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博延在问宫人,但梁丘沣在一旁回答:“他们不让我进来。”他手指着殿门口站立的几个黄门。
那几人立刻进来,不知所措地跪倒,“至尊,我们实在不知这位原来是……”他们因为紧张,越发说不清楚。
但眼前的情形,大概也能猜出七八分来。必定是梁丘沣这副模样惹出来的麻烦,想是他上车之前刚发散过,竟披发坦身地进了宫,那些守卫自然不肯放他进来,就这样理论起来。
闵博延向一旁的闵锐达和上官恺微笑道:“这位是梁丘沣公,他的性情一向如此,洒脱不羁。”
皇帝都是这般态度了,闵锐达和上官恺自是不能不欠身致意。闵锐达面带微笑,上官恺却在致意之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颇有异样的神情。
闵博延示意朱明安,“先请梁丘公更了衣,好舒服说话。”
梁丘沣虽然不羁,但还不至于疯癫,当即谢过,进去整理了衣衫,梳好头发,方才出来,也在下首坐下。
“方十三娘,”闵博延回头吩咐方若婳,“煎茶来。”
方若婳这才醒悟,原来闵博延今日特意让方若婳在这里立规矩,是为了替梁丘沣煎茶的。
待煎好了茶送进去,只听见梁丘沣的大嗓门侃侃而谈,似已夺过了上官恺的话题。
“……从这里引伊水,又可开一渠。这里,至尊原本就打算开漕渠,不妨再多引一支,则这里南傍洛河,北依漕渠,正合至尊的意思。”
“敢问梁丘公,”上官恺步步问道,“此处地势高低起落,又如何引水?”
“这有什么难的?”梁丘沣随口道,“不妨加闸——”
两人滔滔地开始讨论各类技术问题,专业术语层出不穷,估计旁的人都和方若婳一样头皮发胀,努力隐忍着哈欠。
闵博延倒是不打哈欠,还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可是方若婳猜,他其实也不懂。因为他一句话也没插。
直至那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一副要吵起来的模样,他才出来打了打圆场。
不过方若婳看这两个人争归争,其实很有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的架势。
“那么,”闵博延做这一段落的结束方词,“安府之事,恐怕仍要闵公领衔,上官公为辅。”
两人离座躬身称“是”。
“至于河渠之事,梁丘公,你再留一留,朕还有些话要问。”
“好……是。”
闵锐达和上官楣一起告退。闵博延对梁丘沣笑道:“现在没有外臣在,梁丘公,你可以松泛些了。”
梁丘沣不知是刚才争的,还是五石散余热未散尽,脸孔依旧赤红。他一手扯了扯领口,一面对方若婳躬身说:“十三娘,有劳你,再煎茶来。”
闵博延脸色忽然一沉,淡淡地说:“梁丘公,方十三娘只是寻常宫女,自可听你差遣,你不必如此客气。”
方若婳连气也懒得生,镇定自若地应下,走出门去。
这回说得够清楚。
方若婳只纳闷,以前怎没看出他是这样小气的男人?连这样的话也要故意说给方若婳听。
不过,也难怪。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以前他是缩在茧子里的蛹,什么都要做给人看的,如今算是修成正果,变蛾子了,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好,很好。
煎了茶送进去,异常平心静气。梁丘沣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方若婳,又看看闵博延。闵博延低头看地图,装作看不见方若婳。方若婳知道他是装的,因方若婳瞥见他在眼角里横方若婳。
没有心情再去立规矩,转身去宫女休憩的房间。几个小宫女围拢一圈烤火,闻到山芋的香气。她们挤一挤,让位置给方若婳。方若婳坐了,听她们说闲话。
心里不由得想,方若婳他们如今这样的关系,算是什么?皇帝和宫女,又不完全像,方若婳无疑比普通的宫女放肆得多,但是他不加理会。有很多时候,感觉方若婳在故意刺激他,想让他生气,方若婳这样做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方若婳自己也不明白,但似乎能让他生气,方若婳会好过一点。
但他从来不,于是方若婳总不免失落,像使足了劲的一拳打在空气里。
小宫女们忽然静下来,方若婳直觉地抬头,看见朱明安站在门口向方若婳招手:“十三娘,你来。”
方若婳随他到门外,僻静的角落里。
“论理不该方若婳说。”他一上来就道。
看他神情也猜得到他要说些什么,方若婳笑笑截了他的话:“那么就不要说。”
他瞪牢方若婳,若方若婳不是方十三娘,他一定像点着的爆竹一样蹦起来。
“十三娘,”他诧异的,“你如今是怎么了?”
