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道友,此处是我庙宇,同我气机相连,本就自有结界屏障,若是无我允许,便是大天尊也不可自由行事。你有何话但说无妨,绝不会传入外人耳中。”
裴湘点了点头,她看着在杨戬怀中自得其乐的小无忌,简单解释道:
“这孩子出生之前,我炼制了两个魔偶。唔,真君见过其中之一的,那个魔偶帮了我不少的忙。而另一个魔偶要更加复杂一些,他……暂时成了无忌的替身。
“在旁人眼中,那就是有着佛子转世命格的婴孩儿,带着特殊气运。所以,当日众妖来袭之时,那只善于偷盗闯阵的寻宝灵鼠就把替身魔偶偷了出去,并把他当成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十世善人。
“真君,替身魔偶转移了三界生灵对我们母子的注意,但这李代桃僵之术,终究是需要代价的。为此,我需要时时为替身魔偶提供法力,一旦中断,替身之事就败露了。这也是为什么真君几次见我,都觉得我身体康复缓慢且中气不足的原因。”
杨戬恍然,可心中却并无解开疑惑的轻松之感。他双手夹起胖乎乎的无忌,看着这无忧无虑的婴孩问道:
“殷道友,佛子命格之事非同小可,你能成功遮掩过去,必然付出不少。不会因此伤了身体根基吗?”
裴湘喝了一口温茶,含笑摇头道:
“真君无需担忧,只是一些表面功夫而已,仗着法术的新奇古怪能瞒过一时,却绝不可能瞒过一世。我这么做,只是打算为我们母子争取一些时间而已。
“等过了三五年,若是有那大神通的菩萨尊者好奇查探,必然能看出其中端倪来,那时候,这瞒天过海之事也就暴露了。可要是运气好,说不得一直等到无忌十八岁了,这障眼法也不会被拆穿。”
杨戬听到裴湘保证,暂且安心,又听她提及时间问题,若有所思地沉吟道: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菩萨尊者们谈一次经论一次道,或者下一盘棋赴一次宴,人间便一晃数年已过,而那时候,无忌也该长大了。”
“正是如此,”裴湘浅浅一笑,眉目从容,“若是提早发现了,我也不惧。反正尊者们又不能过分干预佛子下凡历练之事,而我也平安度过了生产前后最虚弱的阶段,之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完全可以耐心周旋。呵,我凭本事把亲生孩子留在身边养育,难道上天还能把此事算作是一桩罪孽?况且,我也不是非得阻止无忌承担佛门大任,我只是想给自己的孩子多几种人生选择而已。最后,他愿意走上哪条人生路,还得问他自己的心。”
杨戬微微点头。他端详着怀中“咯咯”笑的小无忌,暗道不管未来如何,这孩子此刻还在亲生母亲身旁,且被细心呵护照顾,这就很好了。
裴湘喝完茶,休息片刻,就把孩子从二郎真君怀里接了出来。又趁着小家伙反应不及之时,她手脚麻利地把他重新塞回小推车中,不给他非得让大人抱抱摇摇的撒娇耍赖机会。
这时,杨戬注意到无忌的小车内不仅放着小被子、小枕头和小玩具,竟然还有一本佛经,不禁脱口道:
“怎么出门还拿着这个?你最近开始研读释教典籍了?”
