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凯旋
不知不觉,转眼里就入了冬。
许多年前的冬月里,我的父王在黄沙之中殉了国。从前每到这时候,我只觉得心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哀戚,如今又添了两份担忧与一缕离愁。也许那时候我的母亲也是这般在小院里辗转难眠丶日夜牵挂的罢。
念及母亲,我心头又萦绕起些许不平。她将满心爱意奉予我父亲,却自始至终得到的回应只有几声例行公事似的问候,语调比朝臣们在沈澜面前奏事时还要平淡。
若是他真的对她无意,当初母亲落水时又何必奋不顾身地头一个潜下水去救呢?就好比沈澜不慎脚滑坠入御湖里,於礼我得去救大渊的天子,於私我却是一点都不想近他的身。可若事有半分情意在其中,他又怎能这般苛待我的母亲?
我站在院子里看几个宫奴扫雪,对着离阶最近的一个背身道小奴喊道:“阿宝,后头是台阶,小心别撞上。”
那小奴楞了一楞,擡头随意望一眼,却并未转身,而是继续专心致志地扫着地上的雪。随后,他一脚撞在阶壁上,狠狠地摔了一跤。
“我不是让你小心了么?”我慢慢走过去,足下绵密的雪“咯吱咯吱”地响。
小奴艰难地爬起身掸去身上的雪,伏在地上道:“回主子,奴不是阿宝,奴叫阿金。主子恕罪,奴不当心,以为说的不是自己便可以不留意。”
原来不是阿宝。
自从伽萨继位,我这里伺候的小奴足有三十多个,人都快认不清了。我心中嘀咕一句,道:“你把脸擡起来我瞧瞧。”
阿金听话地仰起脸,我仔细打量着,发现他与那个叫阿宝的小奴长得极像,只是眉眼里多了几分俏皮,脸颊也更圆了些。
这两人也长得太像了,跟亲兄弟似的。
我点点头,命他回去换掉被雪沾湿的衣服再回来做事。阿金千恩万谢地起了身,我依旧站回玉阶上,漫无目的地看着他们将雪扫开,脑海中尽是母亲的事。
难不成,父亲那时将母亲误认作了其他贵女?我在心中飞快地将官中各位贵眷的面孔寻了一遍,似乎并无什么人与我母亲容貌相似。退一万步来说,母亲身为贺加公主,那脸上的两颗小痣是世间罕有的,否则太后也不会寻了十数年也找不出一个,最后只好拽着我不撒手。
究竟是为何呢?
我心中疑惑重重,却听外头“沙沙”的踩雪传来。白虹一路小跑上了玉阶,口中喊着什么话。
他在我跟前猛然站住脚步,一个不慎便滑倒在地,险些将我也带倒在地上。
“怎么这么匆忙?小心摔坏了……”我伸手去拉他起来,却听白虹口中说着一个消息。
“主子,王上回来了!大捷,是大捷!”
寒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我口鼻之中呼出团团白雾,奔跑在冗长的宫道上。
白虹跟在我身边,不时喘一大口气,断断续续道:“王上先到军营之中犒赏三军,传奴回来报信好让主子安心,先下王上或许已经到宫门口了……主子别急,小心脚下滑——”
话音未落,我便被脚下石板缝中结的冰狠狠滑了一趔趄,坐倒在地上。
“哟,主子!”白虹惊呼一声,连忙来扶我,前后替我拍去斗篷上的脏雪。他比我初见时长大了许多,青云教得好,他已经很会贴心照顾人了。
只是眼下我一点也不想叫他照顾。
我推开他的手,抓起斗篷就跑,生怕步子迈小了或是腿迈慢了见不着人。
冰天雪地里,我从前是最怕冷的,现在反而半分寒意都感觉不到了,满心里只有那张久违的面孔。
近了,近了。宫门巍峨的轮廓在苍茫之中影影绰绰地露出来,像座矗立在寒风里的雪山。随着我的步子越发靠近,那两扇沈重的宫门缓缓向内打开,那骑着白狼的身影亦在混沌苍白里露了出来。
踏霜仰天长啸一声,直奔我而来。我又惊又喜,连忙放缓了脚步,一不小心又是一踉跄,正扑进了那人怀里。
我擡手抓住踏霜愈加浓密蓬松的长毛,身子被那金色盔甲覆盖的手臂紧紧搂住,抱上了狼背。伽萨从身后勾住我的腰,声音如从前那般轻佻又有力:“怎么,想夫君想得腿软了?”
