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望了裴湘一眼,见小主人正忙着折腾一只大花瓶里的插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暗示,便一五一十地讲起了西奥多之事。
作为一名成年人,索菲当然看出了保姆玛丽的失职与不妥。即便她听不太懂那个玛丽说的话,但她能看得出来玛丽对西奥多的敷衍与不耐烦。
罗切斯特听完索菲的叙述后,心下便已经恍然。
——格兰特夫人之所以会特意送来一份谢礼,绝不仅仅是因为一个精致小玩具的缘故。尤其是,她还给了索菲一英镑的奖励。
——那位子爵夫人是在感谢阿黛勒对西奥多·格兰特的善意,感谢阿黛勒帮她发现了保姆玛丽的不称职。
——只是……阿黛勒这小家伙儿一向古灵精怪的,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送出皮球之后,可能会引起的风波吗?
“阿黛勒,索菲听不太懂你们之间的对话,你能给我仔细讲一讲,你把皮球送给西奥多·格兰特的时候,都叮嘱了一些什么吗?还有,你没有把保姆玛丽的事告诉威廉·格兰特吗?他当时是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裴湘有问必答,她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当时的对话。
罗切斯特似笑非笑:“阿黛勒,你真觉得格兰特夫人的谢礼是为了你送出的小皮球?”
裴湘早知道罗切斯特会拆穿她,所以也不感到尴尬,她调皮一笑,对罗切斯特说道:
“威廉不愿意插手他弟弟的事,我又不愿意让保姆玛丽一直欺负西奥多,所以,我就希望格兰特夫人能看穿玛丽的真面目。”
“这才是你送出玩具的目的?希望由玩具的来历暴露那个保姆玛丽的所作所为?”
裴湘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些期待表扬的小得意。
罗切斯特泼冷水道:“想法很不错,不过并不一定万无一失,也非常有可能做白工。”
“为什么?”裴湘不太服气。
罗切斯特若有所思片刻后,耐心解释道:
“从你复述的那些话中,我姑且推测了一番后续。阿黛勒,即便格兰特夫人听过了西奥多·格兰特得到皮球的经过,也不一定会如你所想的那样,认定保姆玛丽玩忽职守。
“她也许会在玛丽的狡辩下怀疑西奥多的说法。毕竟,那是一个才五岁的孩子,对许多事情都没有太清晰的认知,很可能给会发生一些误会。甚至,她会认为是小孩子在故意撒谎,在诬陷玛丽。”
裴湘“惊讶”地问道:“你们大人都这么不愿意相信孩子的话吗?”
罗切斯特用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瞪着一脸无辜的裴湘,意味深长地说道:
“如果每个孩子都像你这么有主意,确实需要慎重多思一些。不是每个孩子都是纯洁天真的小天使的,她也许是莱茵河上热爱恶作剧的尖耳朵小水怪,喜欢仗着几分小聪明戏耍正直的大人。”
裴湘鼓了鼓脸颊:“我才七岁,听不太懂你这样长长的奇怪的句子。还有,我觉得比起‘小水怪’这样的不贴切形容词,我更希望你能用‘小仙女’这个比喻,毕竟呀,你是一个正直的大人,说话得实事求是。”
罗切斯特嗤笑一声,转头吩咐索菲可以离开了。
等到屋子里又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时,罗切斯特对着裴湘招了招手:
“阿黛勒,你到我身边来,别在继续糟蹋那些可怜的花朵了,真正的小仙女可不会那样粗鲁。”
裴湘立刻把手中的花束一股脑儿地塞进白水晶的花瓶里,然后可可爱爱地走到监护人附近,找了一把高背有扶手的椅子坐了下来。
“您有什么吩咐,尊敬的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挑眉问道:“阿黛勒,我十分好奇,如果格兰特夫人不相信她亲生儿子的话,甚至认为是小孩子在大惊小怪,那你还会继续管这件事吗?毕竟……威廉·格兰特已经选择了袖手旁观。如果要继续帮助西奥多·格兰特的话,你又会做些什么呢?”
裴湘歪头打量着罗切斯特,发现他确实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更准确的说,他是在听说了格兰特家那对兄弟的相处状态后,忽然生出了一种奇特的关切。
当然,罗切斯特本人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某些心理情绪起伏。他只是认为,这是一场打发时间的谈话,同时,也是在关心由他负责照看的小姑娘。
裴湘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这人曾经的遭遇,心中微微叹息。
“先生,如果我能见到格兰特夫人,或者能和她取得联系,我会让索菲把她见到的情况描述给格兰特夫人听的,嗯,之后,我应该就不会管了吧?”
