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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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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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冬夜

北风吹了一夜,来回扯弄着我的神思。半是虚无,半是混沌,受刑般浑噩过了整晚,醒来时周身泼了滚水似的疼。

白母亲自煎了几方秘药喂我喝下,片刻便将那剧痛压下去,我方能断断续续地说些话。

只见她虽然憔悴,眼下的泪痕也尚留着,衣着却是淡淡的青色,并不如渊人一般素衣缟冠。我悄悄往外瞥了一眼,各人行事如常,亦无人着丧服。

我胸中虽疑虑,却恐引起她丧子之痛,加之我心中愧疚更甚,并不敢出声询问。

白母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低声道:“孩子们入宫作蛇奴,为救王献出生命,是恩赐。既是恩赐,又何来丧事一说?”

“这是什么道理?”我蹙了眉。

“为王而死,不可悲,不可哭,不可哀,不可怨。”

白母强颜欢笑,未几却又红了眼眶,连忙擡手掩住面颊:“这是王宫里头的规矩。万明人素来以我们为补药,因此丧命的贺加人数不胜数,若是一一哭下去,恐怕哭尽了泪也难算完。从前日日哭,他们嫌烦了,便下令禁止哭丧,更不可立碑,只许夜里偷偷葬个衣冠冢。”

“竟有这样的事?”我大为震惊,一时气急牵动伤口。短促地疼了一下后,剧痛潮水般漫上来淹过口鼻,叫我喘不过气。

这样一方小小的栖居之所,却有虎豹豺狼环伺。历经灭亡之痛后,他们过得竟如此艰难。时至今日,我才有些明白太后对渊人的恨意从何而来。

“我们终究是一群流民,哪怕拧作一股绳,也抵不住自天而降的一把钺。这里的王是万明人的王,绝不会将我们异族人作人看。孩子,我们……“她握着我的手,几度欲言又止,移眸睇向窗外,覆又为难地望向我。

我这才发觉窗纸上乌压压地映着一片阴影,恐怕是其他贺加百姓托她来说话的。我虽提心吊胆起来,却还是道:“夫人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我们缺一位王。”白母一句话,听得我心惊胆战,“你是柔嘉公主的孩子,是先王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了。”

在晟都论“王”,传出去定会以谋逆论处。我正要张口回绝,母亲的面容忽然在脑海中闪过。

若是母亲还在,亦或是我那位真正的外祖还在,见到他们的子民过着如今这人间炼狱般的日子,不知该有多痛心。可我如今实在势单力薄,怎敢随随便便称王丶允诺他们一方平安?

我踌躇半晌,缓缓开口只道:“我……我一定救你们。”

“主子。”

是夜,一道黑影驾轻就熟地从屋檐上翻下来,推开窗滚进了屋。我猛地转过头去,手上的参汤在碗里狠狠荡出两圈涟漪,险些洒出来。

直到他一把扯下面罩,走上前来,我才迟钝地认出来那是宴月。

那般踏雾无痕的好身手,也只有他做得到。

他瑰丽的眉眼里郁结着一股哀愁,拂衣坐在床榻上,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我去宫中库房偷了个灵芝,给主子。”

“你的主子原不是我。”我吹了吹参汤,灌进一口,“是二殿下。”

宴月倒是不诧异我这样直白地点出他的身份,扭过头来看着我道:“二殿下将我给了主子,我便只效忠眼前人。”

效忠眼前人?

我将碗搁在小几上,无聊地用药匙搅和着参水。昨日温辰给我寄来了信,溯至十五年前,万明质子入京,亲自带了一批歌舞乐伎。因其中数人技艺精绝,我的皇祖父武帝便赐他们入住教坊司,命中官兼收大渊丶万明两地风格,谱一套富丽盛大的曲子来。其中有一名笛伎尤为出众,曾受武帝亲口夸赞,於归墟殿奏乐三天三夜而不止。

而这位笛伎,如今就在我眼前。

伽萨返回晟都后,将这一批乐伎都留在皇宫中。按律原当清剿,却不知为何被武帝赦免,从而继续在教坊内奏乐。想来,皇祖父改变主意与宴月那能蛊惑人心的笛音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

此后,他们寻伎搜罗渊宫内的情报并想方设法递送至万明宫中,送到他们原本的主子伽萨手里。

从一开始,伽萨就知道我的所有事。

我箱子里的那幅画是宴月偷拿的,路上遇见的那只隼也是他故意放进来的,如此种种,他竟然还说效忠眼前人!

我按着伤口叹气,道:“早些时候我同你二殿下说开了,他的东西我一概不要,也请你回去罢。”

宴月惊愕地望着我,忽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赌气似的道:“主子说过,不会不要我。”

我略一瞥眼,认出那条缝补过的纱罗,冷声道:“我给出去的东西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我能用的人多了,也不差他一个。

一句话轻飘飘地说出口,却像块大石头落在宴月身上,将他砸晕了似的。他张着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末了也只是垂着头反覆呢喃道:“主子说不会不要我,主子不能言而无信。”

“我本是将死之人,不怕遭报应。”我轻轻翻了个身躺平,扯起被子盖过脸,“你且去罢,让我慢慢等死。”

等了半晌,宴月像块木头似的,非但一声不吭,连动也未动一下。我觉得奇怪,又想起那时落入我发中的一滴眼泪,心中一软,悄悄掀起一角看了,正对上他那双绿莹莹的眼睛。

“主子别说这样的话。”宴月伏在我跟前,“我想主子好,我以后都只效忠主子。”

“你不替二殿下说和么?”我心里盘算着。他跟在伽萨身边这么多年,定然不会因我三言两语丶卖个笑脸,就背弃旧主。哪怕他对我有些情意,和伽萨对他的恩情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何况将来伽萨即位,他也算是个大功臣,荣华富贵一样不少,何必为我冒这个险?

