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出城
自那以后,伽萨就不曾再如从前那般殷切地来偏殿找我。或许是怕有朝一日满怀希望地过来,却发现大门紧闭丶人去楼空。
那枚御韘被我随手丢进了抽屉里,朝外的窗台内侧点上了一支彻夜长明的灯烛。若他能见,便知我不曾离去。
那件桃花似的衣服被压进了柜子底下,恰如开败了满地的残红。烂漫春日里就这样过去,我有时看医书,有时索性和衣小憩,一觉从午间睡至黄昏。
我与伽萨似乎都在小心谨慎地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他一心扑在边疆的战事上,我则将心全然抛却进了衰落雕零的残春。我心里期盼着拓骨人早日知难而退,也盼着伽萨能隔空便退了拓骨的军队,好免去一场血腥的厮杀。
他大抵也在努力着,勤政殿的灯火日夜都点着。
可是春日销尽之时,他还是走了。
那日我立在明晃晃的日头底下,一如多年前奋力攀上城墙那般。可如今分明已经没有人逼着我与他离别,没有人会以我的性命要挟出征,却是他自己选择了离去。
而我亦无法将那一句“你一定要回来”喊出口。
我意料中可长达数百日的纠缠丶拉扯丶求饶一并没有出现,留给我的只有他的一句“你当自由”。
也许当初那个下山的决定,当真是错的。
伽萨的身影随着他远去的动作愈发渺小,他甚至不曾回一次头,仿佛对王宫和身在王宫中的我没有一丝留恋。
“难道他一句还我自由,就能偿还我这两年的痛苦么?”我喃喃地,从那处终於收回了目光。
“贵人说什么?”白虹问。
我兀自摇了摇头,问:“你说他还会回来么?”
白虹道:“王说过,只要贵人在,他就一定会回来。”
可我早已不是当初稚嫩单纯的小孩,怎会不知战场上等待着他的究竟是什么。何况他终日操劳不知疲倦,早就被虚耗透了。
“他回不回来,都与我无关了。”我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转身回了殿内收拾东西。
若是他想赌我究竟会不会走,那他赌错了。
我回来时本就两手空空,走时亦没有什么想要拿走的,面对着偌大的宫殿看了半晌,最终也是只将那枚御韘握在了手里。
白虹似乎还想挽留我几日,接连几日都带来了不同的小玩意儿给我看。其中有一尊金身蛇神像,据说是民间用以占卜的器具。
我满是敌意地盯着那尊蛇神像许久,徐财与小六的话轮番在脑海中嚷了三圈,方才伸手驱散,将蛇神像托在了掌心。
这尊蛇神像做工不大精细,反倒像个粗制滥造的物件。我伸出手指弹了弹它的眼珠子,忽而起了个念头,咬破手指将血抹在了它的眼上。
他会平安回来么?
我在心里默默念着。不多时,蛇神像的口中吐出一枚血红的小珠子。
那抹红色映入眼帘,我心上一惊,白虹已将那珠子捡了起来递交与我。我瞥了眼,嫌不吉利地皱起了眉。
大约是我问的不对,我心中默默想着,更加郑重其事地问了一遍。
伽萨会从战场上平安归来么?
蛇神像内部一响,又是一颗血红的珠子落下来。我的眉拧得更紧,白虹约莫看出了几分不对劲,却依旧把那珠子捡在了手心里。
“贵人……”他张了张口,我摆手止住他的话,随后随手将那蛇神像往地上一砸。
“什么破东西。”我擡起脚踩上去,将那中空的蛇神踩瘪,“装神弄鬼的妖精。”
我转身拿起包好的几件衣物,又抓起案上摆着的御韘,转身就往殿外走。
“贵人,贵人!”白虹追在我身后,我一个驻足,他险些一头撞在了我的身上。
我等着他开口与我长篇大论伽萨的难处,他却只是把几个包裹塞到我手里。
迎着我诧异的目光,他道:“王嘱咐过了,这些东西请贵人带着,若是路上有何危险,还能应个急。”
我迟疑地打开其中一个沈甸甸的包裹,竟是宴月先前研究过的那支黑管,及我父王的短刀。
我提着那几个包袱往外走,却见门外露出几个大汉的影子。我道:“倒也不用送我。”
谁料那门打开,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几人,各个凶神恶煞,如门神般挡在了门口。
“女君有令,贵人不得踏出偏殿半步。”领头的大汉粗声粗气,将门外的日光遮得严严实实。
我眉梢一跳,“你不知我有王的御韘么?”
那几个大汉互相望了望,依旧是领头的道:“卑职是女君府上的人,自然先听女君的吩咐。得罪了!”
他朝我抱拳作礼,随后便将我向后一推,麻利地把门关上。
我茫然地抱着包袱,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怒道:“你放肆!”而后门外却再也没有了声音。
白虹眼巴巴地望着我,随后默默地奉了一盏茶来,告诉我伽萨临走前将万明诸事都托给了他最为信任的妹妹伽殷。
那可是个什么事都以二哥为先的主。
我在殿内枯坐半日,终於等到伽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命人打开门,褪去青涩的面上已经端得一副沈着冷静的模样。
亦有几分铁面无私。
“嫂嫂,”她道,“你不能走。”
我心中窝火,却气极反笑,“你哥哥亲口答应还我自由,怎么,还得听你的指示么?”
