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126
林间刮过北风,从树缝之间传出野兽过境般的哀嚎声。
篝火的火焰飘动,有几许火星子溅到了伊稚斜单於的袍角,被他随手掐灭,终於从卫无忧先前所说的离奇事件中回神过来。
郭解似是按捺不住,正欲开口分辩几句,被伊稚斜挥手喝退。
伊稚斜眯眼,唇角带着笑意道:“云中王要他作何?”
卫无忧淡然:“听闻郭解预备在我云中城内投放带有疫病的老鼠?单於可知,倘若大疫真的横行边境,被拖累的将不只是汉人,匈奴随水草而居,牛羊丶草料被污染后,你猜猜,这族人是否还能无恙。”
伊稚斜神色莫测,再开口时,语气里满是揣测与怀疑:“听闻你们汉人皇帝与他不睦,似是忌惮他在游侠中的号召和地位。”
卫无忧:“不睦之事确实不假。究其根源,乃是此人为了权势,将追随他多年的门客游侠尽数当作弃子,对待同族兄弟尚且如此,单於莫非还指望他为你们匈奴人诚心做事?至於吾那位狠心的皇兄是否忌惮他,吾便没兴致探究了。”
郭解眼神恶毒,想要出言反驳,又被卫无忧打断:“此事我说或是他说,都只是一面之词。单於若想有个判断,还是自己派人调查为好。”
伊稚斜单於果真动摇了。他愿意用归降的汉人,是因为想从他们手中获取更多情报;从心底来说,伊稚斜始终认为背叛者终究是背叛者,不可信任,不可托付。
郭解也察觉到场中气氛的转变,跪地道:“单於,莫要中了这小儿的离间计。”
伊稚斜看他一眼,擡手随意摆了摆:“起吧,本王心中有数。”
郭解最后挣扎:“大单於,兵贵神速,我们打的就是时间差,趁着卫青丶霍去病——”
“够了。”伊稚斜凉凉看一眼郭解,“此事还用不着你来提醒。本王倒是想问问,你这病鼠是从何而来?”
郭解跪地垂眸,掩住眸光中一闪即逝的狠戾。
与他而言,不论是从前做盗寇贼首,还是伪装成长安人人敬仰的游侠,亦或是今日囚於阶下,对匈奴宵小曲意逢迎,都只不过是手段罢了。
手段,是他郭解从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一路自保,唯一能够值得信
赖的途径。
只要能使他东山再起,他人他国,与己何干?
一念至此,郭解神色淡然道:“大单於,骠骑将军於今夏杀至我瀚海部族,死伤无数,生出疫病,这小鼠便是那时候捕捉的,也好让大汉尝一尝我匈奴族人的痛楚。”
郭解故意提及霍去病封狼居胥丶饮马瀚海之事,就是要刺激伊稚斜单於的情绪。
人在暴躁丶愤怒和满怀仇恨时,是最容易被煽动的。
伊稚斜是典型的匈奴人长相,高颧骨细长眼之下,神色果真变得阴狠几分,连同周边护卫的单於部族人也都暗暗将手挪向配刃。
卫无忧若无其事烤着火,只觉得鼻子冻得不通气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之后,边揉边皱起来,很快鼻尖便红成一团,坐在雪中俨然一只可爱的团子。
他约莫也察觉到自己缺了些威仪,轻咳一声坐直了身板,扬起下巴意味深长笑了:“我竟不知,匈奴大单於的族人,何时轮到一个汉人怜惜了。”
伊稚斜是篡权者,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人觊觎他的位子。
郭解很快被“请”离了这片燃起篝火的温暖区域,随匈奴人一道守在了外围。
伊稚斜等人走远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费尽心思想要离间我二人,怕也不是最终目的,而是为了拖延时间吧?”
卫无忧挑眉,迎上伊稚斜的目光,定定对视。
须臾,有匈奴人从外围奔来,口中叽里咕噜用匈人语言汇报着什么,卫无忧伸长了耳朵,也只听清楚了“撑犁孤涂”四个字。
“撑犁”谓之天,“孤涂”谓之子,不过是匈人对王的敬仰尊称罢了。
卫无忧没有听出有用的消息,伊稚斜却大笑一声,主动告知与他:“手下一队精骑在云中西北打草谷,竟碰上了城中奔袭而出的一小只骑兵队伍,听闻带头的还是个稚儿,云中王,可要见见?”
卫无忧对上伊稚斜得逞的笑,眉心微蹙,泠然道:“人在何处?单於不将人带上来,吾可不能认。”
伊稚斜似是心情好,不跟他计较,用匈语吼了一嗓子,便有属下拖着一人往林中行来。
沈重的铁锁拖在雪地中,碰撞时不住发出“丁零当啷”的摩擦音。
被锁之
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喘息声时长时短,不甚有力,连脚步都能听出虚浮不稳之意。
卫无忧知道伊稚斜在看着自己,他也只能攥紧了拳,缓缓擡眸看向林间行来之人,努力控制住表情,不让自己露出一丝马脚。
桦树林的风雪已小。
那人走得近了,卫无忧反倒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莫不是染风寒丶发高烧丶晕头了,怎么刺儿和破晓时出城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今年刚开始束发的小僮,个头已经比他高出整整一头。他身上还穿着今晨的浅云色短衫麻履,胸前的血迹十分刺目,一路晕染到左臂袖筒上,左侧的袖袍已不知何时被利器斩断,从臂膀相连处,连同那只手臂一道失了踪迹。
刺儿摇摇晃晃行来,整个人都空荡荡的。
卫无忧绷紧了牙关,唇间发出牙齿摩擦后的“咯吱”声。他将指甲掐进肉中出了血,才忍住命人动手的冲动,重新擡眸看向伊稚斜。
单於正老神在在的瞧着他的神色,一脸得意。
卫无忧道:“单於这是伤了本王的亲卫?”
