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政
永治二十八年冬,除夕夜。
风雪愈发的大了,寝殿内的帷帐随风浮动,尾缀装饰的银铃叮当作响,端坐着的那女子无声的拢了拢狐裘,用银丝缠花的小火钳将炉中的炭火拨弄的更旺盛了些。
炭火的劈啪燃烧声和外面嘈杂的作战声搅合在一起,终於惊醒了床上那人。
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发黄的眼珠浑浊且无神,因着前些日子中风的缘故,他全身上下现在只有右手勉强还得用,只能用右手强撑着枕榻坐起,费力的转动眼珠,却被入眼所见的牌位惊得说不出话来。
孝昭皇后丶东烈王丶扶修丶花怜惜丶师无宁……太多了,自己生平坏事做尽,现下一点都不想再见到这些故人。扶筝冷眼瞧着他,试图从那老态尽显的苍白面孔中分辨出一些旁的情绪,恐惧?愧疚?无颜相见?抑或是都有?
“陛下醒了,”扶筝理了理衣袖起身,端过檀木小案上早就准备好的诏书并笔墨,一步一步的向他逼近。永治帝这才注意到她,慌张问:“怎么是你?高迈呢?”
“高公公年事已高,臣准他回乡休养了。”
永治帝预感不妙,急道:“覃德礼呢?让他来见朕。”
扶筝轻声一笑:“献王谋逆,覃大统领率兵相抗不幸殉职,臣深表遗憾。”
“来人,”永治帝沈声道:“来人呐。”
久无人应。
最终还是扶筝站出来道:“臣在呢,陛下有事吩咐便是。”
“扶筝!”他恨不能撕烂了眼前这人,可是因为中风的缘故这句话着实没什么声势:“朕信你用你,朕待你不薄!”
“陛下错了,您用我,却从不信我,”扶筝懒得和他废话,转而将手中草拟的诏书朝他丢了过去:“陛下圣体违和,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未免意外,臣草拟了一份诏书,陛下没有异议的话,就请誊录一份吧。”
永治帝只翻看了两句就将那诏书原封不动的砸了回去:“你让朕立废太子现今的梁王为储,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扶筝也不生气,微弯下腰将那诏书重新捡了起来,掸干净上面沾上的灰尘,温和道:“那陛下想立谁?献王谋逆,决计无继位之可能;韩亲王世子?叔嫂相|奸的孽|种陛下也敢拿来说事?”
“你怎么知道的?”永治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头一次感到羞愧。若非太后皇后一心弄权,打压的自己子嗣雕零,他也决计干不出这乱|伦之事,眼下被人这么直接了当的戳破,竟头一次生出了些无地自容之感。
“韩亲王因你而死,韩王妃因你而疯,陛下,若还有一丁点的良心的话,就给那孩子留一条活路。”扶筝将手中的诏书重新扔了回去:“不妨老实告诉陛下,让您誊录诏书,是想给您留最后一点体面,你不立,臣便自己立;朝臣不服,我东南两境三十二万兵马便打到他们服,您说谁会和自己的脑袋过不去呢?”
永治帝无助的躺回榻上,听着外面的厮杀声哼哧哼哧的往外喘着粗气,扶筝适时提醒道:“大势已去了,陛下。”
“你们逼……逼宫,混账!一群狼心狗肺的混账!”
若放在往日,此等乱臣贼子犯上作乱,永治帝杀她一百次都不够解恨的,可现在自己就像一头病入膏肓的狼王,刚显出一点颓态来,这帮混账就争先恐后的撕咬上来,果真是大厦将倾了吗?
扶筝说的不错,献王谋逆,绝无继位的可能;他霍霆打着勤王救驾的名头入宫,名声大义全让他占尽了,若是往常自己还可以尽力周转一二,可是现在,永治帝只恨自己怎么偏偏这时候中了风。
“朕记得头一次见你,你才十四岁,不喜欢说话,也不笑,也就你师父能哄你开个口,朕膝下两子无女,当时是真心想把你当女儿待的。”
“别废话,”扶筝攥紧了五指冷眼乜他:“写!”
眼瞧着煽情无望,永治帝心中好生挣扎了一番,可眼下这局面自己终究是控制不住了。他不情愿的提笔违和的照着扶筝给的诏书抄录了一遍,末了又加盖了玉印,声调低沈似是不平:“霍霆呢?他亲手造就眼下这局面,不来欣赏一番自己的战果吗?”
“这便大可不必了,”扶筝去拿他写好的诏书,永治帝枯槁的五指紧紧的握住那诏书一角,似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扶筝不留情面的劈手夺过,“陛下放心,梁王殿下会替您镇住这万里山河的。”
扶筝将诏书收好,转而拿起了那榻上的软枕,永治帝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无助的要往床榻里侧挪,可终归是徒劳的,他哀求道:“朕依你说的做了,饶了朕,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饶了朕吧。”
这么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吗?扶筝忽而一笑,可那笑意却看得永治帝不寒而栗。她用软枕蒙住了他的脸,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陛下,满殿的英灵看着您呢,非死不能赎啊!”
挣扎的右手最终无力的垂落榻边,扶筝将软枕拿开,取出帕子净了手。
丧钟二十四响,永治帝崩。
混战中的将士暂时驻足去听,扶筝推开了寝殿的门,将手中的诏书举过头顶:“陛下遗诏,梁王文武兼济,宜承继大统。请诸位,迎新君,除逆贼。”
“迎新君,除逆贼!”