“见格兰特夫人?那可不容易。最起码最近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把你介绍给更多人的打算,我得认真琢磨一下你的身份,你能明白吗,阿黛勒?”
裴湘这次是真的惊讶了,她能有什么身份呢?罗切斯特顶多会对外人说,这个法国小姑娘是他朋友的孩子,他只负责把她养大成人而已。
若是有心人仔细调查阿黛勒的身世的话,就会发现这是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女,有着非常不名誉的出身。
——可是,如今罗切斯特说要认真琢磨一下,那就说明,他是打算替阿黛勒杜撰一个更体面的出身了?
“先生,我想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打算。无论如何,哪怕没有任何改变,我想我都是感激你的,因为比起流离失所的孤儿命运,我现在已经非常幸运了。”
罗切斯特不太善于应对这种真心实意的直白感激之词,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语气再次变得不耐烦起来:
“既然心存感激,那就去多看看书吧!阿黛勒,不要浪费珍贵的光阴和你的天赋。我可不想让人指摘,批评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监护人,纵容你浪费天赋,纵容你沦落成为一个虚荣浅薄的蠢姑娘。”
裴湘已经习惯这人时好时坏的脾气了,大方地决定不和容易害羞的男人计较。
她见他不再继续询问格莱特兄弟的事,也不提醒他,而是顺着他的言语指示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捧起上午未读完的书籍阅读起来。
室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罗切斯特望着烛火怔忪出神,耳边偶尔想起小姑娘翻书的声音,室内萦绕着花朵和水果散发的淡淡香气。他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在此刻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温馨之感,这让罗切斯特感到久违的放松与平和。
裴湘翻过一页书籍,思绪微微飘远。
刚刚在回答罗切斯特的问题的时候,她没有详细解释到底要如何帮助西奥多那个小家伙儿,只是把解决问题的希望放在了是否能见到格兰特夫人这件事上。
这个答案乍一听上去,中规中矩,既不过分热心也不显得冷漠。颇有一种看运气好坏的随意。
但实际上,裴湘既然决定出手“管闲事”,又岂能半途而废。
罗切斯特并不清楚她送出的那个彩色皮球到底是什么样的,因为那是塞莉纳·瓦伦之前的某位情人送给阿黛勒的,以这位监护人的高傲,他岂会细看这种来历的东西?
因此,罗切斯特便忽略了一个细节,就是那个彩色皮球做工精致,尚且算是一个值钱的玩具。
——制成球体的皮子不是很普通,皮子外面缠裹的缎带装饰上,绣满了金银线刺绣,图案中心还镶嵌着几枚并不算便宜的漂亮珠子。
总之,这种精致的皮球玩具绝对不该被一个七岁小女孩儿随手送出——在没有得到长辈或者监护人的允许下。
裴湘相信,只要格兰特夫人注意到了西奥多抱着的皮球,就会询问其来历。之后,她必然会准备一份价值略高的礼物回送裴湘。
——这是有教养的体面人家的惯常做法。
一旦格兰特夫人派人过来送东西,裴湘肯定能够从来人的说辞中推断出事情的进展。
——如果格兰特夫人选择相信西奥多,那就一切完美结束。
——如果格兰特夫人选择相信保姆玛丽的狡辩,那裴湘就会请求罗切斯特先生帮忙,让人传话给格兰特夫人,告知下午公园中的真相。
——如今看来,格兰特夫人应该是知道玛丽的真实面目了,也意识到了,儿子西奥多·格兰特曾经面临着走失的危险。否则的话,她不会额外奖励给索菲一英镑。
裴湘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心中又生出新的疑惑。
她有些想不明白,按照那个玛丽的性格来看,此人不应该败在西奥多·格兰特的“告状”下的,她该通过狡辩和诬陷来争取到格兰特夫人的信任。
因而,裴湘其实早就做好了麻烦罗切斯特先生的准备了。倒不是她特别热心、特别喜欢做好事,而是因为她对“小孩子有可能走丢”这种事,确实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她愿意多操些心。
但让她没有预料到的是,那个玛丽竟然真的被拆穿了。
——难道……是威廉·格兰特帮了西奥多一把?
