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德居中已是济济一堂,庞氏懒洋洋靠在百子千孙的罗汉床上,脚边两个小丫头跪着替她捶腿,陶氏和阮氏各侍立一边。
左边一溜锦凳坐着府中的哥儿们,右边一溜锦凳坐着府中的姐儿,从大到小,按着序齿,一丝儿也没错。
叶青殊勾起嘴角,还真是一成不变啊!
叶青程上前跪下拜了三拜,“见过祖母”。
叶青殊稍稍落后叶青程半步,与拜过起身的叶青程一起见礼,“见过祖母、大伯母,婶母”。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二人身上,三年过去,叶青殊个子拔高了不少,已经完全脱去了孩童的稚气,变作了少女模样。
叶青灵和叶青殊的容貌都与支氏相似,明艳秾丽,只叶青殊轮廓与叶守义有三分相似,便多了几分书卷清气。
她这三年利用重生来的优势,一步步经营自己的力量,支氏、叶青灵、叶青程都好生生留在身边,日子过的很舒心,眉宇间的戾气和锋芒收敛了许多,瞧着完全是个娇俏的普通少女,只是格外漂亮些。
三年前,叶青殊就已初现了丽色,众人倒也没多惊讶,让他们惊讶的是叶青殊身边的叶青程。
对于这个硬被叶守义拉入颍川叶氏,后又收为义子的叶青程,京城叶府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说了一些情况,包括他不堪的生父。
那样一个出生卑贱,又品行恶劣的人能生出来什么好儿子?
定然也是品行不端,猥琐不堪!
八个字就足以概括京城叶府上上下下对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少爷的想法。
可现在一见,叶青程长身玉立,温润淡雅,一席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狐裘将他出众的五官衬的清贵高华。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简单往那一站,光是容色气度,便将叶府的几个哥儿比的黯淡无光,在丽质天生的叶青殊身边站着,也丝毫不被她夺去半分光彩。
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狐裘,并肩站在那里,一个淡雅如水墨,一个绚丽如烟霞,直如金童玉女般,映衬的满室生辉,酸了无数人的眼。
庞氏的目光在叶青程身上来回打量了几遍,才威严一摆手,“起吧,这一路辛苦了,坐”。
丝毫不提给见面礼和让叶青程认认兄弟姐妹的事。
芳草伺候着叶青殊解下狐裘,露出里面的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小袄和白色挑线裙子。
庞氏眼角猛地一跳,果然,这死丫头还是那么讨厌!
叶青殊眼神往哥儿那边溜了一圈,短短三年,叶府又多了三个小哥儿,除了在她去颍川前就出世的七哥儿叶青材是叶守礼所出,八哥儿叶青梁,九哥儿叶青杨都是大房庶子。
看来上次陶兴林考评之事彻底吓到了陶氏,陶氏这几年还真是“贤良淑德”不少!
叶府哥儿中最大的就是陶氏所出叶青梧,今年十八岁,其次便是陶氏所出叶青松,今年十六岁,与叶青程、叶青灵都同龄,只叶青程的月份却是三人中最大的。
按理,叶青程应坐在叶青梧与叶青松之间。
叶青英笑着起身将叶青彩拉了起来,“五妹妹,坐这里,坐这里,三年没见,我有许多话要和五妹妹说呢!”
叶青殊扭头朝她笑笑,目光锥子般落到不动如松的叶青松脸上。
阮氏忙笑道,“杉哥儿,还不快领着弟弟们给兄长行礼,好跟兄长要个大红包!”
庞氏不提给见面礼认亲的事,她不敢越过庞氏,只好让小辈出来见礼,缓和缓和气氛。
叶青杉和叶青殊同龄,翻过年就十三了,生的白净斯文,却最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哪里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兄长”与叶青松之间暗流涌动。
闻言悠达达起身行了个揖手礼,叫了声堂兄,笑嘻嘻伸出手,芳菲上前双手奉上一个荷包。
叶青杉眼前一亮,伸手去拿荷包时就势握住了芳菲的手,笑道,“堂兄,就将这丫头当做见面礼送与小弟如何?”
