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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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冬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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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冬狩

“贵人辛苦,奴先去给王煎药。”

万明王身边最得力的老奴日覆一日顶着谄笑,照例奉承两声,将金盏捧了出去。殿门旋上时仿佛带起一阵寒风,将我吹得歪倒在座上。

窥镜自视,那铜镜中倒映出一张日渐失了血色的脸,往日里还有的几分康健气色同鲜血一并从腕上刀痕淌了出去,只剩下一副孱弱的皮囊。

我向来觉得自己唯有一副容颜尚能入人目,如今连这点也近乎失去了。

指尖轻敲几下瓷瓶,金创药粉抖落在渐渐凝结的伤口处,腾起一阵苦涩的气味。

衣袖挥过,一瞬即散。

我望着镜中闯入的黑锦蛇袍,一只枯槁的手缓缓勾住了我的下巴,墨玉扳指外壁精铸的金色长蛇,此刻正游移在我的面颊上。

“这仙药果真有用。”万明王立在我身后,话里压着威厉,已然不是当初那般病弱将死之人。

他饮了半月的药便能下地,如今入了冬,已能行走自如了。

“贺喜王上。”我深觉乏力,无法与他多言。

听闻他的原配巫氏刁蛮跋扈,他这些年早已厌弃了她,所以多年来宠幸的唯有唐丶云二夫人。如今既然是我在他身边,若想要保命,自然要捧一捧他这些年被压抑的尊王之心。

我扶案起身,见他一双鹰目渐有亵昵之色,心中一紧,装作不知其意地转身往外走,“今日射猎,诸王子都等着为王上道贺……”

话未完,那“贺”字音在空中划了个弧,随着我落到他身前。

万明王眯着退去白翳的眼睛,笑道:“宫里人常说你貌美,如今看来,并非讹传。”

我惶恐退后,快步靠近了殿门,擡手正要搭上去,头发却猛地被向后一扯,当即砸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两耳也“嗡嗡”疯鸣。

他拦腰拖着我往内室去,两条干枯的手臂竟像有千斤之力,叫我挣脱不得!

“王上尚未痊愈,何苦这般急切”我慌忙抓住身旁的一座屏风,又被他撕扯得脱了力,两指的护甲齐齐在丝织上划下两道裂口,线头被毒汁染成黑色,缠绕的丝线将护甲从我手上勾落了。

我再去抓那屏座,留了半寸的长甲便应声折断,露出半截鲜红洇血的指肉来,疼得我低吟出声。

“孤听闻,你和二小子走得极近。”万明王失了耐心,就地俯下身来,似是有些累了。

“诸位王子轮流来为王上侍疾,我碰巧都打过照面。”我盯着他那双阴毒的眼睛,低声辩解道。

“启禀王上,诸位亲王都已至宫外等候。”正在这时,外头的奴掐着细嗓报了一声。

万明王缓缓直起身,抚了抚袖子,眼见就要迈步离开。

我悬着的心还未放下,便见他再次俯身,手指铁箍似的抓住了我的腿,另一手往我腹下探去。

那般动作,惊得我脑内一片茫然空白,不知动弹,也不知挣扎,只是恨极了这张“貌美”的脸。

他果然不只有将我当做蛇奴之心!

待到他忽而停了动作楞在原地,我才猛地回过神来,羞耻之感骤然涌上心头。十指早已因暗自忍受,在地毯上扣得血肉模糊,血淋淋得按在袖上。

他如今是半个废人,不能行事,动不了我。一丝难堪之色爬上万明王的脸,如阴云蓄雨。

我擡袖捂住眼,凉风顺着脚趾爬到腿根,将那粗犷的指温从裸露之处抹去,继而装作委屈道:“本就是没影的事,那日二殿下救我於虎口,有些人便编排到天上去了。可那虎亦有扑王上之势,若非二殿下,我都不敢想后头的事。这样冤枉人,指桑骂槐。”

