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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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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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蛇神

我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下巴微擡,正视着眼前这条大蛇。

它通体乌黑,硕大鳞面莹润明亮如乌玉,其表却仿佛镀着层薄薄的金,以至於在身躯扭动时折射出了日辉般灿烂的光影。而鳞片内又泛起微弱的银蓝,一时光彩交织,灵气逼人。

可我仍未忘记,它是条大妖的事实。

陡然之间,大蛇昂首向前,将整座莲花榻绕在了身体内侧,自一处缺口中将头颅探入半个。那只看向我的大眼足有一尺馀宽,其内若流金般澄黄,布满了橘红色网状细纹。中央收缩如针的竖瞳缓缓放松,变作了椭圆状。

我警惕盯着那灿若江珠的眼眸,一颗心已提在了嗓口。可大蛇却不依不饶,故意似的突出信子来触我的脸。

那足有小儿手臂粗的蛇信在半空中快速抖动几下,分叉成更细的两股,轻轻贴在了我的面上。潮湿腥气流窜入鼻腔之中,我狠狠打了个颤儿,一股仿佛被恶意捉弄调戏的愤意猝然涌上心头。

“小王后,让孤瞧瞧你。”

脑中声音越发轻佻,游走的蛇信亦多了些暧昧的意味。

“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我躲开湿润的蛇信,开口问道。

大蛇动作迟疑一瞬,那声音再度响起:“孤高兴了就告诉你。”

这石洞的穹顶为弧形,四周空旷,状若球体。可这道声音却不曾有过回音,想来是径直在我脑海中响起的。

眼前这条蛇,确确实实并非寻常善类,而是条大妖。我不过是个凡胎肉体,在常人之中尚且病弱,更何况是与蛇妖对峙起来,半分胜意也无。

早吃晚吃都是死路一条,我心里略略盘算一阵,竟骤然卸下重负,轻快了许多。

“是么?”我问它,随即擡手抚上那条粗壮的信子。

蛇信害羞似的向后一躲,半晌,却又殷勤地向前探过来,将前端纤细的梢子递进我手中。我盯着它,勾唇轻快一笑,将柔软而极富弹性的肉体握在手中转了个圈,使劲向后一扯。

大蛇的眼瞳骤然缩紧,吃痛似的将身子一扭,一张血盆大口登时翻张在我眼前。浓重的血腥气味铺面涌来,两颗阴森尖锐的管牙暴露在空中,如同两柄插入口中的尖刀。

我连忙扭过脸,却见蛇腹动了动,自口中吐出一条状若白玉的母蛇来。

这两条蛇,顷刻叫我想起了当初在东君殿中万明王床前看到的那一对纠缠在一起的黑白蛇。按理说,这条白玉母蛇应当是乌金蛇神的爱侣……虽说蛇并非追求一夫一妻之物,可它既有蛇侣,何必再对我说什么高不高兴的话?

我正这般想着,那白玉蛇却飞快地游至我跟前,“嘶嘶”地吐着信。

它速度极快,未几便已爬至我腰间,顶开衣襟钻了进去。我忙隔着布料按住它,却被这冰凉的体温冻得哆嗦一瞬。一楞神的工夫,它已然向下钻去,叫我失了它的踪迹,只能飞快地用眼睛寻找。

白玉蛇动了动,我便觉一丝疼痛自腿根处传来,还未来得及细想,眼前万物竟开始扭曲旋转丶花白一片。

不多时,我扶着晕眩昏沈的脑袋,无力地伏在了大蛇面前。

再次醒来时,睁眼竟是身处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

身侧的男人动了动,银色长发蛛网似的铺在古铜色身躯上,半遮半掩地显出躯体上纵横交错的金色纹样。我想起来,初见伽萨时他身上就有这样的金纹,起初觉得好奇,不过后几次再见时便变得无影无踪了,我就不曾再将这事放在心上。

我支起身子看着身边这个俯卧着的男人,满以为伽萨又救了我一回,又始终觉得不知何处总透露着一股异样。

“醒了?”伽萨擡手搂住我的腰,将我拉向他的怀中,“可真叫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我悬着一颗心,缓缓枕在他的臂上。他的手臂似乎凉了许多,我狐疑地抚上他的胸膛,指尖划过妖异金纹,触感依旧是凉的。

伽萨的掌心覆上我的手,眸子泛着极浅的金光:“你昏睡如此之久,怎不叫我担心?所幸他已经死了,以后无人能再阻碍我们。”