芳菲面色通红,挣了挣没挣开,眼泪都急出来了。
阮氏更急,忙斥道,“杉哥儿,快放开!像什么样子!”
几乎同时,叶青殊淡淡的声音响起,“芳草”。
芳草一个箭步上前,轻微的咔嚓一声响后迅速回到叶青殊身后。
叶青杉杀猪般的叫了起来,右手软哒哒的挂在手腕上,他下意识伸出左手去扶,一碰到叫的更惨烈了。
几个小些的哥儿、姐儿吓的惊叫啼哭起来,叶青松坐的离叶青杉最近,惊的腾地起身连连后退,厉声斥道,“大胆贱婢!来人,给我拖下去!”
只那厉喝声怎么听都有种色厉内荏之感。
满屋的丫鬟、婆子见了叶青杉的惨样,哪里敢动,三年没回来,五姑娘甫一见面就将三爷弄成那样,他们上去了不是死路一条?
叶青松见自己喊了半天,竟没一个人有动静,恼羞成怒,朝庞氏一拱手,“祖母,您看看阿丑,这成何体统?”
叶青松在叶府孙子辈中最是出挑,聪明俊秀,又嘴甜会说,反倒将稳重有余聪敏不足的嫡长孙叶青梧比了下去,十分得庞氏喜爱。
本来,叶青殊就算将叶青杉胳膊卸了,庞氏也只会在一旁看热闹,只叶青松说话了,她怎么也得给最疼的孙子几分颜面,张口就要说话。
叶青殊突然啊了一声,“三弟没事吧?来人,快去叫杭太医——啊,对了,我忘了,杭太医随我们去锦官城了,现在府中是谁坐诊?”
致仕的太医,不是谁家都有面子请到的,杭太医会来叶府,是支国公府从中出面,支氏身体不好,杭太医自然要跟着去蜀中。
单凭叶府,却是没那个本事请到太医的,更何况,叶守义外放,叶府在京中的地位只怕越发透明了。
果然,庞氏一听脸色就不好了,冲着阮氏就是一通火,“还不将那个缺德败家的,给我拉出去!老三把儿子交给你,你就教成这个样子!小小年纪,就敢跟人索要丫鬟了,长大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贱胚子!”
阮氏忙命丫鬟将托着手嚎个不停的叶青杉拉出去,隔的老远,叶青杉的惨嚎声还清清楚楚传到屋中众人耳中,听的众人头皮发麻。
庞氏又将火力对准叶青殊,“你一个没出阁的丫头,还没怎么着,就让人弄断堂弟的手,传出去,我叶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一大家子姐妹兄弟的亲事都要被你连累了!”
叶青殊理都没理,俯身虚扫了扫刚刚叶青松坐的锦凳,“兄长,坐吧”。
叶青松气的指着叶青殊说不出话来,“你——”
“听说二堂兄读书是兄弟们中最好的?”
叶青松脸上就露出一丝倨傲来,哼了一声。
叶青殊似笑非笑扫了一眼叶青松指着自己的手指,“兄长曾说过读书人一双手最是要紧,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叶青松下意识收回指着她的手,又立即反应过来,大感丢脸,冷笑道,“叶阿丑,你有胆子也弄断我的手试试?”
“我没那个胆子,”叶青殊微微一笑,“不过我倒是想和二堂兄打个赌,听说二堂兄小小年纪已经中了举,明年准备下场试一试手?”
叶青松又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恰好兄长也中了举人,不如我们就赌兄长一定会金榜题名,而二堂兄你一定会名落孙山!”
叶青松勃然大怒,“你!”
叶青殊微微笑着,“二堂兄何必动怒,就说敢不敢赌好了”。
“好——”
一直没出声的叶青梧出声打断他,“松哥儿,都是一家兄弟,别闹了”。
叶青松愤然开口,“什么一家兄弟!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们不知道?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还想跟我们称兄道弟,他也配!”