宴月沈默了片刻,问道:“主子和二殿下闹别扭了?”

这一问倒是将我问懵了。

这几日我故意避着人不见他,他也未曾再登门,是何缘故明眼人都应看得出。他是伽萨的心腹,怎会不知?

“殿下不是夜夜陪着主子么?”宴月呆乎乎的,又问,“今日他有事,才换了我来哄主子高兴的。”

这下我更是彻彻底底地懵了,眼瞧他神色认真不像是装的,我只好随口搪塞过去。

第二夜,我刻意吹灭了灯烛在屋里等着。一会儿阖眼装睡,一会儿又睁眼瞧了一圈,左右未见人来。

他怎么会来呢?他怕是早就恨上我了,还要在外人面前装作仁爱的样子,和我父王一个样。

我仰面躺在床上,越想越睡不着。闭上眼,满脑子却都是伽萨的面孔。

他抱着我骑狼,为我身染鲜血,为我向伽莱俯首示弱,为我落得满身伤痕。

可正因如此,他为救我而带走那群孩子时,我便不能出言责备。我亏欠他的太多,一日偿不完,便一日无法与他对等地说话。

我不甘心地扶案起身,歪歪扭扭地朝门边挪去,想要出门瞧一瞧。手指刚刚触及门框时,我竟发觉那糊门的桃花纸是温热的。

掌心缓缓覆上那片带有体温的桃花纸,我心中一惊,身子贴着门缓缓滑落跪坐於地。这一门之隔的屋外有人守着,倚门而坐,体温才顺着薄薄的纸透进来。

门外那人动了动,我的手便感到了更为灼热的温度。

他慢慢将脸贴过来,口鼻呼出的热气灼伤了我的手心。我仿佛握着一块热碳,捧在手心怕烫伤,扔在地上怕摔碎。

“以后不必再来,我不想见你。”我隔着门缝朝外道。

伽萨沈重的呼吸声钻过门缝,在萧瑟北风中显得格外凄凉。我眯着眼向外观望,寒夜里,他怀里抱着一盏欲灭的灯笼,口鼻中呼出的白雾被疾风撕碎丶化为乌有。

“我不想来。”伽萨嗓音沙哑,声音同大漠一样荒凉,“可是我好像着魔了。”

闻言,我鼻头一酸,连忙道:“我不想见你。”

这些日子我刻意忘记他,心中除了偶尔泛起的怅然若失,似乎并未有什么异样。可一旦见着他,酸涩就不住地往外涌。

“眠眠,咱们就隔着门说说话。”伽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虽隔着门,却好似就在我耳畔私语。细嗅,他身上的那股麝香也顺着门缝溜进来,萦绕在我鼻尖,只是此时多了一缕冰雪中的寒意。

我曾经无数次在他怀中嗅到这样的味道,沈稳中夹杂着几分轻佻,一如他往日,冷漠强硬待人,温柔笑意给我。

论真心,我何尝不喜欢这般被护在手心里的感觉?可几条人命横在他与我之间,任那爱意再浓稠,我实在跨不过去。

“我不想听,请你走罢。”我强撑着一口气,生硬地回绝了他。

伽萨敛了声,又枯坐半刻,不死心地问道:“你当真不愿再听我说么?”

“不了,请回。”我无力地蜷缩在地上,听着外头终於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长靴踏在鹅毛似的雪堆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泣如诉,渐渐远去。

一阵劲风拂来,撞得门窗“咚咚”作响。

我死死压着心口,那团血肉在骨下横冲直撞地乱跳,好似有一把刀将它划伤丶缴碎,成了一股浓血在胸腔里流淌叫嚣。

回想起十多年前,他害得我在雪地里长跪不起;可如今同样是他,同样是凛冬,却是我自己吊着一口气,又狠狠地折磨着自己。

我心中似堵着千斤,连呼吸仿佛都被剥夺了,大张着嘴却只见白雾呼出,感觉不到凉气吸入,紧接着连手脚也麻木起来。

朦胧之中,我依稀看见先前的自己,扬着一张傲气的脸,信誓旦旦地说要倚仗伽萨的偏爱在这宫里过活。

“等玄甲军攻破晟都,”我满是得意地呷了口茶,继续道,“我就回京,管他是谁,全都拦不住我!”

是啊,我起初是真心想利用伽萨的。我只是想在宫中安稳度日,等到沈澜来接我回京的那天便弃了这里的一切。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真的动了心。

作者有话说:

感情线真的好难写呜呜,等我看看能不能再修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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