万明王闻言目光一沈,我便知自己说对了话,假作惊慌地捂住嘴。

“你为他分辩”他捏住我的下巴,沈声道。

我挣扎着爬起身,衣袍自肩头滑落,软塌塌地堆叠在臂弯上,“这样的话,早有人说过了,而后触怒蛇神遭到天谴,百姓都看着呢。当时诸王子皆在场,只有二殿下敢斗那虎。若是他有私心,纵虎伤了王上,我便顺理成章成了他的。既然他不曾,说明未有此僭越之心,那也不能错怪了他,否则父子离心,将来让背后主谋得利。”

他狐疑地盯着我,并不为我的言语所动。

我道:“王上不信我的话。”

“孤只知道,二小子对你颇有些心思。”万明王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我下巴一痛,知道与他多说也无用,索性胡搅蛮缠起来。

我暗自掐了自己一把,也不再解释,只通红着眼唤道:“王上,王上!”

他冷眼盯着我,我便往他怀里钻过去,“王上这样想,叫我如何自处呢?若是不放心,大可一道令赐死我,总比今日被疑心要好!”

“你看看,开始胡说了。”他拂开我,“动不动把死挂在嘴上。”

我委屈道:“王上嘴上疑心二殿下,可二殿下与王上终究是父子,我是什么呢?难道有了这等子事,王上不护着二殿下,反倒护着我么?如此不如早日赐死我,也就没有父子离心的事了。我在这世上也是没人要的人,等治好了王的病,我自己就去投湖!”

“行行行,就当孤说错了话。”闻言,万明王反倒怜惜起来。

我再道:“再说,我也知道这些事是谁编出来的。”

“哦?”他打量起我。

我道:“我不敢说。”

“你说就是,孤还能吃了你么?”他彻底好奇起来。

我掏出藏在身边多时的那颗玉珠,呈给他看,“是个贼人,那日他将我堵在二殿下殿内……我拼命才从他身上拽下这个,为此还险些被他恼羞成怒了灭口。他一向不喜我,恨不得杀了我,如今也不肯放过我。”

玉珠上刻有巫族纹样,一看便能猜到是伽莱的东西。

万明王面色一沈,冷声问:“这事你为何从未对孤说过?”

“我不敢,”我故作害怕道,“我怕惹祸上身,怕王上不肯信我的话。”

“可我想若是那贼人故技重施,这次扳倒二殿下,下回就是其他王子,再除去我,王上想,那贼人最终要想谋害的是谁?”我又道,“我实在害怕落到他手里,只能求王庇护我。”

言及於此,万明王果然神色一凛,遽然呕出一口血。

他方才一番折腾,现下又动了气,催动药效,吐血也是情理之中。

我擡袖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软声道:“日子长着呢,王上实在不必着急。这血药再好,也需慢慢养护身子,填补亏损,王上福泽深厚,还怕没有那一日么?”

“你是不想与孤亲近。”他一双眸子布上血色,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这架势,恐怕不用半载便会一命呜呼。

呸,谁想与你亲近。

“今日诸位王亲都会来,我怕他们到时候笑我。”我胡诌。

“一路上软轿相送,不必你亲自挪动,他们看不出端倪。”万明王驳道。

“大家都骑马射猎,我自然也是想的。”我擡手抚上他的胸膛替他顺气,娇声求他,“王上,就饶我这一回,让我骑马去罢。”

他闻言思虑片刻,终是允了。

“多谢王上。”我强压着恶心,冁然笑道。

越过他的肩头,我擡眼望过去,榻边似有一座裸露的玉雕似的身体,如雪崩般片片分崩离析,化作了一捧血雾。

有朝一日,我定要他为自己的种种恶行付出代价。

传来的巫医替万明王细细诊了脉,行礼时与我悄然对视一眼,我便知道这是伽萨收买的人。果不其然,他开口便言王上身子渐好,只是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急於行.房,否则再次催动蛊毒,功亏一篑。

他说这话时,我内心便暗自发笑。要说如何掏空身子,行.房是最快的途径,只是我不愿意,伽萨也不肯。

那么这事儿,不如交给他那位宠冠后宫的唐夫人。

我在脸上薄薄敷了层粉,遮住憔悴容色,又将眉描得长了些,唇点得红了些,像极了话本里头的妖妃祸水。

“王上觉着,是我好看,还是那位先王后好看?”我仍旧将护甲戴上,拿着铜镜自照。

“她不及你。”

“那唐夫人与我相比,可是我赢?”