叶青殊依旧笑着,上挑的杏眼中却满是寒意,“这么说二堂兄是同意了?若是我赢了,二堂兄就自断右手”。
“好,若是我赢了,就让那个野种滚出叶家!”
“口说无凭,我们立字据为证”。
“来人——”
“松哥儿!”陶氏斥了一声,又勉强朝叶青殊笑笑,“殊姐儿,你二堂兄就是这个性子,心是好的,你别放在心上”。
叶青殊挑眉,“不好意思,大伯母,我放在心上了”。
陶氏心头一颤,不敢再看她,只朝叶青松斥道,“松哥儿,还不快给你五妹妹赔礼!”
叶青松哼了一声,站着没动,外间打帘子的小丫头叫起了老太爷、大老爷。
众人忙整理衣衫,站了起来,众人见礼毕,叶老太爷坐到上首,目光在叶青殊身上转了一圈,露出一个慈爱的笑来,“殊姐儿长大了”。
叶青殊福了福,叶老太爷又看向叶青程,“这就是程哥儿?果然一表人才”。
叶青程一揖手,“祖父过奖了”。
叶老太爷哈哈一笑,“不过奖不过奖,你父亲给我写信时常提到你,说你聪敏颖悟,尤在他当年之上,五丫头也没得他这般夸赞过”。
“父亲厚爱,青程不敢或忘”。
叶老太爷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匣子,笑道,“这套文房四宝是京中及第斋最上等的东西,最是适宜下场考试用的,我听你父亲说,你明年也想下场试试,便也给你备了一套,望你不骄不躁,勤奋修身”。
叶青程双手接过,长长一揖,“多谢祖父教诲,青程必不辜负祖父众望”。
叶老太爷满意一笑,“起吧,你虽是老二的义子,他待你却是如亲子的,日后叶府便是你的家,不要拘束,学业上有不懂的,便来问我,或是你大伯父,平日和兄弟们也多多切磋钻研”。
“是,青程谨记”。
叶守仁摸了摸颌下短须,“我也随老太爷为你备了一套文房四宝,不如老太爷的贵重,平日用着却是正好”。
叶青程双手接过道谢,叶守仁笑道,“可曾见过兄弟姐妹们,以后都是一家人,不要生分了才是”。
“还未来得及”。
叶守仁没在意,朝陶氏看了一眼,陶氏忙拿出一串环佩,“不是什么好东西,程哥儿拿着玩玩罢”。
“多谢大伯母”。
叶青程接过,转身交于芳菲。
阮氏接过丫鬟手中捧着的匣子,笑道,“我是个俗人,不懂读书人的物件儿,特意问了掌柜,选了这个,还望程哥儿不要嫌简薄”。
她说着打开匣子,却是一组玉雕状元及第的笔架、笔筒,那青玉成色极好,雕工也精致。
顿时便将陶氏那只环佩衬得简薄了。
叶守仁不满瞪了陶氏一眼,陶氏委屈低下头,叶青梧、叶青松、叶青蕴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又不像阮氏嫁妆丰厚,哪拿得出那么贵重的见面礼?
叶青程躬身接过,叶青殊笑道,“三婶这见面礼都算是简薄,可见祖母的见面礼定然贵重至极了,祖母,您就别吊着我们了,快让我们瞧瞧是什么宝贝”。
这么久了,庞氏这个做祖母的竟然还没拿见面礼!
