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丹药,家慈以泪洗面,臣再三思索,终归不忍就此毁了丹药,但又不想把丹药放在府内,惹得家慈触物伤情。便提议,把丹药放在府外寄存。”
紧接着,贾政便说起了史太君近日的病情和他到绿柳胡同取药的经过。
贾政没有隐瞒他原本的打算,并非常诚恳地回禀太上皇,说他其实也不能完全确定这灵丹的作用,毕竟是妖物送出的东西。
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贾政说,他对那主动报恩的赤狐总是存着几分疑惑,但是,面对家中的病人和束手无策的太医,他只能选择铤而走险,用这看似不凡的丹药救治病人。
同时,因为心底的疑惑,让他不敢把药贸然进献宫中,怕耽误了老圣人的病情。
“今日偶遇戴总管,听得他的教诲点拨,臣才意识到,之前是臣想差了。这丹丸到底可用与否,有没有不妥之处,完全可以请宫内的御医圣手们判断,而不是凭借臣的一点无用担忧。”
纵然贾政说得诚诚恳恳,万分惶恐,但太上皇却十分清楚,贾政后面的说辞其实都是借口。这丹药应该就是贾家珍藏的宝贝,是准备给家人救命用的好东西。
今日,若不是让戴权撞见,他老人家就错过这灵丹了。
太上皇一时之间没有言语,贾政则心中惴惴。
他刚刚编造的那些谎话,其实细细追究起来,还是有很多漏洞的。
比如,既然那李孝山是犯了大错后畏罪自杀的,那他的家人为何还能在金陵那边好好生活,不仅没有受到牵连惩罚,日子还过得颇为富裕?
再有就是史太君的心腹赖嬷嬷,她应该是知道所有隐情的,若是把她找来细细审问,有些事情就隐瞒不住了。
但是,贾政想到之前听说的,那赖嬷嬷忽然生了重病,如今已经气若游丝了,便稍稍放下心来。
至于李孝山的家人那边,他并不是特别担忧。因为那些人远在金陵,老圣人不一定会想到去调查他们。
即便真的去询问了,在老家族地,想要隐瞒几个仆人的真实情况,他们贾家还是能做到的。
贾政把能想到的漏洞都想了一遍,神色更加安稳,便垂手旁侍,等待老圣人发话。
过了一会儿,太上皇吩咐戴权:
“去把太医都叫来,让他们查查这灵药到底如何。然后,你亲自带着人,去贾府给国公夫人送上些上好的药材,让她老人家安心养病,就说宫里面知道贾家的忠心了。”
戴权领命而去,太上皇看了一眼贾政,略微询问了一番他家里面的情况。
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在宫里,便吩咐內侍把贾政带到东侧偏殿,再去传召贾元春,让这多年未见的父女二人小聚片刻。
贾政自然感激涕零,连连叩拜后,才跟着內侍离开了正殿。
而贾政离开后,太上皇又让一个不太起眼的白净內侍近前,吩咐他带着人去调查一下贾政的说辞。
等人都离开了,太上皇目光沉沉地看着玉盒中的灵丹,鼻翼微动。饶是他见惯了风雨波澜,早就修炼得处事不惊,但此刻也忍不住心生忐忑憧憬,他太知道这样一枚灵丹意味着什么了。
——若是真能让朕重新康健起来……
大明宫上下动了起来,御书房内的新帝明钊也得到了隐约消息。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同样在思考一个问题。若是那灵丹真的有奇效,那么,一个病弱无力的太上皇和一个精神矍铄的太上皇,是绝对不一样的。
当太医们围着灵丹讨论的时候,出宫去调查贾政之言的內侍回来了。
“圣人,贾政交代的那座宅子,确实属于赖家人所有。不过,却不像他所言的那样,贾家人在十多年前,就把丹药寄存在了那里。因为奴才细细查过,赖家人得到那幢绿柳胡同私宅的时间,是在三年前。”
太上皇一挑眉:“之前的房主是什么人?”
“之前是一位姓张的老秀才,因为得罪了赖家人,被他们仗着贾家的势力整治得颇为凄惨。最后,张家人求饶,把主宅送给了赖家,而后全家搬离了京城,再没有回来过。”
“也就是说,十几年前,贾政根本不可能把这药寄存在绿柳胡同?”
