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错过
踏霜巨大的头颅贴在地上,黝黑湿润的鼻尖向前拱了拱。我飞快地压下帽檐,它的鼻息拂在我两肩,一团泥尘嘭到衣上。
它开始用鼻子嗅我的气味,喉中不断发出“呜呜”声。紧接着我右肩一沈,是他的前爪按在了那里。
齐鸣的锣鼓声乍停,人群里发出一阵惊慌而畏惧的轻呼。
小六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飞快地在腰间一掠,指间弹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一股浓郁而沈重的气味登时弥漫开,是猞猁头上取下的膏液。我屏住气,感到踏霜的爪更沈了些。
很快,它收起爪,局促地在我面前转来转去,似乎在思索是否要离去。
此时一道低沈沙哑的声音凌空传来,“踏霜,回来。”
我的眼瞳一缩,连后颈都绷紧了。
踏霜喉中依旧不断发出低低的声音,仿佛在唤我。颈上的白毛从我的手上蹭过去,将袖子拨开一道缝隙,狼毛就贴在了我手背上,像是在讨我摸摸他。
气味愈加浓郁,挟着枯木野草的味道,终於令踏霜难受得转过身。长尾自我肩头拂过去,我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帷帽,内里却早已心乱如麻。
空中四散的奇怪气味里夹杂着另一股同样浓重的草药味道,苦涩刺鼻。路中的队伍久久没有传来继续行进的声音,我依旧低低地伏着身子,几乎能感受到一对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后终於顿住了。
若是他从踏霜怪异的行径中察觉出什么可怎么办呢?难不成叫我撩开白纱告诉他我没死,再让他把我拖回去杀一回么?
我难耐地躲在一片苍白地下,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狐医?”高处传来了询问。
小六答:“是。”
伽萨的声音消去片刻。他的喉咙仿佛被千万颗沙砾磨过去,吐出的字眼带着血丝。“你们出自神农谷?”
“狐医来去无踪,请王上莫要为难草民。”小六道,“往事,不须问丶不可说。”
伽萨乏力地“嗯”了一声,似乎累极了。
不多时,他叹息似的道:“走罢。”
又等了许久,我才在周遭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中擡起头。朝远处望了一眼,远去的队伍中,他倚在十六人擡的辇上,四周都垂着华贵的纱。右手自辇中探下来,搭在踏霜的左肩上。
那些纱如云如雾,又似牢笼。若隐若现的身躯在那些飘动的纱中,显得格外清冷孤寂。
“王上面色不佳。”青云跟在辇的左侧。他跟着这位主子二十多年,知道何时该说话丶何时当噤声,也知道此时并非开口的良机。
可他还是想劝一劝。
伽萨久久没有出声。他一只胳膊支在扶臂上,勉强撑着昏昏沈沈的头,另一手不断抚摸着踏霜厚实的皮毛。腰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火燎过的地方像是又生出了脓。
“可是伤势又在反覆?”青云道,“奴去传太医。”
“不必。”伽萨闭着眼,似乎困了。正当青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缓缓地道:“你说,刚才那人有几分像他?”
青云心中暗叹,“噗通”一声跪在地下,队伍因此而停住。青云道:“奴有罪,让王上想起了伤心事!”
伽萨睁开眼,情绪已疲於再生波澜。青云不明白,不是他想起了伤心事,而是他始终都没忘记过。
他勉强直起身子,手掌覆在左腰上,稍稍用力便能感到剧痛从厚厚包扎的伤口处传来。剧烈的灼烧感几乎是一瞬间就将他拉回了除夕夜。
那天几乎看不见夜,万明王宫顶上的整片苍穹都被烧得亮如白昼。而明月台顶上更是艳红如血,几乎昭示着那里的结局。
他一听见消息就赶过去了,也从未觉得从宴宫到明月台的路会那么漫长。从前朝到所谓的“后宫”,原来有如此遥远的距离,他以为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其实远在天际。
远到他拼尽全力赶到时,整座主殿都已经烧穿了。
他曾经以为没头没脑地往火里冲是最下等的方法,可是真到他身上时,他也只会往火里冲。
所有人丶连挑水救火的奴都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去,连一个最低等的小奴都知道火势太大,人必然已经救不出来了。他不信,推开人就往里闯。烧断的屋梁砸下来,四溅的火星子点燃了身上的衣物,那些挂在身上的金饰就成了滚烫的火球,灼得皮肉生泡丶翻卷。
他在黑烟里翻遍了所能到达的每一处角落,喊了无数声“眠眠”。浓烟窜进肺腑,小奴们七手八脚地将他向外拖。
在他离开明月台的那一霎那,整座高台火光四溅,彻底坍塌成了一片烈烈燃烧的火场。
老天为了惩罚他的自大,生是让整座明月台垮在他眼前。连同着他在世间最后一丝牵挂,像他亲手扔进去的那张琴一样,彻底被大火吞噬殆尽。
伽萨压着腰上的伤口,青云默默地看着,没有说话。
主子腰上的伤是被折断的木梁扎出来的。那根半寸宽的木梁碎片将左腰捅了个对穿,伤及脏器,又经火燎。他们手忙脚乱地将衣料从伤口上揭下来,白虹被那血淋淋的血洞吓得直哭。
他们真的想过,要是主子这回挺不过去了将如何。但主子九死一生,还是从阎王殿里爬了回来。
他睁眼的第一句话,是问那根刺为何没扎在他的左眼眶里。
在坚实的腰际就已经让人痛不欲生了,那颗圆润又脆弱的眼睛破碎时该有多痛?主子握着那根染血的木刺端详了许久,又在眼睛前头比划。最后是女君过来,才从他手里夺过那截可怖的凶器。
后来,收拾明月台残局的小奴在废墟中拖出一具已经烧得焦黑如炭的尸体。验尸官说虽看不出样貌,但身形应当没有差错,加之贵人卧病在床根本不能行,又遣散了宫中奴仆,左右就是了。
青云心里虽暗暗地震惊,却也不知能说什么话。一个活生生的丶曾和颜悦色与他谈天的人就这样成了一具焦炭,任谁看了都要哀叹,又何况是王?
