静风恬,轻快道:“我在路上捡着了,没想到是二殿下的东西。”
“是,我不会认错的。”伽牧手里盘弄着金环,转到一面刻有夔龙纹的地方,递到我跟前来,“瞧,这上头刻的是夔龙纹。二哥从前兼任万明祭司一职,每逢大旱就要向夔龙求雨。他深以此为荣,最喜用这种纹饰。”
夔龙纹……原来是这样。
那个与我朝夕相处的万明统领,就是伽萨。他自然不是逾矩,他就是爱显摆。
我实在难以接受自己这些天受着杀父仇人的保护和关怀,甚至在他面前露出那般嗜欲难忍之态,忍不住想为他辩解:“那,宫中还有旁人用这样的纹饰么?”
伽牧摇头苦笑道:“二哥如今权倾朝野,谁敢与他用同样的纹样?从前或许有,现下可无人有这个胆量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如今已不任祭司,却还依旧用着此物,也是……”
“他竟是这样专横霸道的人?”我追问道。
伽牧抿嘴犹豫片刻,委婉道:“公子以后见着二哥就知道了,抹额上绣夔龙纹的便是他。二哥善用心计,又武艺高强,当年与公子的母国一战,便是他斩杀了渊军统帅。军功傍身,心高气傲是难免的。不过也是,兴许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治理好万明罢。”
当年一战,挂帅的是我父亲。当真是他,断了我父亲的命。
我闭了闭眼,那条黑锦抹额便浮现在眼前。
他骗我,他从不叫阿莱加。因他知道自己杀了我父亲,从而不敢以真名告知我,可又着实想要借我的身份将王位纳入囊中,这才编出一个假名来。哪怕是见我,他起初也是戴着黑狼面具的。
只是那时他脱下了黑狼面具,却没脱下他伪善的面孔。
那个会带我骑狼看星星丶轻口薄舌撩拨挑逗我的人,胸中城府恐怕要比渊国的水还深。
他明面上假意与我交好,暗地里又让自己的猎隼来监视我的动向,那踏霜呢?恐怕也是他蓄意安排的罢。
我心绪愈加波荡起伏,不断想起拓骨人夜袭的那一晚。
那时我以为有白狼守在帐外,内里便是安全的。可伽萨既然懂得驭狼之术,自然也能遣开踏霜。那夜究竟有没有人在我神智不清时返回军帐丶对我做尽了轻薄之事,我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可那些旖旎的情景偏偏盘旋反覆在我脑海中,怎么都挥之不去。
梦里那人用覆着薄茧的掌心和柔软炽热的唇一寸一寸攻占了我的身体,口中湿热丶软舌灵活,逗弄得我好不快意。
那夜我似是铁了心地要将积年攒下的隐忍都抛却,一回又一回地痴缠着他。明知那是个男人,却仗着是在梦中而肆无忌惮,非但不觉得羞愧,反而欣然畅快。甚至是……罕有地接纳了自己这副被太后蓄意调教成这样的身子。
荒唐,太荒唐了!
“公子是怎么了?”伽牧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继续道,“是因为二哥的事么?其实二哥也是很好的人,追求权力亦是人之常情,不像我这般不思进取,只知道苟且求安。”
“话不是这样说的。世人皆求高官显爵丶强权豪势,像你这般淡泊平和反而才是可贵的。”我回过神来,强压下心中悔恨,回了他的话。
“公子聪慧,这些道理,我就说不出来。”伽牧恬然一笑,将手里的金环递过来。
我瞥了一眼那东西,懒得伸手去拿,淡淡道:“既然是二殿下的东西,就请你替我代为转交。”
他的东西,我是一丝也不想碰了。
闻言,伽牧小心地将金环收起来,站起身向我道:“时候不早了,我就先走了。晚些时候父王宴请渊国使臣,公子可一定要来呀。”
我颔首,面上和善地送他出去。伽牧忽然想起什么,又低声哀求道:“今日的事,求公子千万不要对二哥说,否则他定会生我的气。”
少时闻狼群中最弱小的幼崽会遭到其他幼狼的欺负,难以生存。哪怕是在人与人间,只要有利可图,亲手足的兄弟也总少不了明争暗斗,这些我是知道的。
回想起在王府的时日,我何尝不是对着兄长毕恭毕敬,生怕引来祸端?都是傍人篱壁的处境,我当然不会为难他。
“这是自然。”我点点头。
他放心地舒了口气,又谢了我一番,高高兴兴地出了正门。走了几步路,他又转身冲我挥手道别,末了前进几步,又转过头望我一眼。我只好站在殿前,目送他的身影隐入落日云霞中。
几只鸟舒展翅膀飞向金红落日,被高塔和角楼遮去了踪迹。我极目远眺,蓦然发觉自己落入了另一道牢笼。
一道人心密密织就的牢笼。
回了殿中,我瞅了眼桌上四不像的点心,拿起一块掰开。内里是普通的红豆馅,并无什么奇特,我也无心情尝它。
转念三思伽牧此行,不过是借着送食的由头和我说几句话。万明王的诸子固然性格迥异,有相欺相斗也正常。既然他同我戳穿了阿莱加的面目,那么他伽牧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真像他表现出的那般口无遮拦丶淳朴烂漫么?我看也未必。否则有伽萨这等悍然跋扈之人在,他是怎么避过刁难活下来的?