不知是谁跟着喊了一声,城内重新乱作一团,献王的人马不过是做困兽之斗,梁王控制京中局面不过是时间问题。
扶筝不知是不是太累了,头晕的厉害,脚步明显踉跄了一下,她没敢再耽误,捧着诏书玉印大步朝昭阳殿走去,稳步迈上玉阶,将诏书玉印摆放在御案上,手指在霍霆二字上流连不前:“就陪你走到这了,这么大人了,身边也该有个知冷暖的,以后找个真心疼你的吧。”
她重新戴好了长帷帽,过了今夜,她的殿下会是这江山新的主人,四海拜服,而她扶筝微不足道,心愿既了,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她推开了昭阳殿的大门,本想趁乱走,可眼下这情况,显然是不可能了。
门外乌泱泱围满了霍霆的人,那人一身黑甲端坐马上,墨色的披风在暗夜阵阵翻飞,手中的长剑沾满了浓稠的血液,坠在地上滴答作响,眉眼间哪还有半分往日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戾气逼的人不敢擡眼去看,还有侧脸上被喷溅的零星血迹,真真夜间的一尊杀神。
两人隔着一层薄纱无声对视,最后还是霍霆率先下了马,继而用剑尖挑了她的长帷帽,待看清她的容颜,顺势将长剑戳进地面,语气中不辨喜怒:“别来无恙啊,扶大人?”
扶筝默不作声,霍霆也不指望能从她口中听到些什么,不容抗拒的捏着她的手将人拽进了殿内,哐当一声踢上了门。
他拉着人一步步迈上玉阶,自己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倚靠在龙椅中,这才松开了她的手。那只手凉的不像正常人该有的温度,他刚才丝毫未控制力道,这会那手上青红相间,想来应该是疼的吧,不过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他将人上下打量一番,语气中带着几分轻浮和逗弄人的快意:“怎么?靠山倒了,准备开溜?”
扶筝不做理会,霍霆继续道:“其实你可以换个新的靠山,虽然某些人薄情寡义,在我最落魄的时候舍我而去,但若是现在求我两句的话,焉知我不会一时心软,网开一面呢?”
“我求你,”扶筝道:“放我走吧。”
霍霆原以为她会犟几句嘴,这么容易就认了怂,他心中憋闷的一口气不上不下的,难受极了。他质问道:“你拿什么身份求我?前下属?旧情人?”
又是无人应答,霍霆烦躁的扫过案上的玉印诏书,随意拿起来翻看了两眼继而丢在地上:“我回来不是为了这个。”
他死死的盯着她的眼睛,似是想从那平淡无波的眼眸中看透些别的情绪,可眼前这人向来都是冷心冷情的,他深吸一口气,忽而道:“这些年对我说过的情话里,有没有那么一两句是真的?你对我,有那么真心实意的动过一丁点感情吗?我劝你老实点,别再这个时候跟我耍花样。”
“没有,”扶筝不敢擡头去直视他,但答得果断:“你我之间算计有馀,何谈真情。”
“是吗?”他有些恶意的欺近她道:“你当年浑身颤栗着抱着我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需要本殿帮你回忆一下吗?”
当真是不留情面呐。扶筝这样想着,毫不示弱的回敬过去:“梁王殿下太天真了,床上的话怎么能作数呢。”
“那好啊,再说两句话骗骗我,哄得我高兴了本殿便赏你活路,”霍霆这些天早被心里的患得患失给逼疯了,此刻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哪想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既然没动感情,那便用不着珍惜,他将人甩在龙椅上,欺身压了上去。
这是昭阳殿,是每日都要受文武百官朝拜的地方,扶筝单是想想便羞愧的无地自容,她推拒着恳求:“别在这!”
“求你别在这,”她又重覆了一遍。
霍霆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报覆似的抽了她的腰封,在人惊诧的目光中将她的双手死死的捆在龙椅上,他道:“你不就喜欢权力吗?这地方一呼百应万人之上,本王在这疼你,不高兴吗?”
你来我往间,玉簪坠在地上碎成几截,如瀑的黑发倾泻开来,大片的衣裙像一朵绽放的芙蕖。扶筝还要挣扎,可霍霆显然失了耐性:“再不老实就让外面的人都听听你叫|床。”
怀中的人紧绷着再不敢乱动,霍霆心里也不大痛快,不知是在折腾她还是在折磨自己,他不带半分感情,单纯只为发泄。
“霆哥,”这嗓音沙哑可怜的紧,霍霆已许久没听到她这么叫了,此刻听来先是楞了一瞬,随后冷声道:“闭嘴!”
身下的人渐渐没了动静,霍霆忽而在她嘴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当即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从她口鼻中涌出的血液打湿了白净的衣衫,就像雪地中的一串红梅,但此刻霍霆只觉触目惊心。
“筝儿,”他试探性叫了一句,哪里还有半分回应,他解了她手上的束缚,手忙脚乱的擦去她口鼻和脸颊上的血迹,拿氅衣把她裹的严严实实抱着人往外走,见到门外的部将也不解释,急道:“去请个太医来。”
这一众部将鏖战数日这才控制住京中局面,守在这原是方便霍霆随时安排的,哪承想自家殿下半点不提登基的事,大半夜的慌里慌张的抱了个人出来,一群人都等着加官进爵呢,怎么料到还有这一出,当着这么些人的面演了一出旧情难忘吗这不是。
为首的那人站了出来:“今夜大家都累了,先回去休息,太医的事我来安排。”
霍霆就近找了个居所安置扶筝,失魂落魄的瘫倒在榻边,继而擡手狠狠的抽了自己两巴掌。
他在阶下坐着,风雪黏着在厚重的盔甲表面,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凌,却格外的让人清醒。他原以为自己会恨她,可是自己为什么就这么不争气呢?她一句“霆哥”都能叫的自己溃不成军,长久以来的怨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根本就放不下她。
霍霆拈了把碎雪,殿内仍旧是灯火通明,这个除夕夜真冷真漫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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