最后同样是女君同三殿下一起,去东君殿告诉了他这件事。
那日,主子似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是无言地卧在病床上。他面色灰败,眼底却血红一片,挣扎着要去看那具尸首,又仓惶地跌倒在门槛前。这般反覆几次,主子仿佛想起什么,扑到寝殿中的每一个柜子前翻着。
青云知道他在找什么。
可是贵人所有的丶可被称作遗物的东西,都已经在两场大火里燃作了灰烬。头一场大火,是主子亲手扔进去的;后一场大火,又是贵人亲手放的。
这样一个水玉似的人,在大雪里被磋磨了性命,终於也如雪一般悄然逝去,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他似乎就这样消失在世间,仿佛世上从没有过这个人,也再也不会有这个人。
“其实,”青云依旧跪在地上,“世间的人不计其数,容貌身形相似者常有。”
“孤只是在想,若是他还在,应当和孤一起巡幸四海罢。”伽萨似乎刚刚从一场噩梦中脱离。他重新将胳膊支在了扶臂上,还是不死心地扭头往回望了一眼。
那三个狐医已起身往回走,瘦削的背影对着他,他却还是能一眼就从三人里揪出刚才那个伏在地上不敢动的狐医。
“奴有一大逆不道之言。能让王上想起故人,是这狐医之幸,既然相似,王上不如……”青云继而道。
“不如什么?”伽萨收回目光。
青云咬牙压制心中的不安,伏地大声道:“不如将其带回宫中,以慰相思。”
见主子不发话,他又接着道:“虽说只有身形相似,但世间未必没有其他容貌丶声音丶品性相似者,也未必没有善琴丶善画者,王上为万明之尊,仅是以此寄托对故人的思念之情,未有不可的道理。”
伽萨长久地无言,冷眼盯着他半天,才道:“自己去领十个巴掌,换白虹上来,这几日都不许在孤眼前晃。”
“哦,你说宫里那个啊?”眼前的女人一手抓着两只鸡,大大咧咧地道,“听说是到边境了!宫里传的消息,其实大家夥儿也不关心这个,不过一夜之间满街上都在说这事儿了,你说奇不奇?”
“那,大娘可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消息么?”我追问。
女人笑道:“这多简单,那官府前的告示贴着呢!不过世上的事儿真真假假,先前还有人说宫中那个,王后要造反!还不是唬人的?那时候王下令不许传谣,吓得我们上街都不敢说话。”
“不过呢,”她又自顾自地说起来,“这事儿倒是没不让说,你就当是真的罢!”
她沾着鸡毛的手拍拍我的肩,又和同伴兴高采烈地拉着家常离开。我抚去肩上的鸡毛,重新坐在了石头上。
满街上的人都说长砚平安无事,甚至在官府前头贴了告示,一副要昭告天下的架势。这又是做什么呢?
“这就是你日夜挂心的那个?”徐财坐在我身边,看着日头西沈,“你究竟为何认定他死了?好好的人,被你哭丧了小半年呢。”
“是旁人告诉我的。”我道,“我那时候病得迷迷糊糊,她一说我就全信了。”
“所以你就去求了,呃,那个谁,然后又去求那个大奸臣?”徐财说,“多不值啊,给人两头骗。骗你那人可高兴坏了罢?”
“我不知道。”我起身想走。
徐财拉住我,“那我可知道了。那个谁把这消息在各城之中张贴,就是在说‘看罢,我说他无事就是无事,不像有些人非要信人家的鬼话说他死了’云云。”
我一听,眉头立刻皱起来,甩开他的手就往远处走。
其实这几日我也思量过,捋清楚了不少当时的事。若是往最坏处猜,便是从沈宝璎到御医,再连同着容安,全都与我为敌,处心积虑地坑害我。而那日桑鸠说去求了沈宝璎才得见邹吕,便是说邹吕也与沈宝璎联了手。
他们里应外合,想置我於死地。
而伽萨……我想起他就不免沈闷起来。他就那样看着,置之不顾,最后终於厌倦。不论那杯酒是沈宝璎擅自做主,还是他当真急於摆脱我这累赘,我与他都已经形同陌路。
以后只管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便罢了,何必再想他!
“其实我并不这样想。”一个声音插进来。
我擡眼,是小六抱着买来的三个包子走过来。他将油纸揭开,将唯一一个馅中带肉的塞给我。大口咬下一口包子,小六道:“他也许还抱着一丝‘你的魂魄还留在世间’的念头。”
“所以他将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想告诉你这位温长砚没事,他没有骗过你。”
作者有话说:
狼狼:我恨自己不能变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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