他身上带着浅浅的血气,口中一声哨便纵地踏霜在宫道上奔跑起来。我骑在颠簸的狼背上,用力捶了一把那夹着狼腹的腿,又被金甲挡住,口中嗔怪道:“你耍的什么威风?你还知道回来么?”
伽萨大笑起来,连忙抓住我的手揉了揉,递到嘴边呵了口热气:“小心手疼,这盔甲可硬了。”
我一手拽着白狼的长毛,一手被伽萨用手从手背握住,泪意这才缓缓涌上眼眶。我猛地一擦眼睛,决计不让眼泪在这欢愉的时刻掉出来。
踏霜发疯似的满宫里奔跑,几番几乎要将我的鼻尖撞到宫墙上,又及时止住脚步拐了个弯儿。我不时被它吓得大叫起来,又因吸入太多冷风而连连咳嗽,继而又放肆地大叫大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稚童。
等到踏霜缓缓停下,新筑起的东君殿就出现在了面前。
伽萨翻身跃下狼背,将我扛在了肩上,直让我想起在大漠之中他把我从拓骨人的马背上抢到手后,也是这么扛着我进了军帐。
我趴在他肩上,道:“你怎么像个强抢民女的山大王一样?”
“错,”伽萨把我往肩上托了托,伸手在我臀上坏心眼地拍了一下,害得我狠狠一颤,险些掉下来,“我是强抢民男的万明山大王。”
“呸。”我红着脸被他抱进寝殿,一落在被褥里就连忙跳起来。
伽萨兀自卸下盔甲,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我盯着眼前那个日思夜想的人,仍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是在梦里。
蓦地,我想起他身上萦绕着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忙蹿到他跟前,亲手将那刻着蛇纹的头鍪取下来。
伽萨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你别说话,让我好好检查检查。”
回应我的只有手心湿润的触感。
我捧着他的脸,目光从眉心描摹到鼻梁,再到嘴唇。那高挺的鼻梁上落了一道血痕,脸上也多了许多擦伤与紫红色的冻伤。凌乱的银白色长发有好几处都纠缠在一起成了结,我将他的发撩到耳后,那耳廓上亦有了许多冻疮。
“放心罢,眼睛丶鼻子丶耳朵丶舌头,都在。”伽萨调笑着张开嘴,不小心牵扯到开裂的嘴唇渗出鲜血来,“眠眠要不要数数我的牙齿少了没有?”
“就你贫嘴。”我心疼地吻住他的唇,舌尖在那冻得发硬又起了血痂的唇上缓缓游走着,将血一并卷走。
伽萨柔软的舌探入我口中,手则紧紧勾住我的腰。我与他吻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着手开始扒他的衣服。
“为夫才刚回来,眠眠就这般等不及了么?”伽萨嘴上依旧在戏谑着,擡手勾住了我的下巴,道,“不好,不好。我这一身杀敌浴血,脏得很,眠眠别碰了。”
“我看看。”我扯掉他的腰带,拽住他的衣襟就要拉开,却被伽萨抓住了双手。
“别闹,”他嗓音放得低沈又轻缓,将我的手拉到唇畔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道,“听话,我一会儿自己脱下来叫人拿去收拾。你这一身干干净净的,万一弄脏了可不好。”
我停下动作盯着他半刻,随后飞快地扯开了他的衣服。
精干结实的躯体上,横亘着一道又一道或深或浅的伤疤,交叠在一起显得尤为可怖。最长亦是最深的那一道从右肩上一直斜拉到左腹上,若是再深些,恐怕能将身子整个斜切开。
他有蛇神的赐福在身,愈伤总比别人快了不少。可是纵然如此,身上还是留下了如此之多还未来得及愈合的伤痕。
那么这几个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愈合了的丶深可见骨的疤痕究竟还有多少?他究竟承受了多少次被利刃划开身体的痛楚,又流了多少血丶断了多少次骨?这些我都不知道,他会瞒着,让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颤抖着手抚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又咬着牙握紧成拳,砸在了他的胸膛上:“这就是你不让我看的原因罢?”