叶老太爷手中的杯盖不轻不重合上,截住庞氏的话头,“你祖母确乎是备了份大礼的,那可是你祖母最爱的,连梧哥儿都不舍得给的,芳兰,去拿”。
芳兰低头去了内室,不一会便捧出一只紫檀木座羊脂玉佛手来,那佛手显然常有人把玩,莹润光滑,可见“你祖母最爱的”一句没有丝毫掺假。
叶青殊清楚的看到庞氏面皮抽了抽,却到底还是没敢说话,面上的笑容就胜了几分。
叶青程双手接了谢过,叶老太爷开口道,“你父亲说你丁酉年正月的生辰,算起来,只梧哥儿比你大些,在家中排行排二,来先见过你大哥”。
叶青程躬身见过,叶青梧虚扶了一把,“二弟不必多礼”。
“以后从松哥儿起,都重排序齿,吩咐家中下人不可称呼错了,松哥儿,领着弟弟们给你们二哥见礼”。
叶青松最怵叶老太爷,不敢多说,领着下面一众年纪小的哥儿见礼,只那声二哥到底是含糊带过,十分勉强。
叶青程一一给了见面礼,是一个一两重的金花生,下面系着鲜红的丝绦,十分可爱。
最小的叶青梁和叶青杨都只一岁多,接了就往嘴里塞,唬的他们的乳娘连忙将金花生往身后藏。
众人都被小儿天真无邪的举动逗笑了,屋中气氛顿时便是一松。
叶青蕴带着府中的女孩儿们上前见礼,叶青程也一一给了见面礼,也是一两重的金锞子,却是海棠花的形状。
见礼过后,叶老太爷摆手道,“都坐吧”。
丫鬟加了两张锦凳,这回叶青松没再敢使绊子,众人按序齿坐下。
叶老太爷问道,“榆哥儿和宜姐儿呢?还没到?”
叶青殊笑道,“他们年纪小,一路劳顿,迟些也是有的,还请祖父、祖母见谅”。
叶老太爷点点头,没有在意,问起了叶青程的学业,见叶青程思维敏捷,应答如流,瞧着便越发满意,笑着对叶守仁道,“老二这回可算是后继有人了”。
叶守仁也是满脸的笑,叶氏后辈无论是谁会读书,对叶府都是一大助力,这也是当初他建议叶老太爷不惜银钱举办族学的原因。
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同气连枝,守望互助,才是长久兴旺之道,更何况叶青程还顶着叶守义义子的名头。
叶老太爷叮嘱道,“春闱不远了,你先安置下来,过几日随殊姐儿去你外祖家走一趟,平日无事便闭门读书,等你父亲回京,再由他出面带你去拜访大儒,结交学子不迟”。
叶老太爷这话实打实的为叶青程考虑,叶青程也不是不知好歹,恭声应了。
说话间叶青宜、叶青榆姐弟到了,庞氏一见叶青榆眼就红了,伸臂喊道,“我苦命的儿,快到祖母这来”。
庞氏本来就偏疼叶守义,叶守义只有这么一个庶子,又生的清秀聪慧,庞氏就更疼了些,三年没见,着实有些想念了。
叶青榆恭恭敬敬给众人行了礼,走到庞氏面前跪了下去,哽咽叫了声祖母。
庞氏一把将他揉进怀里,哭道,“我苦命的儿,可苦着你了”。
叶府外院内宅泾渭分明,外院的哥儿和内宅的姑娘很少碰面,更别提叶青殊这般没事从来不登养德居门的。
她还真没见过庞氏这般,唔,这般慈爱的时候——
瞧着,还真是诡异啊!
叶老太爷见人到齐了,便吩咐摆饭,有叶老太爷坐镇,没人敢起幺蛾子,一顿饭很是平静的用过了。
用过晚膳,众人坐在一起喝了茶,叶老太爷问了孙儿孙女们的功课,便命散了,众人行礼后鱼贯退出。
一出主屋,叶青英就凑到叶青殊身边,羡慕摸了摸叶青殊身上的狐裘,“五妹妹,这件狐裘怕是都要好几百银子吧,都说蜀地富庶——”
阮氏打断她,“英姐儿,殊姐儿刚回来,一路累着了,你别扰着她休息”。
叶青英悻悻住了嘴,阮氏朝叶青程笑了笑,“杉哥儿不懂事,方才多有得罪,还望程哥儿不要放在心上”。
“三婶客气了,一家兄弟难道还记隔夜仇不成?”
叶青松听到这声“自家兄弟”,忍不住哼了一声。
叶青殊挑眉,“对了,三堂兄,刚刚的赌约还算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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