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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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狐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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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狐医

“这……这……”桑鸠的目光亦汇聚在我掌心,他仔细看着那道伤口两侧分布着的红疹,胸膛微微起伏着,搀扶我右臂的手却不曾有松动迹象。

我攥紧掌心,闭了闭眼接受这个事实,轻声道:“桑鸠,离我远些。”

“或许只是毒虫咬的。”桑鸠两耳不闻,仍旧馋着我往回走,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直到被我推开,他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上我的步子,安慰道:“公子不怕,奴一会儿就去请御医。公子自幼就是那老先生照顾的,他熟悉公子的身体,定然知道如何为公子医病。”

我叹了口气,嘱咐他,“你去请御医时千万不要声张,不能走漏消息,尤其是不可传到晟都去。另外,将整座宅子封起来,谁都不许出入。”

“你也是。”我将身子罩在斗篷里与他隔开几步,“你和容安,这几日千万要小心。”

入夜,居所灯火通明。

容安与桑鸠二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御医,一时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御医原本还算镇定,被他们二人这样注视着,唇上白须不由得簌簌颤抖。

我看着他面色由自如转向铁青,心中已明白自己十有八九染上了疫症,低声问:“可是么”

御医嗫嚅着干裂的唇,支吾道:“自古许多病症都有生疹发热之状,老臣一时半刻也不敢肯定。”

“那便是了。”我坐直身子,沈默片刻,道,“这事不用传回王宫里,若有什么事,我自己与他说。”

“将城中一处空置的宅子打扫出来,近日来过此处的人都送去宅中休养。另外……”我忽地想起什么,取出那枚白玉符节,裹在绢帕里递给容安,“请人传话回晟都,就说城中人力紧缺,务必派一批死士来维稳。”

掌心的红疹开始钻出细密的痛痒之感,仿佛蛇窟中无数毒虫在啮咬啃噬我的骨血,让我顷刻梦回那可怖的时分——

伽萨提着灯笼闯入蛇窟,割破手臂用鲜血驱散毒虫,将我抱出了洞穴。

还以为那大蛇的蛇毒能使人百病不侵呢,不曾想还是败在了这铺天盖地的疫病上头。我看着掌心越来越多的红疹,连带着手腕与小臂也接连冒了头,真叫人心惊胆战。

“公子,老臣还有一冒犯之言,不知该说不该说。”御医突然出言,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皱眉道:“先生想说便说。”

“臣近日虽多与病患接触,却并未染疾。而公子这些时日,除去昨日与病者说了话,从未接触过其馀染病者。”御医捋了捋胡子,“臣斗胆,问一问公子此外可还有碰过其馀病患尤其是……”

他微微一动,指向了我的手,“臣行医时发现多数人的红疹自面上发,而公子的红疹先自手上发,想来是他们的病从口入,而公子则是自手上来。”

“不曾。”我道,“许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或是体弱易病……”

我说着有些泄气,而后又立刻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御医分明说过不触碰病患伤口破损处便不打紧,他自己亦是这样行事的,为何偏偏到了我这里,不过是说两句话便会染疾

“先生,这病究竟如何传染到人身上”隔着熏艾升起的袅袅烟雾,我问他。

御医道:“病自脓中来,入人体内方会作怪,尔后生红疹丶水疱,进而破损流脓,以至於躯干腐烂损毁。”

我看着掌心的刀伤,原来竟是这处疏於防范了。

“是不是公子碰了那些人用过的碗筷”容安连忙问道。

“病患用过的碗筷一应杂碎填埋了,那些碗正因是临时四处搜集过来才新旧掺半,还未来得及过病患的手,且都按照先生的意思用热水烫过。”我焐着手炉,红疹处便生出灼烧之感,只好松了手,“碰过我这伤口的,唯有……那碗中的水”

御医豁然开朗,一手握拳砸在掌心,“那小奴说沙城人劳作累了便从河里舀水喝,或许是水中有污物!臣这就带人去查水源。”