“是的,而且,让奴才觉得奇怪的是,这赖家人虽然得了绿柳胡同的宅子,但是并没有太过重视,也没听左邻右舍说,有什么赖家的远亲去居住。奴才调查的时候,亲自去了那里,让人撬开大门进去查看了一番,发现那里面草木枯萎,满地灰尘,确实不像有人经常居住的样子。”
太上皇一挑眉,觉得事情有意思了。
他心想,那贾政不能那么傻,敢在这大明宫里说这种一戳就穿的谎言,那么,他肯定是被欺骗了。
“你戴爷爷出门办事,是临时决定去那个绿柳胡同的吗?”
“回圣人,戴总管在宫外有六处隐秘的私宅,绿柳胡同那幢只是其中之一。他出宫给圣人办事的时候,总会临时决定去哪一座私宅。不过,今次决定去绿柳胡同那里,倒不是戴总管最开始的选择。他原本是要去平安坊那一带的,不曾想遇到一家办丧事的拦路,戴总管嫌晦气,就临时改了主意,去了离平安坊比较近的绿柳胡同。”
太上皇换了个更舒坦的坐姿,语气玩味:
“贾政去取药的地方,其实是荒废无人烟的。戴权去绿柳胡同又是临时改道。而这灵丹妙药,据贾政所说,是狐妖所赠,这事儿听上去,怎么和民间那些奇闻异谈似的?”
內侍低头,心中颇为赞同太上皇的话。
他一直帮太上皇处理各种暗中之事,见得多了,便知道所谓的奇闻怪谈是真的存在。
不过,一般情况下,那些有修行的精怪总是有颇多的忌惮,并不能够任意妄为。他跟在老圣人身边多年,还没见着有什么妖魔之事敢闹到太上皇面前呢。
当然,几年前那个想吃当今陛下心脏的画皮鬼,实在是妖怪堆里的异类,不知怎么就生出了那样的胆子。他当初接到相关奏报的时候,委实惊呆了好一会儿。
这时,內侍的余光注意到,候在门外的小徒弟对他打了个眼色,便知道又有消息传回来了。他和太上皇告了一声罪,躬身后退出去了。
出了殿门,內侍接过几张字条。他飞快地读完上面密密麻麻的内容后,心里叹了一口气,更加确定这是有人要整治贾家了。
他把字条揣进怀中,小步快速走到太上皇近前。
“圣人,赖家那位病重的老妇人,忽然有了起色,能下床走动还能说话了。咱们的人过去一审问,她好似被什么惊吓过了,马上就全招了。”
“都说了什么?”
“那赖氏交代,当初贾政派李孝山把灵药送到贾家后,李孝山并没有什么换药的举动。那药之所以没有救了荣国公,是因为丹药被国公夫人史氏藏了起来。而贾大人口中畏罪自杀的李孝山,也是被赖氏亲手推进湖里的,赖氏说,她是奉了史氏之命。”
“史氏……如果是真的,”太上皇慢慢敲着扶手,慢悠悠地说道,“呵,这是杀夫的大罪呀,那个贾政,是在替史氏掩盖罪行吗?”
“回禀圣人,那赖氏交代完事情的经过后,就昏迷了,至今还未清醒。郎中诊断后,说再醒来的机会不大,让赖家人提前准备后事。”
太上皇揉了揉额头:“你拿着这些证据,去偏殿审一审贾大人,让他老实交代全部真相,然后,再把他带上来回话。”
“遵旨。”內侍离去。
这时,外面响起鞭声,当今天子明钊乘龙撵而来。
这天家最尊贵的父子二人见面后,分别落座。
“今日,父皇圣体可还安泰?”
“原本还是老样子,不过闻过了一枚灵丹妙药后,精神头儿倒是充足了不少。”
明钊的目光落在西侧殿的方向,那里有一群太医正在检查灵丹的药性。
他也不隐瞒自己早就得到有关消息的事实,直接问道:
“父皇,那贾存周说明白灵药的来源了吗?”