裴湘莞尔:“这是谨防这小家伙哭闹得太厉害,特意携带的秘密武器。至于我么,只是诵读而已,谈不上专门研读领悟,唔,大约也缺少几分灵性。”
这番解释让杨戬面露不解。
于是,裴湘就给二郎真君详细描述了一遍她对儿子的“培养”过程和重大发现,还特意重点形容了一番小无忌听她念佛经时的兴奋反应。
“天赋这种事,有时候确实没有道理可言的,”叹了一口气,裴湘无奈道,“不论是我声情并茂地讲故事,还是给他编唱朗朗上口的草药儿歌,他也就是乐呵呵地捧捧场,而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唯有听到我干巴巴地念佛经,他才会神采奕奕手舞足蹈。”
听了裴湘的解释,杨戬微微挑眉。他倒是没有在佛经之事上多做纠结,毕竟那是佛子转世,总该有些特殊的。他关注的,是裴湘给无忌念的那些书籍内容。
——是不是有些过于望子成龙了?不管怎么说,这孩子今天才满一周岁。
“多读书没错,可是这么逼迫孩子,会不会物极必反,让他对书本产生厌烦心理?等到了正式进学的年龄,反而失去了读书写字的兴趣。”
裴湘扑哧一笑,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位和她认真讨论如何育儿的显圣真君委实过于接地气儿了,竟再无那种遥远不真实之感。
“真君,难道你真以为我会逼着一个不满一岁的小宝宝读书吗?哈哈,我给他念书,也是因为居住的地方再没有第三个人了,如果我再不时常出声的话,那就太安静了。再有就是,那些书不仅是无忌的百日礼物,其实也是我买来给自己阅读的,反正……无忌他当初没有表示不满反对。”
不满反对?杨戬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小车里试图啃脚的小婴儿,摇头失笑。
他放下茶杯长身而起,掸了掸衣袖,对着眉目间张扬着浅浅小得意的裴湘道:
“既然百日礼物名不副实,那我就给无忌送上一份小孩子喜欢的周岁礼物。殷道友,我们这就出去转一转,寻些有意思的精巧玩具。”
说着话,这位真君周身上下瑞气祥云缭绕,而后金光微闪而逝。不过须臾功夫,他便神光内敛威慑暗藏,摇身一变成了凡间英武俊秀男儿。此刻再细瞧杨戬,不见仙家缥缈清华,唯余红尘矜贵雍容。
顿时,裴湘和小无忌一起仰头,用同款的惊讶表情望着忽然变身的二郎真君,母子二人的大眼睛都闪亮闪亮的。
杨戬微顿,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走吧。”杨戬清了清嗓子,对着裴湘温声道。
可不等裴湘回答,刚刚会吐字的小无忌就激动地拍着小车子,嫩嫩脆脆地应和道:“走!”
裴湘:……
裴湘忽然怀疑,她儿子刚刚大哭,真的是被突然而来的人多热闹吓到了吗?真的不是……因为那些鬼判没有二郎真君长得好看吗?
这天之后,裴湘就渐渐增加了带儿子外出放风的次数。
因为二郎真君之前曾提议过,他可以教授裴湘简单的腾云术,后来又在裴湘抱怨好书难求的时候,答应把私人藏书借给裴湘阅览。所以,除了附近的城镇外,二郎真君的道场也成了母子俩经常拜访的好去处。
时光荏苒,双方的往来交往慢慢频繁起来。
有一次,二郎真君发现裴湘在“逼着”无忌听儒家经典,便误认为她这是希望儿子能够效仿父亲陈光蕊,将来考个状元当当,顿时便觉得裴湘的这种做法不太妥当。
虽然,在推崇孝悌的世道中,二郎真君也没思索明白这种继承父志的做法到底如何不妥当,但最后还是勉强想出个理由,就是陈光蕊只知道读书不注重身手武艺,导致他最后枉死在水寇之手……
总而言之,二郎真君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他决定亲自教授小无忌习武打架骑马打猎。
裴湘:……我就是在矫正儿子的偏科行为,就像纠正小孩子的挑食行为,和考状元什么的根本没关系。
到了无忌五岁左右的时候,小家伙儿已经拥有独自去二郎真君道场的许可了。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枚没有什么重量的小巧玉符,只要他亲自握住玉符并默念咒语,就能被传送到二郎真君的道场内。
抵达真君道场后,无忌并不用立刻去找二郎真君,而是会先和哮天犬玩一会儿。
若是当日二郎真君有空闲了,就会把无忌喊到身边,教导他习武骑马驯鹰,亦或者练习弹弓耍刀枪。若是当日二郎真君有事在身,就会安排梅山六兄弟或者麾下的草头神带着无忌学些兵甲行伍之事。
总之,小无忌的成长过程中没有并缺少男性长辈的参与,他不仅有二郎真君教导,还有一群作风彪悍私下里口花花不太正经的叔叔伯伯们。
而裴湘拜访二郎真君道场的方式,是不会像无忌这般随意的。她每次都会提前打招呼,然后再带着礼物上门做客。
当然,在年幼的小无忌看来,他娘亲的这种做法有些多此一举。反正不管她什么时候去找二郎真君,对方都正好有空或者恰巧不忙的,根本不存在什么打扰或者扑空的可能,所以,何必次次询问呢?就像郭申伯伯说的那样,道场里的房屋这么多,空着也是空着,搬过来住多方便呀。
但小无忌并不敢说出心里的想法。因为,这么说出来的郭申伯伯第二天就被派去什么勾魂暖香洞去清理妖精去了。据说,那里有许多粉红骷髅蛇蝎美人,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人干,可危险了。此事吓得无忌当天少吃了两口饭,还在做算术题的时候偷偷给郭申伯伯念了一卷经文,虽然中间有几个生僻字他还念不准,但他觉得心意更重要。
当然,如果佛祖能告诉他算术题答案的话,他一定会更加虔诚一些的。
“无忌,怎么还在发呆?算出这道题的答案了吗,五条哮天犬、三只神鹰和一匹龙驹天马站在一起的话,总共有多少条腿?”