方若婳咬一下唇,怎么了?方若婳自己也说不清,一种莫名的空洞仿佛在吞噬方若婳的灵魂,每每让方若婳无端烦躁。
“你难道非要我说破了不成?你刚来那几天,我瞧着至尊还有五分气在,如今只怕消得剩下一二分,你怎么倒要跟他怄呢?”
方若婳装傻,“你说什么?我怎么能跟至尊怄?”
朱明安沉默一会儿。
“十三娘,你一向是聪明人,要不我就不跟你说这些话。我跟至尊日子久了,若然你真把至尊惹恼了,那也有你受的。”
方若婳垂下眼帘,过了会,向他道个福,“多谢你。”
“你别嫌我多事。像我这种无根之人,还能图什么?不过图个安静顺心。若至尊不能顺心如意,哪有咱们的好日子过?”
当然,他是至尊,是天。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脸色生活。
朱明安叹一口气,他的岁数不小了,叹气时眼角额头密密麻麻的皱纹。
“还有件事——”他说了一半停下来。
方若婳微笑注视他,“请说。”
“皇后已下懿旨,召宣华夫人回榆乐宫。”
方若婳的微笑瞬间僵凝,随即提醒自己继续笑,但脸上的肌肉拉扯起来酸到发疼。
“哦,”方若婳相信方若婳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太好了,姑姑和我一向说得来。”
朱明安看着方若婳,良久,摇摇头,转身走开。
方若婳的戏做不下去,面具立刻落下来。但面具底下,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装得太久,装成了习惯,一层又一层的面具,有时候自己也分辨不清。
如果是以前,方若婳会想找个地方痛哭,但痛哭也是需要激情和气力的,方若婳现在连这点气力也没有。最后只是坐下来发呆。
可惜发呆也不得长久,又有人来传唤,闵博延要茶了。只得应付着煎了,火候过了三分,估计忒苦。
送进去时,闵博延居然还在与梁丘沣交谈。
木然地将茶放下。闵博延恰在此时朝旁边伸过手来,也许是要拿茶碗,方若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却被他握住了手。
方若婳的手冰冷。
他似乎诧异,回头看了方若婳一眼。方若婳默不作声地缩回手,退下去。
方代玉次日便入宫。自闵星渊过世之后,她一直住在仙都宫,算来已有几个月。乍一见到她,方若婳不由得大吃一惊。她竟在数月内瘦了那么多!原先她也算不得胖,如今看起来竟似一具骨架子,勉强撑了衣裳,走动时,看得出衣下空荡荡的,仿佛被风吹吹就会飘走一般,叫人担心。
“我变多了,是不是?”方若婳还在怔愣,她已开口,语调异常平静。
她又打量方若婳,“若婳,你也瘦多了。”
是吗?方若婳摸着自己的脸,笑笑,心里平静至极。
方代玉或许嗅到异常,凝神看了看方若婳,什么也没说。她指着坐榻,方若婳他们一如从前那样,相对坐定。坐榻临窗,初冬的阳光恹恹地洒落,毫无温度。方代玉的脸色异常苍白,脂粉如悬浮般挂在她的脸上,甚至能看出脂粉下肌肤的憔悴。
方若婳想不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变化,难道闵星渊的死真的给她这样的打击?
“你和至尊,还没有重归于好?”她问。
方若婳错愕,想不到她上来就这么直接。
“不能告诉我?”她微笑。
“当然不是。只是……只是……”方若婳也说不上来只是什么,“没有。”方若婳回答。
她“哦”了一声,“我以为,你们早就应该重归于好了。”
“为什么?”
“哎?”方代玉似不明方若婳所指。
“为什么你觉得方若婳他们应该重归于好。”
“这还要问?”方代玉笑起来,“至尊心中有你,你心中也有至尊,你们自然应该和好。”
方若婳默然。方若婳何尝不希望如此简单?但方若婳他们之间,已经发展得越来越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简单关系。他是皇帝,手段狠辣,大约日后也免不了荒淫这一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横亘在方若婳他们中间。
是的,如果这一次,方若婳主动去解释,去示好,讨好他,那么也许方若婳他们真的会重归于好。但方若婳要好好想想。这只是一次,下一次呢?方若婳不会天真到认为这次过后,他就变了个人。同样的,方若婳也无法轻易改变自己,因此,一定还会有下次的。
方若婳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还是就此放弃?
方代玉看方若婳,“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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