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济民
久未踏出宫门,晟都城内的情景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往昔纸醉金迷之地,如今已被艳阳烧作了焦土,光是置身其间,便能感到热浪一阵阵从足下翻涌而上。我拖着一副虚弱的身子歪倒在肩辇里,豆大的汗珠从垂落的发丝上滴落,手中则握着一张早已湿透的丝帕。
原以为身体已大安,不曾想原来只是在宫中用药物堆出的假象。一旦到了外头,整个人就如离了水的稻苗似的蔫儿了七成。
拨帘向外望去,遍地石板迸裂丶尘泥生白,仿佛天地相合成了个大蒸笼,将世人都锁在了一方炽热里。
素闻万明地处大漠之中,每逢夏日里便高热难耐,一年之中因热而病死的百姓不在少数。而司天台夏官上奏称,今年的暑热之况四十年来从未有过,仿佛印证了民间所传的蛇神震怒丶降灾於民。百姓身处天灾之中,最易听信鬼神之说,称新王残害兄长,悖逆天道。纵使万明新王有意将流言蜚语强压下,却无奈人心浮动,谣言难断。
蛇神之说,哪怕是我一外人亦有三分信。更何况,这其间还有伽莱暗中推波助澜。
若要为伽萨平反,今时今日恐怕是最好的时机。
我正想着,突然自高空中坠下漆黑一物,直直砸在了地上。探头看去,是一只炸了羽的猎隼。
它的眼已泛起灰白之色,几乎没了喘气之力。
我正要让人将它抱入轿中,整座肩辇突然一歪,齐齐向后倒去。我的额角重重磕在身侧的辇架上,针刺般的痛楚滑过颅内,一股腥涩涌上喉头,和着几团扭动的肉体被我呕出了口。
那虫子在淤血中翻动身子,被炙热土地烤得“滋滋”直响,不多时便化作了漆黑的小团。
我垂眼看着它们惨死地面,楞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便是一直藏在我脑中蚕食记忆的断情蛊虫。
与此同时,仿佛被截在不知名处的记忆突然化作湍急河水,齐齐涌入了我的脑中。那些被啃噬得支离破碎的记忆闪烁着荧光,破开围绕在四周的迷雾,缓缓融合成一道挺拔的身影。
蜷曲的银色长发如自天而落的星汉,披在渐渐显现出金纹的躯体背后。
他慢慢转过身,伸手将亦喜亦悲的假面摘下,额前金绿的狮负如同狸奴的睛瞳,在暗夜中灼灼生彩。
“伽……伽……”
我狼狈伏在地上,目光却不自觉紧紧盯着那张许久未见却不断趋近於熟悉的面孔,无所适从地颤抖着嘴唇。
那双金色竖瞳眨了眨,继而弯起。在他身后,是往日里我与伽萨相处的种种情景,如走马观花般一一滑过。
他抱我时有力的臂弯丶发丝上萦绕的深沈麝香气息丶坚实的胸膛丶滚烫的血迹丶颠簸狼背丶刀刃寒光丶大雪丶寒夜丶星光……我望着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干涩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眠眠。”
那张与我无数次在梦中擦肩而过的面孔终於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千言万语流淌在心中,却好似说什么都显不出我疯狂生长的思念。
我眼中蓄满泪,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心中长久以来的缺失与空洞逐渐被一股力量填补着。
终於,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冲他笑道:“伽萨。”
泪水如河流奔涌,爱意在心口生花。
——小王后。
高远处传来仿佛置身尘世之外的声音。
——别忘记,来蛇窟还愿。
只是一场梦……么?
我睁开双眼,因在睡梦中哭喊而肿胀的眼睑艰难擡起,却还是立时认出身侧坐着的男人并非伽萨。
额角被纱布细细包扎着,撞击留下的馀痛仍在脑内盘旋。我扶着额发出一声闷哼,身侧的男人立刻扭头来瞧。盯着他的面孔思索了片刻,我迟疑唤道:“长砚哥哥?”
温辰有些诧异,馀光瞥了眼四周,方才笑道:“阿鹤,你许久不曾唤我哥哥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挣扎着坐起来,见屋内装潢雅致柔和,方知自己如今在公主府内。满怀期冀地掀开被子一瞧,那两条腿仍是枯瘦无力的。
蛇神……怎么不能将我的腿一并治好呢?
“有个轿奴猝死,轿辇摔在地上,将你撞伤了。”温辰心疼地看了眼我的腿,转身斟了盏茶来,“因那处离公主府近,伽莱把你送至此处休养,我才能见你一面。你在宫中的遭遇我都已知晓,伽殷公主与我都在尽力联络二殿下。”
“伽萨他……他不是死了么?”我悲戚道。
温辰面上露出三分惊讶:“我听闻,伽莱一众给你喂了断情蛊,你……?”