“一、二、三……娘,为什么要算总共有多少条腿?哮天它们都会飞呀,云雾一遮什么都看不见的……”
第419章
七岁的小无忌快乐又忙碌,不仅要学习文化课和武艺课,还要合理分配好他和哮天犬、城镇人类小朋友,以及山里小妖小怪的玩耍时间,再加上吃饭睡觉听佛经,他每天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这天,无忌刚和哮天犬一起偷吃完一大块洒满青丝玫瑰的超甜白糖糕,就听到自家娘亲和真君叔叔在商量出门远行的事。
“真君,我之前就计划过,等无忌能跑能跳了,便带他四处走走转转。如今无忌已经七岁了,虽然看着还是小小孩童的模样,但他的力气其实已经不输给成年人了。所以,我打算带他离开灌江口一带。”
“殷道友计划出门多久?准备往哪个方向去?”
这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悦耳,语气也很平淡,好似并无不舍之情。
倒是蹲在窗户下面的无忌和哮天犬对视了一眼,震惊过后,彼此眼中都多了些泪汪汪的惜别离意,然后又双双红着眼圈继续认真“偷听”家长谈话。
“时间长短未定,”裴湘的语调依旧柔和清悦,缓缓道来,“我打算先去一趟长安,探望家中高堂长辈。之后会向西远游,拜访至今仍然被压在五行山下……对了,现在那里已经被改名为两界山了,反正,就是去拜见齐天大圣,向他解释一下当年冒名顶替的事情。”
“无忌确实应该去见一见他的外祖父母,”杨戬赞成裴湘去长安探亲的想法,还不忘提醒她,“听说无忌祖母还在世,要不要让无忌去海州认亲?”
裴湘微微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方向,而后才解释道:
“抵达长安后,我不准备让我爹娘和殷家人见无忌,同样,我也暂时不会让无忌的祖母知道无忌在我身边长大这件事。并非是我冷漠绝情,而是情非得已。
“真君,如果让无忌去了海州,我担心会提早暴露替身魔偶之事。所以,我打算等无忌年满十八了,再让他自己去海州那边认亲,届时,他还可以见见他亲生父亲的转世。至于我本人……就不必出现了。”
“也好,既然已经成功遮掩了七年,此时确实不宜再横生枝节,免得功亏一篑。”杨戬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地分析道。
只是,话音落定,他的目光又忍不住慢慢扫过裴湘不甚健康的气色,眸色便渐渐深邃了几分,关切之情油然而生。
随着无忌长大,江州金山寺的那个替身魔偶需要的法力越来越多,为此,裴湘不得不一直忍受着因虚弱而产生的种种不适之感。虽然于日常生活修炼无碍,但体弱气虚之人和身体康健中气十足之人的日常感受,怎么能一样?