“说是狐妖所赠。”
明钊微微颔首:“料想他不敢在此事上做隐瞒。不过,咱们还是得仔细调查一下,父皇入口的东西,必须慎之又慎,不能有丝毫马虎。”
太上皇哂笑:“这贾存周的胆子大着呢,刚刚还在我面前撒了一个大谎。”
明钊目露询问。
太上皇示意身边的內侍给明钊汇报。
明钊听完来龙去脉后,眉心顿时拧得死死的:
“这贾家从根子上就烂了,当家主母敢扣下国公爷的救命良药,指使他人草菅人命。身边的奴才更是猖狂,敢仗势欺人,连有功名之人都不放在眼中,霸占张家祖产,把人赶出皇都,好大的威风,简直目无王法!”
“行了,知道你厌烦这些勋贵家族,你这是埋怨为父纵容他们呢。”
明钊抿了抿唇,并未说什么软话。他对勋贵豪族的态度一向如此,未登基称帝之前,就屡屡上奏谏言。
太上皇也没有真恼,他现在把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那贾家的灵丹上,就想知道,那丹丸能不能让他恢复健康。
父子二人静坐了一会儿后,內侍领着面色惨淡的贾政和贾元春走了进来。
一见到太上皇和当今圣上,贾家父女就连忙拜倒在地。那贾政之前在偏殿内被审问得心惊胆战,如今发现皇帝陛下也在,更是两股战战。
于是,不等內侍回禀,贾政就磕磕绊绊地坦白了一切真相。
从他当年在金陵读书时的艳遇,到返回都中后对狐妖的误会和赶尽杀绝,再到史太君病重,他在梦中遇到李孝山并得知了当年的秘密。这一切,他都一五一十地坦白了,再不敢有半点隐瞒。
“万望恕罪,实非臣有意欺瞒圣人,而是、而是此间种种,牵涉到臣的母亲。臣知家慈犯下大错,愧对先父,愧对贾家列祖列宗,但是,臣身为人子,实在不忍心看到母亲在年迈病重之时,还要遭受牢狱刑讯。臣、臣一时鬼迷心窍,便对圣人说了谎。圣人,陛下,一切罪责,都在微臣,求天家怜悯,饶恕臣母亲罪责,臣愿意替母亲赎罪,一切惩罚,都有臣来承担。”
正当贾政声泪俱下地忏悔的时候,西侧间内响起一阵惊呼之声,明钊和太上皇的注意都被吸引了过去。
稍顷,就见太医院的院正匆忙走来,手中还拿着一张薄绢一样的东西。
“圣人,陛下,臣等检查丹丸时,不小心触动了那玉盒底部的一个小机关,发现了这张薄绢。”
说着话,院正就把手中的薄绢交到一名內侍的手中,那內侍又把薄绢放入银质托盘内,跪在大殿中央。
“打开。”
“诺。”
內侍慢慢打开薄绢,众人随着他的动作细瞧。
就见那展开的薄绢之上,画着一位美貌异常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纤腰楚楚,笑靥如花,虽然只是一张仕女图,但是殿内之人仿若都闻到了麝兰香气,听到了环珮叮咚。
再细看,又觉得这画中人仿佛活过来了一样。黛眉春山,眼含横波,唇若樱桃,有春梅覆雪之娇艳,又有松生空谷之静雅,实在是让人见之忘俗。
这画像一出,殿内众人神色各异。
太上皇觉得,这是个貌美小姑娘。明钊则呼吸一滞,弄不明白裴湘的画像怎么会出现在玉盒的机关当中。
而那贾政则一脸的惊讶,失口呼道:“怎么会是她?”
第71章
“贾大人认识画中之人?”
听到贾政的惊呼,一旁的內侍连忙询问。
贾政怔怔地望着薄绢上巧笑倩兮的女子,嘴唇剧烈颤抖,忽而听到內侍的问话,他又猛地打了个哆嗦。
“贾大人?”
“圣人,陛下,这、这薄绢上的女子,就是、就是那狐妖。臣年轻的时候在金陵老家读书,遇到的狐妖,就是这副模样,圣人,那灵丹就是她赠送给微臣的。”
贾政没有注意到,当他承认画中女子就是当年那狐妖的时候,这大殿内有两个人变了脸色。
其一是把裴湘放在心底的当今天子明钊,其二就是曾经见过裴湘一面的贾元春。
“父亲,人有相似,你又多年未见那狐妖,是否认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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