他今日同我说伽萨之事,正巧在我拾到那枚突然出现在砖上的金环之后,他又一眼认出这是二殿下伽萨的东西,这些事环环相扣,未免过於巧合。
那伽萨固然不是好人,可这万明王宫的其他人,我也不会轻易相信。
是夜,万明王宫大摆筵席,红歌翠舞。
诸王子顺次落了座,我擡眼扫过去,右起首位是个矫健盛壮的年轻男人,眉眼间带着一股桀骜。一道深可见骨的长疤自前额斜划过右眼,平添阴郁可怖之相。他亦在落座时睨我一眼,仅剩的那只好眼在目光触及我的一瞬生出讥讽之色。
“这位是王的嫡长子伽莱。”立於一侧的礼官道。
万明得知我不通他们的语言,特指了一名通渊语的礼官来我身边,说是从前护送质子至渊国的老臣了,所以渊语说得极好。
我见他眉慈目善,面容和蔼,观之可亲,只是不知这样的皮囊下藏的又是一肚子怎样的坏水。
我正要起身同伽莱问好,后者突然举杯向我,随后仰颅饮尽。
“这是万明的礼节,请贵人举杯同饮。”那礼官向我道。
两旁的侍女立刻替我斟了一满杯辛烈四溢的酒。
万明的酒烈,一杯入腹恐怕能让我醉个半死。若是在席间醉酒失态,不知要犯下什么样不堪的事。我只好小声同礼官道:“我有顽疾在身,饮不得酒。”
“那么以茶代酒可好?”礼官柔和道。
我方要点头,伽莱忽然出声:“渊国送来的什么病秧子,走不动路,喝不得酒,怕是吃饭还得托人喂罢?真是无趣。”语毕将那空杯掷在桌上,乜斜着我。
他这话明着讽我,暗里激我。一时间十数双眼睛都攥在了我身上,玩味地想看我这病秧子如何应对。
一旁的侍女已将酒盏拿起,我从她手中接过,缓缓起身。
温辰私下拽了拽我,我偷偷给他递了个眼神叫他不必担心,随后举起酒盏,当着伽莱的面倾腕浇在了地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五指按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狼眼渐露凶恶神色。
“敬殿下。”我敛衣重新坐下,将酒盏递到侍女手里,和颜轻声嘱咐,“去换淡茶来。”末了弯眸一笑,那万明少女面上亦一红,连忙低着头退出去。
未几,她捧了茶来。我端起清莹茶汤,向其他诸位道:“我初来乍到,也敬一敬各位。”语毕浅酌一口,置在了桌角。
在座几人自然举杯共饮,伽牧身着礼服,面上担忧之色烟消云散,展颜朝我扬了扬酒盏,又被伽莱一个眼刀压了回去。
看来他说的倍受欺凌之事,不假。
他们之间坐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他并不参与到这场热闹里来,只是在我倾酒时勾了勾唇。现下他同样举杯,饮尽时不忘窥我一眼。
我认得他,在客栈时领着个渊国少年的男人。他和伽萨住一间,自然是相熟之人。现下看来,应当是三王子伽叶,那个有名的纨絝浪荡子。
听说他母亲同样出身贺加,当年险些借着奢夫人的典故登上王后宝座。可惜万明王后雷霆手段,她的儿子又实在不成器,只好作罢。
我细细端详他,狭长眼中风流多情似有笑意,眼尾上挑又多了一分妖气,叫人一见就能想起远在边陲的贺加部落。
若要说身系贺加血脉,怎么都该是他而不是我。我暗暗想着,不如把这圣子名号也给他一个,总好过给我一介无关之人。
目光再向右移,却是个空位。空有富丽堂皇之座,人却没到。
他分明是和我一同抵达晟都的,甚至还早了两天前去覆命,这时候倒不来了,难道还要躲着我么
我正这般想着,礼官突然向我道:“贵人是在找二殿下么”
“谁要找他。”我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臣是见贵人一直望着二殿下的座位,故而唐突了。”他俯身向我赔礼,末了又直起身子,突然伸手在我面前一挡。
我被他此举吓了一跳,倏尔又听见瓷器砸碎在桌上的声音。寻声看去,是方才握在伽莱手中的那只酒盏。
他擡手砸到我面前,若不是礼官替我挡住,恐怕就要径直砸在我脸上。
血顺着礼官的手背淌下来,洇湿了他的衣袖。未及我开口询问,他已将手藏进袖里,垂在身前。
我擡眸看向对面,伽莱眼中狞色潮涌,面上笼着一片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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