伽殷不疾不徐地进门,光影将她的身子衬得婀娜。她像一条初长成的美女蛇,终於露出了野心的一面。
“嫂嫂,”她又道,“我王兄喜欢你,你是他心中唯一挂念之人。他既然交代我稳定朝局,我便要替他定心。”
“他若是真挂念我,怎会一次次地抛下我?”我并不看她,目光盯着地上那个被踩扁的蛇神像。
伽殷无奈地叹了口气,“嫂嫂,我不信你不明白王兄此去凶多吉少。我不过是想你留在此处,让他多一分回来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他——”我握紧拳头敲在桌上,“他非要去,他就是找死!”
闻言,伽殷突然变了脸色。片刻,她才覆又道:“嫂嫂,或许在你看来这是荒唐之举,可在王兄眼里,这场仗他非打不可,不光是为了保卫万明,也是为了振奋士气丶震慑诸部。近来边地诸部落多蠢蠢欲动,全因有人放出风声说王兄一病不起,再也保全不了万明,这背后少不了渊国太后的手脚。”
“若是他连激将之法都受不住,他还领什么兵。”我道。
伽殷摇摇头笑我,道:“嫂嫂以为,周边诸部一向对万明俯首称臣是为何?全靠王兄一个一个将他们打服了。若是王兄垮了,嫂嫂猜猜,他们还会不会安於一隅?”
“就算如此,”我道,“他积年操劳,身子早就不如从前了。他现在还想去领兵,就是丶是……”
我闭上了嘴,再也无法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这事我又何尝不知道呢?”伽殷说,“可我劝不住王兄,只能尽量多争一丝他活着回来的机会。嫂嫂,他说过,只要你在,他就一定会回来。”
伽殷说罢,正准备离开,忽而外头飞来一颗小石子正中她后颈。她闷哼一声,扶着桌子便瘫软在地。
放眼望去,门外的大汉竟一个个都被放倒了。
此时门外闪出个人影,是多年未见的伽叶。他在边地被风沙吹了几年,眼角眉梢的轻薄与风流都消去不少,却将眉眼磨得更加锋利。
“多日不见,我还得唤你一声嫂嫂了。”他笑道,“不知你愿不愿意受我这一声。”
“你这是做什么?”我扶起伽殷,却发觉她已经昏沈睡去,只好将她搀到了一张榻上。
伽叶并不着急,双手环抱在胸前静观着我的一举一动,道:“我回来时,见诸城百姓安乐丶其乐融融,贺加人过得也很好。虽说大多是二哥的心血,其中未必没有你的功劳。”
我警惕地盯着他,并不说话
他朝我伸出手,“阿殷想让你留下,可二哥却愿意放你走。若你想走,我带你出去,也算还你对贺加的恩情。”
夜黑风高,我独自坐在沙丘上,远远眺望着那灯火通明的晟都。
身边仅有的一匹骆驼正跪坐沙丘上休眠,我放松身子靠在它身上,却被骆驼粗糙的毛硌得睡不着觉。
这是我头一次独自离开万明,大约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时间,所有关乎过去的记忆都涌上心头,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仿佛在挽留,又时刻提醒着我并不属於这个大漠之中的小国。
荒凉丶寂寥丶哀愁。
这便是我的自由。
我抱着膝望向夜空,星河流转。而远处,灯火通明。独我与习习凉风相伴,却无人为我唱一支送别的歌。
一时间,我竟有种放声大哭的念头盘旋在心上。
骤然,一声悠长的狼啸划破夜空。沈重的脚步踏沙而来,我警惕地擡头张望,一只巨物却从背后扑上来将我压倒在地。
腥热的舌在我面上舔舐过去,我艰难睁开眼,是伽萨的那匹白狼。
“踏霜……踏霜!”我爬起身,它便坐在了我身边。我心中突然如开了闸似的,眼泪“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只能努力地抱住了白狼。
“他不听我的话,”我跪在地上,抱紧了白狼的脖子,“他不肯留下来,他对我一句抱歉也没有。踏霜,我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我。”
踏霜喉中亦“呜呜”的,像是在帮腔附和。随后它伸出舌头,帮我擦干了眼泪。
“我甚至丶无法劝他为了我留下来。”我抹掉眼泪,又呜咽着扑进它胸口的白毛中,“我要走了,我再也不回来,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
踏霜垂下巨大的头颅,安抚似的蹭了蹭我的脑袋。
“你也不让我走么?”我擡起脸,“我不知道对不对,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我只是想走。他给我自由,那我就去追寻我的自由。”
踏霜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沈思片刻后,它擡头看向了远方。
那是伽萨离去的方向。
“他想抛下我,每次都抛下我。”我低声地说着,站起身看向远处。夜色朦胧,我所能见的唯有连绵起伏的黄沙,这便是伽萨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
他一次次地抛下我,豁出性命去保护的地方。
世事难两全……
“他身子不好,”我喃喃地,“不知道他会不会生病,若是受伤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包扎。”
我垂眼看向自己的双手。
可是我会。
若是我在他身边,兴许还好些。
我摸了摸白狼的毛,它用脑袋将我朝远处拱了拱,再次仰天长啸。
随后,我抓住了骆驼的缰绳,将它从地上拉起来。
他想抛下我,只要我追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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