伽萨无奈地笑笑,双手摸上我的腰想要装浑将这事揭过去。我推开他的手臂,心疼得骂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为什么受这么多伤?当初去的时候就不让我见你,让伽殷来阻挠我不让我见你……”
“那也是不得已的事,”伽萨安抚似的用手抚上我的面颊,“总不能让将士们看着我与你依依不舍的,那多不像话。”
“呸!”我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次就是冒着战死的风险去的。你都不知道我多害怕你回不来,到时候我又只剩一个人……我父亲就是死在战场上的, 后来母亲也去了,我在宫里吃什么苦受什么非议都没人给我撑腰。要是你也不在了,你让我怎么办呢?我不想一个人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以后有什么事我都替你撑腰,好不好?”伽萨小鸡啄米似的亲亲我的眉心又亲亲我的脸颊,“以后决不让眠眠受一丁点儿委屈,要什么都给我的好眠眠,嗯?”
“你这人坏透了,我这辈子怎么摊上你这么一个不要命的人啊!”我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看着那一身纵横交错的伤疤又不忍心再挥拳打他,最后只能含着泪将脸重重的埋在他的胸膛里,“幸好你这次是回来了,我天天在殿里烧香拜佛,这个也拜那个也拜,拜了一顿,神仙真人恐怕都要笑死了。”
“谑,我就说呢,我怎么在战场上如有神助,原来是眠眠在这里助战呢!”伽萨搂着我的身子,下巴搁在我的头顶,语调依旧是轻松欢快的,“你不知道,那些文吉人被我打得落花流水的,将士专门跟在他们撤退的道路上捡掉在地上的食蛇鹫,拔了毛烤着吃可香了!”
我听着他把打仗讲得比做饭还要轻松,心知这不过是将现实的残酷尽数抽去后仅剩的一点点快意,擡手抱住了他的背,哽咽道:“你以后再这样不辞而别,还说什么若生事就叫我快跑的话,我立刻就跟别人跑了,再也不回来。”
伽萨笑道:“眠眠想跟谁跑哇?”
我仔细想了想,说宴月怕他吃醋,说温辰又怕他拿伽殷公主来堵,最后竟找不出个能说的人名来,只能恶狠狠道:“你管我呢?我爱和谁和谁跑,我花你国库里的钱养一堆男宠每天在东君殿里丶在你的榻上睡觉,反正你回不来,我就胡作非为。”
“哦?”伽萨拖长了尾音。我骤然发觉自己失言,心虚地擡眼观望他一眼,目光随即在殿内胡乱地飘动起来。伽萨捏了一把我的腰,金眸半眯,“眠眠这说的是气话,还是……心里话?”
我的一张脸憋得通红,羞耻的焰火一直烧到耳畔,小声道:“……是气话。”
“那若是我当真了怎么办?”伽萨的手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走着,“原来眠眠心里装着的不止我一个人,我独自也难以满足眠眠的欲望,是在是心中有愧。”
“这是没有的事,我乱说的。”我辩解道。
伽萨的双眸弯起,凑到我耳畔道:“我不信,眠眠可否证明给我看?”
汤泉沐浴,接风洗尘。隔着一道楠木雕画曲屏,小奴将衣服放在了柜上,伏身禀告一声便退了出去。
我登时松了口气,身下猛地遭伽萨一撞,声音如同被卵石激起的水花般四散开来,腰肢一软便伏在了他身上。
不由分说地非要拉着我一同沐浴,几乎不用猜便能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的手捏着我腰上软肉,坏心眼地将我的身子几乎玩成了一滩软泥。数月不见,他似乎越来越不懂得怜香惜玉,亦或是动作越来越放肆起来,像是在军中粗犷管了一时收不回来那般,让我在久别重逢的当晚就遭受了一番所谓的深入骨髓的爱意。
遥想当初,同样是沐浴,他抱我的动作不知道有多轻柔,哪像如今这般撞得我头晕眼花,像只永不知足的壮年公狼。
“别弄了,好夫君,求你饶我。”我贴着他的耳朵求饶,手臂几乎挂不住他沾着水珠的脖子,“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保证不和别人跑走。”
“当真?”伽萨颠了颠我的身子,我的脑袋无力地晃了晃,始终垂在他的肩上。
“当真丶当真。”我呜呜咽咽地望着这一池热汤,不知道里头混了多少浊物。
这人风尘仆仆地打完仗赶回来,带着一身伤,为何半点也不累呢?反倒是我在宫里好好养了数个月,还是抵不住他一次玩弄。
实在是可恶!
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伽萨喊了一声:“眠眠。”
“嗯?”我哼了一声。
“两国交战是常有之事,负伤也在所难免,不过你别怕,”伽萨粗糙的手掌抚弄着我裸露的背脊,“只要你在,我就一定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
呜呜,我认识的太太都完结了,只有我还在挣扎,她们还来和我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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