“谁死了?”我擡睫盯着这张熟悉的面孔,他亦垂眸看向我。

“我不喜之人。”男人语气淡淡。

我从掌心底下抽出手藏在身后,目光瞧瞧向下滑去,却突然被捏住下巴被迫仰起脸。

“你看什么?”那张属於伽萨的面孔抽动着,扭曲出一个滑稽又笨拙的笑容,显得格外诡奇恐怖。

与此同时,那两片不断开合着的薄唇中,隐约露出两颗森白的尖牙。

我努力做着深呼吸,随后将盖在我二人身上的绸缎一掀,“伽萨”藏起的下半身赫然是一条覆着细鳞的蛇尾!那条粗长的蛇尾自榻上垂至地面,暴露在空中后微微抽动着,纤细小巧的尾尖缓缓从地上擡起至半空,冲我甩了甩。

眼前此景何其可怖,我捂着嘴想要惊呼,嗓中却无语凝噎。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我当即爬起身想要逃走,又被蛇妖从背后抱住压在了身下。

那条蛇尾绕住我的脚踝,他屈臂撑在我耳侧,支着脸瞧我:“小王后,你跑什么?”

银发如水藻般缠上来,我看着他小臂上影影绰绰的蛇鳞,一阵恶寒涌来,将心按入冰窟。

“你杀了他,你杀了伽萨。”我恨极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你这邪神丶妖物!”

“他有什么好,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蛇妖顶着那张俊俏的脸,满不在乎地说。

“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通红着眼,恨不能给他一巴掌。

谁知那蛇妖倒是不以为然,伸出利爪在心口比划:“不过是救你几回,又和你行过夫妻之事,可你也知我……孤能乱他心神。小王后,你与他亲热之时,焉知这副躯壳里装着的神魂不是孤?”

他着一番说辞让我大为震惊,又实在嫌恶,张口“呸”了他一声。

“你占着他的身体,不论做什么,我都只认他。”我挣开他尾巴的纠缠,蛇妖再次飞快地把我抓回榻上。

他那张神色轻快的面上终於露出一丝迷惑。

“孤对你好,为何把功劳记在他身上?”蛇妖的眸子缩了缩,凑上前来。

我冷哼一声:“我在这世间所爱的唯他一人,这既是他的身体,所作所为自然也只是他的。你?哪怕他死了,你占着这副躯壳也不过是他的影子。”

蛇妖蠕动着长尾,再道:“那孤便脱去这身躯壳。”

“而后你连他的半分也再不能及。”我目光定定地攥着他,看着那张脸上逐渐出现过去从未有过的嫉妒,随后转瞬即逝。

蛇妖不容抗拒地抓住我的手贴在蛇尾与人身相连之处,一寸寸向下挪动,尖锐的长甲刺进骨肉之中。

“你不明白,孤不会降罪於你。”他倔强地将长尾上一处隐秘的鳞甲袒露在我面前,压着我的手按上去。

我眉头一蹙,指腹却触碰到一条柔软的缝隙,当即反应过来他在以一种极其古朴的方式求爱,火燎着似的仓皇抽回手。

蛇妖陶醉地轻轻遮住那片鳞:“此乃孤之谜宝……你当知晓,此物我等蛇类皆有一双。”

“那你便自己宝贝着罢!”我气急败坏地跳下榻,落地后却因这触感懵了一瞬。低头望去,我的双腿竟有了知觉。

宽松白袍下,一片金色纹样自腿后刻字那处蜿蜒生长,蔓至后腰,仿佛生了花。

“小王后,”蛇妖落了地,扭着那条尾巴立在我身侧。他上下扫了一眼,又将身子往上立了一截以高过我半头,“你为孤诞一窝小蛇,孤将整座石洞中的蛇藏都赠予你为谢礼。”

诞一窝蛇?我倒是想把他这一窝蛇捉去煮羹!

我被这话呛了一声,随手拿起桌上的香炉就想砸他,看着这副身体生生停下了动作,目光落在一侧状似妆奁的小盒子上。

“你不知伽萨本性,他终有一日会杀了你,不如留在孤身边,小王后。”蛇妖再次展臂搭上我的肩。

“你竟还知道,我是王后。”我悄悄从那小盒中摸出一支发簪握在手里,“那就趁早放我回去,把我的王还给我。”

蛇妖哂笑一声,举起右爪便要刺入左胸口。我冲上前将他撞倒在地,簪尖压在他的颈部,沈声道:“我知道你要剖他的心,以此要挟我。你做梦!他若是死了,我拖也会把你一齐拖下去。”

那张面孔再次搐了几下,蛇妖金眸半敛,问道:“你怎么知道?”

