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要走,堂哥立即又叫住了我。他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二妈几年前给他买的那部复读机,放到我手里说:“你马上就上初中了,这个给你!”
我惊住了,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说:“勇勇哥,你、你……”
堂哥笑了笑,在我的手上拍了一下:“拿着吧,扬扬,我现在用不着了!”堂哥停了一下,接着说,“你学习努力,成绩也好,又听话,可是我们家的希望呢!再说,那件事我还要感谢你!”堂哥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堂哥说的“那件事”指的是什么。我看了看手里的复读机,机壳虽然没过去新了,可还是亮闪闪的。我眼里不自觉地涌上了泪水,就对堂哥说:“勇勇哥,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了!我谢谢你!我马上就去对爷爷说!”
我要走的时候,堂哥又喊着我说:“好,扬扬,我们永远都不提那件事了!你告诉爷爷,我挣了钱,就给他寄钱回来,我要孝顺他,如果我今后在城里买了房子,我还要接他过去度一个幸福的晚年!”
我含着泪水点了点头,然后走了出来,用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眶。我觉得在这个晚上,堂哥和我说的话,比他十年来和我说的话还要多。我们过去都有些误解堂哥了,堂哥的外表虽然冷,可内心却可以焐化一块石头。
我走到爷爷的屋子里,把堂哥要出去打工的事告诉了他。我以为爷爷会伤心,可他脸上却十分平静,好像这事早在他的预料中一样。果然,他慢腾腾地说开了:“走就走吧,天生一人,必有一路!读不出来书,种庄稼又苦又赚不到钱,不打工做什么?”
“他怕你伤心,所以不敢亲自对你说,爷爷。”
爷爷的胡子颤抖了几下:“我伤心什么?树大了要发杈,鸟大了要离窝,他自己出去找前途,好事呗!再说,现在到外面打工的这么多,又不丢人,上次那个从北京来的爷爷不是说了,是什么化的……爷爷说不出来了,但我知道是好事,我伤哪门子心?”爷爷的口气很轻松,十分开通似的。
我松了一口气,接着对爷爷说:“爷爷,勇勇哥说,他出去一挣到钱,就给你寄钱回来,他养你!还说他如果在城里买了房子,还要接你去住!”
爷爷的眉毛一面急速地颤动,一面怔怔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一把将我拉到怀里:“扬扬,要是你奶奶能听到这话,一定会高兴的!爷爷没有白带你们!不过爷爷现在老了,想吃什么也吃不下,想穿什么也穿不了,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只要你们有出息,爷爷就高兴了!”
爷爷又说:“你小梅姐也说今后要接我去城里住!可我哪儿也不会去!这儿有你奶奶,有你始祖,有你世泉爷爷和你芳芳妹妹,还有很多很多熟人,你说爷爷舍得离开吗?”
我不能理解爷爷的话,又急忙说:“爷爷,他们都死了呀!”
爷爷就笑了起来,眼睛专注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小崽儿,你还不懂,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了!”
说完,爷爷再没有说什么了。我像小时候一样躺在他的怀里。爷爷的怀抱不像小姨和小梅姐的怀抱那样温暖,我躺了一会儿,就觉得他的肋骨把我的身子硌痛了。
爷爷嘴上说他不伤心,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却发现他其实很在意堂哥出去打工这件事。过去堂哥星期天回到家里,只要他稍一有点空,爷爷就要像赶鸡鸭一样驱赶着他帮自己干点活。可那几天,堂哥尽管闲着无事,但爷爷再不叫他下地干活了。有时堂哥拿着锄头,戴着草帽,要跟爷爷一起下地,爷爷也会把他的锄头给抢下来,说:“你干什么活,毛手毛脚的,就在家里干点家务吧,家务也是需要人做!”那几天,生活也明显改善了许多。吃饭的时候,爷爷还尽把好吃的往堂哥碗里拈,好像堂哥一下成了什么贵客。堂哥走的那天早晨,爷爷提了堂哥装着被褥和衣服的蛇皮口袋,佝偻着腰要去送他。我过去要拿他手里的口袋,说:“爷爷,让我送勇勇哥吧!”
爷爷看了我一眼,胡子和嘴唇都同时颤动着,挡开了我的手,说:“你拿不动!”