“云中王这只亲卫队也太放纵了些,怎可背着你跑出那般远?若是不慎碰上了不该碰到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於云中,於匈奴,都非好事不是吗?”
卫无忧轻笑,对单於的话不置可否,擡眸看向刺儿。
刺儿艰难地忍着痛,唇色已经苍白,不动声色对卫无忧垂首,而后握紧那只仅存的右手,缓缓伸出大拇指。
这是小公子曾教过的手势,应当……能避开匈奴人注意,明白他的意思吧?
卫无忧的确察觉到了,心中了然。
是刺儿用一只左臂,换来了卫伉成功越出单於包围圈,换来了云中城的一线生机。
“单於既然已经替吾料理了这些小事,是否也该进入正题?”卫无忧将视线重新落在伊稚斜身上,“一个郭解,换得整个并州与你同谋,这桩合作单於不亏。”
伊稚斜盯着卫无忧,忽而笑道:“人暂且不能给你,那些带了疫病的老鼠我却可以先送与云中处置。”
卫无忧眸中一冷:“单於这是何意?”
“你们汉人最是狡猾,说是与匈奴谋,不过是被本王断了后路罢
了,怎知不会背后捅刀子?”
卫无忧知道,伊稚斜不愿交出郭解,是因为他还用得着此人。他身边左右贤王不在,便如断了左膀右臂,需要出谋划策者。
但今日一叙,已经叫伊稚斜对郭解心生怀疑了。
如此一来,便是暂且留着他也无妨。今日掩护卫伉求援的目的已经达到,还能顺道将鼠疫这个后患解决了,卫无忧已经十分满足。
唯一叫他感到难过的,便是刺儿痛失一臂的事情。
与伊稚斜约定好五日之后大雪一停,便大开城门迎匈奴入云中,下太原,直取大汉腹地后,卫无忧便打算带着众人折返。
他不动声色招招手,卫不疑和李陵会意,连忙上前要从匈奴人手下拽走刺儿。
伊稚斜开口:“诶,这些人违背了云中王的意志,本王已经命人将其馀人斩杀,唯独留下这一人,却不是为了叫你带走的。”
卫无忧:“单於何意?”
“你看,此人断了一臂,已经算是半个废人。”
伊稚斜仰面,冲长空中吹了一声响哨,便有飞鹰盘旋振翅而来,并不停留在伊稚斜的肩头,而是落在刺儿的伤臂边,伸嘴便啄了一口。
一刹那,林中响彻小僮难以忍耐的痛苦呼声。
李陵和卫不疑少年热血,已经冲上去给了看押刺儿的匈奴人一拳,那飞鹰被赶跑,却还是盘旋在刺儿身侧,虎视眈眈。
卫无忧也起了身,俯视仍坐在原处的伊稚斜:“单於的心未免太急了些,才刚开始合作,便想替本王管教下属,焉知手伸得过於长,命便不会长久的道理?”
伊稚斜表情玩味,死死盯着卫无忧,半晌,开口吩咐:“将这罪奴交还给云中王。左右已经中了毒箭,秋后蚂蚱罢了。”
卫无忧听到这话,身形一滞,连神情都有些恍惚。
他怕再待下去只会越发漏了怯,扭头带人利落离去:“如此,吾便多谢单於好意,期待五日后,於云中再会。”
马蹄疾去,飞雪如落花,压弯的树梢上砸下一坨雪团,很快,这茫茫雪原又重归於宁静之中。
伊稚斜看着那队人马远去,见郭解赶来欲言又止,也只是拂了拂袖。
汉人不可信,云中王如是,
郭解亦如是。
真当他除了鼠疫,再没有旁的准备吗?
卫无忧快马回云中,脑中一团乱麻,只记得刺儿危在旦夕,他得救他才是。
这可是陪在他身侧一道长大的小僮。
卫无忧此时才惊觉,自他来到大汉,与他朝夕共处最久的人不是阿父阿母们,竟然是刺儿。
萝卜丁的眼泪迎着风雪止不住落下来,很快就淌在了刺儿脸上。
那泪水滚烫,在寒风中便显得异常温暖。
刺儿涣散的神情终於有了几分清明。
他睁开眼,对上卫无忧泪眼朦胧的样子,只想擡起手去替小公子擦去眼泪,最不济也递个干净的帕子才是。
小僮费力半晌,直到牵得伤口发通疼,才想起自己的左臂已然没有了。
刺儿仰面躺倒在雪中,看着漫天洁白纷飞的蝶翩然起舞,连他的思绪也一道被扯向无限久远。
良久,他哑着嗓子开口:“小公子。”
卫无忧匍匐在侧,慌忙压低身形:“我在,我在呢,刺儿。”
“公子周岁的时候,仆便被将军捡回去,有幸做了您的随侍。”刺儿笑着,似乎那些回忆都是他最宝贵的东西,“公子怕是不记得那么小时候的事了,但仆却记着桩桩件件,从您周岁,到将满九岁……”
卫无忧咬紧了唇,都没意识到唇齿间已经全是血色。
他握紧了刺儿剩下那只手,冰的像夏日的冷窖,似乎怎么捂都捂不热。
卫无忧的眼泪忍不住又烫在了刺儿的手背上,引来小僮一声轻微叹息。
他惋惜又留恋的看了一眼无忧:“今冬之后,再入春……便是……公子九岁生辰,仆怕是不能长伴左右,只好提前道一声——”
“生辰快乐。”
“愿公子此生无忧,所愿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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