“话本上都这么说。”我理不直,但莫名地气壮,“把他还给我。”

蛇妖投降似的摊开手,右手打了个利落的响指,一面镜悬浮在我身边。我瞥过去,那镜中竟是伽萨的身影。

彼时,他似乎还很小。

周遭乱哄哄的,四处是血。衣着褴褛的囚徒们皆距他三步之远,面色如土,神色惊恐地盯着蜷缩在墙角的少年。

蹲在地上的伽萨肩头耸动着,仿佛在哭泣,又好似在吞吃什么东西。半晌,他噎住似的仰起头,奋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又捂着腹部倒在了地上。

蛇妖的手指一勾,那镜子便转动一角,让我看清了他吃的东西。

那是一副人的躯体,已经被开膛破肚,掏空了腹腔。而伽萨握在手里啃食的,是一团猩红的丶尚且在抽动的肉体。

人的心脏。

“他连人都敢吃,难保有一日不会把你当作补药落腹,小王后。”蛇妖慵懒地在我身下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悄悄用鳞后藏着的那物顶我的身体。

我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忙将那簪尖在压低几分,结结实实地按在皮肉上:“他不会无缘无故吃人。”

“哦?小王后有何高见?”

“你不是能通感么?”我盯着镜中那道瘦小的身影,“我要知道他那时所想所感。”

蛇妖扬了扬眉头,惋惜地叹了口气,擡手点在我的眉心。

只一瞬间,我的眼前之景就转变为了那具横死的尸体。

充满腥气的脏器在齿间被撕扯拒绝,血水疯狂喷溅,淌进喉头丶溢出嘴角。我被充斥在口鼻间的气味呛得几乎作呕,却又被迫吞吃下那一整块肉体,只觉得腹中仿佛落了火球般滚烫灼烧起来,连身上各处的伤口都麻木了。

四周的囚徒皆惊恐地退避三舍,目光如刀般割在我的身上。他们审视异端,却又不敢宣之於口,生怕下一个被拖去吃掉的就是自己。

我被牵扯着坐倒在地上,踢开了那具面目全非的躯体。腹部的疼痛愈加分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稚嫩的胃,刚刚咽下去的吃食几番涌上了喉头。

我头晕脑胀,拼命想要将那些东西吐出来,一双脏兮兮的手却紧紧捂住了我的口。

也就是在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并非是我的身体,只是我附在了那时的伽萨身上。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回响:不能吐,活下去,我要活下去……要活下去,然后见他。

这便是那时的伽萨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我倒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按住腹部,逐渐恍惚的眼前出现了一道身影。他穿着大红的兔毛小袄,一路蹦蹦跳跳地从雪地中跑过来,从手里掰下一大块米糕放在了地上。

那是我自己。

伽萨心里,想的是我。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他身在何处。

此时的伽萨因为私自放走我父亲而被废为庶民,关在兽台之中。所谓斗兽,不过是权贵们喜爱以将死之人面对猛兽的种种情形为乐,或吓得屁滚尿流,或悲怆背水一战,在他们眼中不过如一台戏般,供一时之乐。

兽台三五日便开一场,兽奴死得极快,故不必让他们吃饱,亦不必将其当人看待。伽萨想要在此处活命,能寻到的吃食唯有身边这些亡命之徒。

我原以为他是放不下自己那些抱负,亦放不下他的母亲。可我竟不知道,他留在世上的种种牵挂里,尚且有一个我。

在此时撑着他走下去的人,竟是我。

一个清脆的响指打在脑海中,眼前的情景崩裂坍圮,重新变回了蛇妖。

他用指甲缓缓刮着腹壁上的一滴水珠,递进口中舔了舔,我慌忙擦掉了眼角噙着的泪。

“还不死心?”蛇妖咂咂嘴,眉毛拧作一块儿,“好苦,你心疼他。”

末了,他长叹一声,双臂折起枕在脑后,喃喃道:“那女人倒是不会心疼孤。”

“你把他还给我,彻彻底底地,”我深吸一口气,“莫要在占他的身体,用他的眼丶他的耳。他这一生过得很苦,我求你,还他往后的安乐。”

蛇妖沈默着,抚摸这张不属於他的皮囊,尾尖轻轻敲着地砖。

“你是个好王后,”片刻,他松了口,“你和他当这方山河的主人,孤允了。”

作者有话说:

蛇爬回窝里并拉了一曲《多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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