“我拿得动,爷爷!”我坚持说。
堂哥过来一把抢过了爷爷手里的口袋,往背上一搭,说:“送什么,这点东西我又不是拿不走!”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爷爷嘴唇嚅动了两下,想喊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我还是朝堂哥追了过去,因为我觉得自己现在才认识了堂哥,我应该送送他。堂哥听见后面的脚步声,回头看见是我,就放慢了脚步。我们走到小姨路边店的垭口上,回头还看见爷爷木桩一样站在刚才的地方。堂哥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忍住了泪水。
我们到了那个叫横岭坎的地方时,堂哥的几个同学早就等在那儿了。他们和堂哥的年龄都差不多,大约全是十五岁或十六岁的样子。个子虽然都不矮了,但每个人的脸都还是清一色的娃娃相,上面挂着几分没有成熟的稚气。他们带的东西也和堂哥差不多,脚边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背上背着一个背包,那也许是他们不久前还在学校里用的书包,不过现在里面装的,再不是那些陪伴了他们三年、令他们头疼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这些书了,而变成了一些满载着他们的希望和憧憬的洗漱用品。他们一见堂哥,竟然全都兴奋地高叫着过来和堂哥拥抱,有点像电影里演的红军会师的镜头。他们拥抱完了,堂哥才对他们说:“这是我弟弟扬扬!”他把“弟弟”两个字说得特别亲切,我忍不住都要哭了。那些人又过来和我拥抱,把我没来得及流出来的泪水给堵了回去。那一刻我有些不好意思,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怎么会对我这么亲热?
他们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见车还没有来,就到树荫下坐了。也许是为了打发等车这段时间的寂寞,也许是高兴,没一时,他们竟像欢庆胜利地唱起歌来。他们先唱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又唱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然后又唱了《纤夫的爱》……我发现除堂哥的声音完全变过来了以外,其他几个人都还在变声期。因此,这些歌声从他们嘴里发出来,除了嘹亮和高亢外,还有一种儿童似的单纯和清澈。他们唱的歌我一首也不会唱,我静静地看着这些快乐而开心的歌手,早忘记了刚才的感伤,不禁在心里羡慕起他们来了。唱了一会儿,他们看见公共汽车从远远的地方来了,就立即停住了歌唱,从地上提起自己的东西,准备上车了。这时,堂哥才又一把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大声说:“照顾好爷爷!”说完,又不放心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才放开我转身走了。感伤又一次控制住了我的情绪。我泪眼蒙眬地站在路边,看着他们上了车。在车即将启动的时候,我大喊了一声:“勇勇哥——”我不知堂哥听见没有,因为车已开走了。但我看见从车窗里伸出了好几双手,在朝我使劲挥着,很久没有放下。
在堂哥他们的汽车走远了以后,我才慢慢地往回走。路过小姨路边店的时候,我见大门开着,就朝里面瞥了一眼。我看见在柜台里面原来小姨坐的地方,坐着一个戴着老花眼镜、面孔上的皱纹像核桃皮上一样多的干瘪老头。我的鼻子一酸,心里想,不知什么时候小姨才能重新回到那把椅子上?
小剃头佬又来到村里了。距大妈那件事后,小剃头佬差不多有两个多月没在村里露面了。我是去大妈家里看了雪梅回家,在路上碰着他的。他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背上背着工具箱,一瘸一瘸地在公路上走着。
看见他,我突然想起了两个多月前大妈家发生的事情。可奇怪的是,我现在心里对他没有那种恨的感觉了。当然,也没有那种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不过,我却清楚地记得,当我上次拿着爷爷给的钱,到远在十多里的镇上去理发时,我曾经站在小姨店边的垭口上,往公路远处看了很久一阵,心里期望能看见这个瘸子从远处走出来。现在猛一见,竟然有了点暗暗的高兴。但我又不好意思开口喊他,我想知道他这两个多月中在干什么,于是我就追了上去。
小剃头佬听见脚步声,回头一见是我,马上像过去一样亲热地叫起来:“啊,是扬扬呀?这么热的天,不在家里乘凉,还出来跑什么?”
我说:“你这样热的天气,不在家里乘凉,也出来干什么?”
小剃头佬笑了一笑,拍了拍工具箱,说:“干什么?给你们理发呀?”
我不相信地说:“两个多月了,为什么你都不来呀?”
“病了!”他说,说完还假意地咳了两声嗽,像是病还没有痊愈似的。
我知道小剃头佬在说假话,但我没有戳穿他。他看了看我,然后把目光落在我的头上,像是十分好奇地问:“小崽儿,我上个月没来,你这头到哪去理的?”
我摸了摸头,有意气他地说:“我到镇上理的发,镇上的小姐可比你手艺好多了!”