“多亏那一撞,我想起来许多事。”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额角,凝神道,“难道说,伽萨他还活着么?”
是我向蛇神许的愿成了么?
擡掌覆上心口,果真不再像以往那般灼痛烦躁,眼下反而平稳安静了许多。是啊,我如今与他算是血脉相连,若是他死了,我恐怕不能像现下这般安然无恙。
可想到这种在心头的蛊,我不由得想起了如今仍被锁在宫中的云夫人,她身为伽萨的母亲,却被用作医我的药人,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当初确实有情报称他带着三千精锐在流沙中全军覆没 ,但宫中递出的密信说,伽牧曾派人在大漠中搜索他的尸体及随身物件。”温辰眸中沈静如水,“一无所获。”
“好,好。”我原本已沈下的心突然又有了希望,连道几声“好”,随后便开始飞快地思索对策。
只要找不到尸首,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将来或有一天,我还有机会与他重逢。
“前几日,伽殷公主将府中的隼鹰之类尽数放出,寻找二殿下的下落。我亦将仅有的几只墨鸽派回了渊京,把来龙去脉细细禀告皇上,求他遣戍边军队搜寻腹地。”温辰正说着,一条小蛇忽而从他袖中游移而出。
“这是?”我看着那条分外眼熟的小蛇,伸手让它攀上我的指尖。
“当初万明王寝殿中那一对蛇,诞下了两枚卵。乌金蛇擅攀爬,悬崖峭壁无孔不入,其中一条便到了我这里。”温辰道,“我想,你回宫后难以再出来,不如我们就用乌金蛇传信。”
两枚卵。原来当初陪伴在我身侧的,是它的兄弟。我登时对这小蛇的怜爱多了几分,将它小心藏进袖中。
玄蛇传信,从前伽萨也做过。
纵然他不在我身边,我如今经历的种种,却自始至终都有他的影子,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从在大漠中初次遇袭到夜宴中只身弑狼救我,再到后来的牢狱之灾丶兽台之困,伽萨似乎总有万全之策。唯独这一回失了手,独留我一人在敌腹之地与恶狼周旋。
若真如温辰所说他还活着,伽莱伽牧二人步步紧逼,恐他一时不能现身。
他护了我那么多回,现下陷於危难之中,让我来护他罢。
我着人推着轮椅送我至布粮的蛇神庙中,已是黄昏之时,暑热也退去不少。我摇着小扇,倒也还撑得住。
若要撬动伽莱伽牧二人,须得从中作梗,先使这二人心生嫌隙,方能使整个前朝分崩离析。回想起当年太后寄托於我身的“惑君王丶乱盛世”,我竟有些啼笑皆非。孰知我要惑的君王,不在渊京,而在万明?
神庙中人头攒动,吵嚷一片,将伽莱忙活的身影都淹没在人潮之中。
“这是怎么了?”我提高了声音问道。
数百双眸子齐齐转向我,未等我再问,伽莱已将目光投过来,动辄便要将灾民都轰出去。
“不必。”我制止他,“本就是为了济民而来,何必再将他们兴师动众地赶出去?”
“腌臢之众,怕污了你。”伽莱抹去额前的汗珠,我讨好似的展开折扇替他扇着凉风,陪着他到后殿坐下。
“身子好些了?你何必来这地方。”他口中怨我。
我勾唇一笑,道:“怎的如今不怕我丢了?”
他僵硬的面上终於松懈几分,我看准时机,与他道:“不如让我去瞧瞧,总不能看着长平君劳心劳力,我在屋里吃空饷。”
伽莱面上陡然有了笑意,允我回了庙中。
庙中仍是吵嚷一片,我擡眼望过去,只见他们手中捧着的破碗中干干净净,加之庙内如此混乱,便知这些粮米未能送至他们手里。说着开仓济民,这一整天下来竟半点见效也无,未免也太……我偷偷看了眼伽莱,见他面色铁青,只好对为首的几个小兵道:“让他们每户出一人,七列纵队排好,按次发放米粮。若有插队争抢生事者,呵斥几声便罢,遣回队末去,不许克扣粮食。”
说着又看了看担上的粗米菽豆,道:“每户限领三升,若家中有兄弟在外征兵者,可多领半升。另外,每户的水……”
“如此分发,恐怕不够……”小兵答。
“先这般分发一回,往后再做调剂。这些百姓饿了多日,若再不放粮,只怕要闹出人命来。”扇端在掌心轻轻拍着,我轻声道,“我不知你们粮仓中米粮为何数,就依此先办罢。若是不够,再请旨就是。”
小兵为难道:“王有旨,若是不够就……”
“就如何?”我歪着头问他。
“先将年壮力强的留下,老幼妇孺……”他犹豫地看我一眼,低声道,“挖坑埋了就是。”
作者有话说:
伽莱:扔进军营
还是伽莱:腌臢之众,怕污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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