——这倒是有可能。他那么大了,又是继承人,肯定有办法警醒格兰特夫人的,只看他愿不愿意费心了。
——又或者说,格兰特夫人是个异常信任自己孩子的母亲?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是并不太大。否则的话,那个玛丽也不会一直担任西奥多的保姆一职了。
裴湘稍稍揣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别人家的家务事,转头开始关心起身边的监护人来了。
刚刚谈话的时候,罗切斯特对格兰特兄弟之间的相处情况有些别样的关注,这让裴湘想起了原著中的某些文字描述。
是的,原著。
裴湘已经意识到,她身旁的这个罗切斯特就是《简·爱》这部文学名著里的男主角,一个典型的高富惨。
罗切斯特先生出身名门望族,是家中次子。他原本应该能分到些田产财物的,但是老罗切斯特先生并不愿意看到家族的财产有一丁点儿的缩水——即便那是给他二儿子的。
罗切斯特先生的兄长罗兰·罗切斯特和父亲有着同样的想法,就是不愿意因为继承问题而分薄了家族产业。
但是,他们又不愿意看到血脉亲人真的穷困潦倒,不管这份“不愿意”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对家族声誉的维护,他们最终决定,要为爱德华·罗切斯特寻找一个嫁妆丰厚的妻子。
后来,他们果真给刚刚大学毕业的罗切斯特先生定下了一门亲事。那是一位美人,一位有着三万英镑嫁妆的漂亮姑娘,一切看上去都非常美满。
只是,促成这门亲事的罗切斯特父子隐瞒了一个重要事实,就是那姑娘的母亲一方,几代人都是疯子。
罗切斯特一直没有见到他的岳母,他以为对方已经去世了,但其实是被关在疯人院里。
而罗切斯特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不到四年,他的妻子也如同他的岳母那样,陷入了疯狂当中。
当医生宣判伯莎·梅森的精神不正常后,罗切斯特连离婚的权利都失去了。至此,除了死亡,上帝和法律都要求他必须和这样一个妻子共度余生。
更讽刺的是,老罗切斯特和罗兰·罗切斯特算计好了一切,却没有算计到命运安排。在四年中,这两人先后去世,把偌大的家产都留给了爱德华·罗切斯特。
于是,罗切斯特先生成为了一个真正富有的人,却失去了通过婚姻获取幸福的机会。
裴湘透过烛光望着闭目养神的罗切斯特,仔细端详着他的容貌。
这个不太英俊的高大男人此时大概比较放松,眉目间的阴郁消散了许多,但那种形影不离的孤独感依旧萦绕不去,似乎已经成为了爱德华·罗切斯特这个人的一部分特质。
“哪个方面带来的伤害更大呢?”裴湘敛眉思索,“是父亲和兄长的欺骗隐瞒,还是那个从清醒到疯狂的伯莎·梅森?大概……还是亲人吧……”
次日,裴湘按照约定去了公园。
让她惊讶的是,除了诺顿和威廉外,小豆丁西奥多也出现了。西奥多带来了很多心爱的玩具,笑得又甜又乖,一个劲儿地邀请裴湘和他一起玩。
裴湘拒绝了西奥多的热情邀约,加入了诺顿和威廉的读书交流小组当中,继续练习法语和英语。
西奥多独自玩了一会儿后,感到十分没意思,往日里吸引他的玩具此时已经引不起他的兴趣了。
他摆弄了一会儿士兵小人儿,回头看一眼低头读书的裴湘;他拉了拉小木弓,回头发现诺顿在和裴湘说听不懂的话;他滚了滚小皮球,回头瞥见威廉在给裴湘念诗……
不知从何时起,西奥多扔下了所有的玩具,慢慢蹭到了裴湘的身边,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又过了几天,西奥多拿出了一摞精美的识字卡片,开始跟着三个大孩子一起学习。
威廉·格兰特看见弟弟磕磕绊绊地认单词、读句子、背诵小诗,终于忍不住出声指导。西奥多眨巴着眼睛看着一向不怎么理睬他的兄长,慢慢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一旁的诺顿轻嗤一声,有些不满好友的心软。
要他说,即便这个西奥多·格兰特可爱听话,但只要他是现任格兰特夫人的儿子,早晚有一天会和威廉产生隔阂与分歧的。
——既然如此,何必现在投入感情?
这日傍晚,裴湘无意间撞到西奥多身边的一位年长女管事在训导新来的保姆,两人的对话从树丛的另一侧隐隐传来。
“艾拉,记住上一个保姆玛丽的教训,不要有太多小心思,否则,夫人会让你在这个圈子里混不下去的,明白吗?”
“是,温蒂太太。”
“我昨天看到你和博莱曼夫人说了不少话,怎么回事?”
艾拉的声音有些怯懦:
“她在向我打听公园里的事,问我格兰特少爷和西奥多少爷相处得怎么样。”
“你是怎么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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