小剃头佬却没有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你吹吧!谁不知道镇上那些小姐的手艺?她们连刀子都不会磨,只知道买现成的刀片用。要说好,只是比我的手嫩!摸着小姐的手,好像回到了十!告诉我,小崽儿,她们摸你脑袋瓜子的时候,你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下面那东西也翘起来了?”
我又有些看不起他了,大声说:“你是流氓!”
小剃头佬又变得油腔滑调起来了:“我怎么是流氓了?到镇上找小姐才是流氓呢!你没听说吗?‘摸着你的头,好温柔;摸着你的腰,好**;摸着你的手,跟我走;摸着你的背,上床睡!’那些小姐,没一个是正经的,要不是见你年龄还小,肯定对你下手了!”
我眼前浮现出了镇上发廊那些浓妆艳抹的洗发女的形象,但我还是坚定地说:“我不信!”
“好了好了,你不信算了,我们不说这事了。你到镇上发廊理发,可你爷爷呢,他也到镇上找那些小姐刮光头?”
“爷爷的头发长了,是我用剪布的剪刀给他剪的!”
小剃头佬马上开心地大笑起来:“用剪布的剪刀剪头发?太新鲜了,真是太新鲜了,都成世界性的新闻了!”
我以为他笑我撒谎,就正正经经地说:“真是我用剪布的剪刀剪的!爷爷到镇上那些发廊去剃头,可那些小姐说她们只能理时尚的,不刮光头!她们还叫爷爷也弄个时尚的。爷爷一听,气得连连吹胡子,回来就叫我用剪布的剪刀给他把头发挨着头皮剪了!”
我以为小剃头佬还不会相信,可他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说过,别看我丑,离了我这个瘸子真还不行!”
我努力在心里想,不知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但我相信事情真是这样。
我们来到院子边,爷爷在阶沿的凉椅上一眼看见了小剃头佬。爷爷的脸上也马上露出了几分吃惊和高兴的神色,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小剃头佬甜甜地喊了一声“表叔”,脸上带着几分谄媚的神色。我看出爷爷也在努力平衡着内心的感情,脸上没露出更多的变化,他看着小剃头佬平静地说:“是你,这么大的太阳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小剃头佬走上台阶,在凳子上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才说:“病了,躺了两个月,稍稍好了一些,惦记着表叔的头,就马上赶来了呢!”
爷爷像是感激地笑了一下:“怪不得呢!我说你到哪儿去了呀!”
小剃头佬偏起头,把爷爷的头看了一阵,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表叔,看你这头,像是被老鼠啃过的一样,真是好笑,哪有用剪布的剪刀剪头发的?”
爷爷朝我看了一眼,然后摸着自己的头发,也自嘲地笑了:“这不是没办法吗?破鼓能救月,痒得实在难受的时候,剪了就好一些!”
小剃头佬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表叔,俗话说一物降一物,要是用剪布的剪刀都能解决问题,还要我们干什么?”说着,打开工具箱,取出围裙和剃刀,对爷爷说:“来吧,表叔,头皮肯定又难受起来了,我先给你刮一刮!”
爷爷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感激的光芒,马上对我说:“扬扬,快去给爷爷打盆水来,还真痒起来了!”
我看着小剃头佬的剃头刀子,对爷爷做了一个眼色。可爷爷装作没看见,对我吼了一声:“叫你给我打水去,怎么还不去?”
我只好去了。爷爷洗了头,小剃头佬给爷爷拴好了围脖,开始给爷爷剃起头来。爷爷眯缝着眼,十分舒坦的样子。可这时,小剃头佬突然说:“表叔,我可是最后一次给你剃头了!我一定给你刮舒服!”
爷爷马上挡开了小剃头佬的刀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说:“表侄儿,你这是什么话?”
小剃头佬一边在那根油垢很厚的牛皮上荡着刀子,一边回头对爷爷认真地说:“真的,表叔!我那在外面打工的老大,前一个月在县城的万福世纪新城按揭了一套住房,现在已经装修完毕了,下个月我们一家就要搬到县城去住了!所以表叔,我今后不可能再来给你刮光头了!”
我一听小剃头佬的话,吃惊得一下跳了起来,说:“什么,你们也要当城里人了?”
小剃头佬朝我笑了一笑,笑意中掩藏着骄傲和自豪,说:“怎么,扬扬,我就不可以当城里人?我告诉你,我们那个村,有一半人都在城里买了房子,当起了城里人!现在要当城里人好容易,只要有一套房子就行了!你说是不是这样,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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