我点了点头,很是疲倦地歪在榻上,“去罢。若真是水有问题,能以此找到疫病的源头,我这一病也不算白受罪。”

“臣定当早日研制出药方,为公子解忧祛病。”御医带着药童告退后便匆匆离去,我望着飞快合上的门,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翌日清晨,我被一阵抓心挠肝的痒意折磨醒来,身上已满是红疹。如血点般星罗棋布地生在皮肤之上,显得尤为骇人。

桑鸠将煎好的汤药喂我喝下,又用手帕替我轻轻擦着以解瘙痒。他想劝我再睡片刻,外头却响起一道急促的声音——

“主子!”

宴月站在门外高声道:“主子,老六说他带人围住那群狐医了!”

老六便是昨日来回我话的衙役头子,他们原本是按着年龄排序的,前头五个都或死或残,这领头人的位置就落到了他老六的身上。

容安将门打开一道缝儿,宴月便扒在那缝隙处道:“但狐医怎么都不肯松口,老六求主子亲自去看看。”

“主子病了。”容安悄声道。

“病了?!”闻言,宴月惊呼一声,几乎要闯进来看,容安连忙用身子抵住了门。

“哐”一声,容安单薄的身体晃了晃,重新抵回门上。

我无奈扯了个慌,道:“我无事,不过是感染了风寒,这几日过於操劳,不慎病倒了,现下已好了许多。”

“那我去告诉老六,叫他先把人圈住,等主子好了再去。”宴月想了个馊主意。

“无妨,我亲自去。”我披上外袍,容安紧紧搀着我的手臂落座桌前。

手中的铜镜转了转,脸颊上已然多了数个殷红的疹子,看着直叫人心慌。我用手碰了碰,一阵酥麻的痒意里头带着针刺般的痛。

“御医说,若是治疗得当,大抵是不会留疤的。”容安端来面盆与唾壶,压低声音道。

回想起先前看到的死状极惨的尸体,我扯了扯嘴角,并不十分相信,玩笑道,“留疤便留疤了,难不成他还厌弃我这张脸么”

容安亦笑笑,用御医调制的药膏替我擦了擦。

不过三刻的工夫,我已乘轿赶至老六等人所团团围住的地方。是一座陋居,檐上的石块缺了大半,露出内里一片鹅黄的冬日暖阳。

我擡头望向天空,冗重云暮下终於露出了些许日光。

两个身形纤弱的白衣男子立在屋中,均头戴帷帽,薄纱掩住面容。其中一人肩上背着医箱,正很不满地与老六对峙。

“贵人,这便是在城中装神弄鬼的狐医。”老六搓着手凑过来,我警惕地后退几步,唯恐将身上的疫病传染给他。

“知道了,你回宅中休息罢,无事不必出来。”我使了个眼色,宴月当即自他后头擡肘一击,将老六击昏带走。

我这才拾级而上,立在了陋居门前。

屋中二人虽不见面容,仍可凭那帷帽的转动看出他们正面向我,其中一人讽刺道:“朝廷真是好大的阵仗,要把我们捉去做什么”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不过有事相求。”我只立在门口轻声应答,目光却不断在他们身上游走,企图寻得些有用的线索以弄清他们的来历。

那人冷笑一声,尾音拖得又长又细,一时让我有些熟悉。

“那就先让你们的人退下。”那人又道,“我们又不是犯人。”

我擡手向后挥了挥,衙役们纷纷后退几步。

“退到三丈之外,不许围着我们!”