想到裴湘这几年的辛苦忍耐,二郎真君眉心微动。他沉默片刻,到底无法继续维持云淡风轻的从容做派,忍不住说出真正的想法:
“殷道友,何不在灌江口继续休养几年?令尊令慈那边,可以先遣派人送些药剂丹丸和各地特产美味,等时机成熟了,再去长安拜望不迟。”
裴湘摩挲着手中茶杯,浅笑拒绝了二郎真君的挽留:
“不了,若是一直贪图安逸舒适,躲在真君的庇护下生活,我如何能在大道上走得更远?也将永远做不到当初承诺过的事。真君,我一直记得,以后要在自己的道场里宴请你呢。”
闻言,二郎真君无声轻叹,他确实有心挽留,但裴湘离意已定,又涉及到修炼道途,便不再多劝说什么。
“依殷道友所言,你见过那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的齐天大圣后,应当会继续四处游历寻找机缘。既如此,我便祝道友早日寻得长生大道。”
语毕,杨戬覆手在长案上一抹,便出现了数十枚灵果和满满一盒的紫芝瑶草火杏等仙家奇珍。
“把这些拿去吧。”
“真君,这……”
“莫要推辞,这是你应得的,非是我慷慨赠送。前些日子,你我一起推演和改良了上古黄泉轮回阵法,效果颇佳。我把改良后的阵图机要奉给师父玉鼎真人过目,家师参详过后十分满意,连连夸奖,当即便派仙鹤灵禽送来了这些佳果奇珍来。我今日下帖请你来饮茶,本来就是准备把这些灵珍送给你的,未料到……却先听到了你要出门远行的消息。”
裴湘微微一怔,旋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玉鼎真人当真觉得好吗?真君你千万别为了白送我果子就诓骗我。”
杨戬剑眉轻扬,星目含笑:
“我何时诓骗过你?又不是无忌那小子。师父确实连声称赞,还道可惜和你没有师徒缘分,否则的话,我就要多一个师妹了。”
“师徒缘分……”裴湘羽睫轻颤,眼眸中划过一抹若有所思,“既然无缘分,玉鼎真人何必突然提起这个……真君,是你帮我询问过令师了吧?”
本来打算做好事不留名的杨戬顿了一下,继而无奈笑道:
“又瞒不过你。不过也不是刻意去询问的,只是偶尔闲聊时提了一两句。见师父他老人家摇头不语,我便知道此事不成了,之后再也没有提过。”
裴湘莞尔一笑,轻轻点头,只当信了二郎真君的这番“避重就轻”解释。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裴湘看了一眼时间,转头对着窗外的方向扬声道:
“无忌,加餐的白糖糕也吃了,懒儿也偷了,快去练字。”
“娘,”小无忌一点儿也不意外自己被发现,他听见裴湘催促提醒,也不讲价还价,连忙甜甜地答应道,“我这就去!还有哦,我不是在偷懒,我只是心神不宁出来静静心,然后,嗯,果然听到了关乎我未来人生安排的大事。”
“嗯,然后呢?”裴湘望着上半身趴在窗沿上装乖巧的儿子,挑眉等待下文。
“娘,我认为除了佛学以外,我对占卜问卦一事也挺有天赋的。你要不要让我跟江边的老龟爷待几天,同他学学测吉凶的本事?”
“你是想跟老龟爷待几天,还是想趁机在江里戏耍几天不上课?快去练字,半个时辰后我去检查。”
“哦,知道了。”
小孩子蔫哒哒地应了一声,果然老老实实往自己的小书房走去,就是脚步声颇为沉重,并无往日里“哒哒哒”的轻快感。哮天犬默契配合,在一旁应景地唉唉呜咽了两声,一人一狗的背影都莫名有些萧瑟。
裴湘安安稳稳地喝了一口茶,对可怜的儿子和可怜的狗子都无动于衷。
倒是杨戬嘴唇微动,似乎要开口讲情,但却被裴湘笑吟吟的眼波阻止了。于是,直到小无忌和哮天犬的背影消失在竹影中,二郎真君也未能发出支持维护的声音来。
这日之后,大约又过了一旬左右,裴湘就带着无忌出发了。在朋友们依依惜别的目光中,母子二人踏上了去国都长安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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