“你不必理会她。卑贱之妾,如何与你相较?”

我收起凉薄视线,抿唇浅笑,“谢王上夸赞。”

待到野原,四处早已围了起来,设高台,请诸位王亲落座。

我自请与诸位王子一同骑马,万明王身边自然只剩了唐夫人作伴。昨夜是她侍寝,今日又是她伴驾,那女人自以为胜过我万千,得意之色盈满一双美眸。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唇畔噙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愚蠢至极。我冷笑一声,跨上马,目光移至右侧看台。那儿坐着个神情寡淡的女子,臃肿身形藏在宽大衣袍下,边上跟着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儿伽宁。

那便是伽莱的妻子文氏女,虽然面无表情,眉宇间却仍依稀可见几分倔强。想来他们二人便同万明王与巫后一般,因权势结合,实则夫妻不睦已久。

“眠眠可千万仔细着。”伽萨纵马经过我身侧,落下一句话来。

“多谢二殿下关怀。”我安抚着身下这匹温驯的白马,握紧缰绳亦驭马轻快地跑入围栏之中。

驭马罢了,我可是骑过狼的人。只是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

今日诸皇子皆着黑色锦服,额上勒着镶嵌了不同狮负的抹额,臂上栖隼,背上挎弓,衣纹上的金线在日光下熠熠夺目。而伽殷公主身着一袭烈焰似的红衣,一马当先跃出队伍。

只听一声号角,馀下的几位王子亦纵马而出,奔入林中。伽莱伽萨二人互不相让,伽叶则慢条斯理地跟在后头,不时擡眼扫过一旁观看的贵女们。至於伽牧,许是自觉比不过其他兄弟,便自请与我同行,也好讨个乖顺的名头。

我自然是许了他。

这样一来,我也不止与伽萨一人走得近了。最好让万明王瞧瞧,我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慈爱。

甫入林中,便听远处传来一阵鹰啸,未几即是鸟扑棱翅膀的声音,想来是有人已经猎得了野兽。

“你的几个兄弟都有了收获,若是一直陪着我走,待会一无所获,王也许要责备你了。”我望着远处一只毛色鲜亮的野狐,道,“四殿下送我至此,也该去搏一搏自己的事业了。”

伽牧笑答一声“好”,纵马入了林深处,逐那只狐狸去了。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中,隔着衣服摸了摸颈上戴着的那颗狮负,驭马朝着百鸟腾跃而起的地方去了。

这狮负像是万明王室内用以定尊卑的东西,几个王子都有,连我也没落下。前几日我让工匠将其制成颈饰挂在脖子上,守着万明王的那些暗夜里仿佛就有了一丝光亮。

蓦然回首,我到万明的这些日子里,所有的心安都是从伽萨那儿求得的。

“来了?”

伽萨正将佩刀从一头山似的野熊脖子底下抽出来,擡袖擦去面上沾染的血污。那只右足上戴着金环的猎隼则在一旁啄食一只野兔的眼珠,它擡头看我一眼,然后展开双翼极其兴奋地朝我扑来,又被主人一把抓住翅根揪了回去。

我翻身下马,还没显个威风就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只好扶着马歇了一歇。

伽萨甩干刀上的血,抓着猎隼朝我走来。我假作晕倒,握住他的手,趁机将一个圆形青瓷小盒塞进他腰带里头。

“这鸟真是吓我一跳。”我勉强笑了一笑,伽萨便不再靠近。

我与他约定在此处见面,以鹰啸为信号,但为了掩住藏在林中的耳目,我们不得亲近。

“穿云,给眠眠赔罪。”他拎着那只隼,两手将鸟翅展开,“给眠眠摸摸你的绒毛。”

那双翼下生着两簇柔软的绒毛,被隼的体温烘得暖暖的。可惜我还未伸手,穿云便受辱似的叫了两声,挣扎着飞开了。

伽萨跨上马背,目光缠绵地在我身上流连,“林中野兽凶猛,千万多加小心。我得去寻穿云,不便奉陪了,见谅。”

我亦纵着目光与他在空中缱绻交织,应道:“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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