衙役们面面相觑,终於按他们的要求退至极远之处。

“这还差不多。”那人轻哼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另一人则冲我招招手,“有什么话进来说罢。”

“我身上染了……”我犹豫道。

那人却笑道:“无妨,我们不怕这个。”

果然是有灵药在身。

我心中一阵欢喜,满以为能求得药方而归,哪料刚步至他们身前,那笑语盈盈者便擡肘敲在了我颈侧,动作与宴月如出一辙。

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只听他们窃窃私语两句“快走”,随后便只剩匆忙的脚步声。

片刻,容安见情状不对,赶忙入内查看。见我孤身倒在地上,他扑上前将我扶起来,“公子!”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中一阵懊恼不甘,擡手压住疼痛处爬起身,追上前去。

容安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在雪地里追他们的脚印,俄而一阵刺痛传来,我撩开袖子一瞧,臂上的红疹已因衣料摩挲而破损,面上凝着一层淡黄的脓水。

他惊呼一声,转身便要去寻御医。我奋力推开他,不管不顾地循着脚印的去向往前跑。

寒风钻入口鼻之中,几乎将我炙热灼烧的五脏六腑都冻住了,仿佛下一步就要咳出血来。

终於,在城西的一座瓦房中,白纱的一角重新映入眼帘。

我扶着墙往那处走,擡袖捂住口鼻以免寒风再入体,喘气时却见袖子上一片斑驳血迹。

身体摇摇欲坠,所幸白纱垂在墙角,不曾再躲开。我勉力挪至那处,倚着墙跪倒在地,伸手去拉那片纱。

白纱坠落,不过是一片讥讽似的布,被人故意挂在了那里。

我的手指再无力气,软软垂下,人便靠着墙根缓缓地颓了。一阵剧烈咳嗽自喉中涌出,鲜血溅在雪地里,被两双白履踏入尘泥。

面前一人弯腰捏住我的手,掀开袖子查看伤处,“怪不得要追呢,命都快没了。”

另一人仔细打量了我的脸,甚至用手摸了摸我的眼睛,小声嘀咕着,“他是不是师父说的那个”

“哪个”

“差点冻死在雪里的那个。”

炉中的炭火“啪”一声爆开,惊雷似的将我自梦中炸醒。

我猝然睁开眼,容安在一旁守着我。我看了看他,突然鼻子一酸,酸涩张口,“我做了个梦,以为自己把他们追上了。”

“呃,”容安身后一人弯下腰,帷帽的白纱就松松搭在他头顶,“不是你追上的,是我们返回来看看你有没有冻死。”

闻言,我的眼睛突然瞪大了,翻身爬起来看着面前两个素净得像披了新雪的青年。

“城中百姓染病,听闻二位丶擅医此疾,我才……”我一面起身,一面解释道,“才出此下策。原想亲自拜访二位,没想到底下的人情急之下竟做出这样的举动,我替他们赔不是。”

那二人不置可否。

“你不用扯什么百姓啊万民啊的,”左边那人道,“若不是你自己也染了病,才不会这么迫切地抓我们呢。”

“你怎么说话呢若不是这里有疫病,我们公子才不来这里。若是公子不来,自然不会染病。”容安本就对着二人没有好印象,眼下更是气恼起来,“你们又是动粗又是嘲讽,不过是因为自己手中有药罢了。”

“对呀,我们就是有药,不给你们!”左边那人故意气容安,虽看不见脸也知道他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色。

右边那人扯了扯他的袖子,开口道:“我们知道你是渊国嘉王之子,也知道你如今是万明国主的王侣。你一个后……呃,王侣,为何到这地方来”

我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又见他们杵在那里,只好将屋中人都遣尽,方道:“前朝臣子犹豫不决,所以我来。”

“仅此而已么”

“他们对我亦有异议,以为我不过贪享荣华富贵之辈,故而我来。”我擡起头,“他们怕染病我不怕,他们不敢做的事我来做。”

“你不怕死么”

“怕。”我自嘲地笑笑,“可若是无人来,城中百姓当如何”

那人笑道:“我不信你没有私心。”

“我有。我的王夫於公如今为国事呕心沥血,於私曾经因我性命垂危。如今好不容易时局安定,他的恩情我能还一点是一点,国内的安宁我能守一日是一日。”

“朝廷新王。”那人轻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惋惜,“王权更叠,可把我们这些人害得好苦。难不成换了新王,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么”

末了,他转向我道:“你可知我们二人出身何处”

我虽觉得这腔调熟悉,却依旧摇了摇头。

那人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

“神农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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