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手夹烟,一手拿起烟盒,朝想象中的对方一递——请吸烟!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她将烟卡在烟灰缸里,起身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吴振庆,他没穿雨衣,衣服被雨淋湿了。
他的到来太出乎张萌意料,她一时不知所措,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没想到……你……下雨了?
下雨了……不过不太大……毛毛雨……允许我进去么?
允许,允许……
吴振庆坐在沙发上,以一种诧异中掺杂着研究意味,也掺杂着男人对女人的观赏的目光望着张萌。像上次一样,张萌仍走到桌子那儿,背抵着桌沿站立着。
吴振庆问:正打算出门是不是?
张萌:不,不,不出门……
不出门?
张萌解释道:晚上我们单位和别的单位举行联谊活动,不过我并不是非去不可的人物……我的模样特别可笑是不是?
可笑?你为什么这么说自己呢?不,一点儿也不可笑,你一化妆,显得很有风度,很有气质,至少年轻了三四岁。你是主持人吧?
张萌说:老的,大家嫌太老气横秋;年轻的,又嫌太青春浮躁,结果工会的干部们,就一致决定了是我这个双方面都能认可的,不愿意也得愿意。
吴振庆说:我来的又不是时候。
张萌说:没关系,时间还挺充足,有事?
吴振庆点点头说:借钱……我已经到处借了一个下午了。本不想来找你的,路过这儿,身不由己地就来了。
张萌问:多少?
吴振庆:越多越好。
张萌问:做生意?
吴振庆摇摇头:你先说有没有吧。
有。张萌说完走进里间,不一会儿拿着一叠钱出来,交给吴振庆,二百元,我只留下了几十元生活费,不知道……是不是太少了? 不少不少……吴振庆接过钱点也不点,揣入兜里,又说,我不是替自己借,我是替郝梅借。她要带她女儿到北京看病,这一去,十之八九,就只有她自己回来了,我替她谢谢你……
张萌讶然地看着吴振庆。不待她说什么,他已走了。
他匆匆冒着细雨走出楼门,张萌在窗子里朝下喊:哎,你等等!
吴振庆站住,仰起脸看她,张萌匆匆跑下楼梯,匆匆跑向吴振庆跟前,撑起了一把伞,替自己也替吴振庆遮雨,之后说:这是我的存折,上面有五百元,你替我取出来,给她带上吧,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让她多带些钱好。
吴振庆感动地说:这……可不知哪一天才能还你啊!
我并没有向你强调这是借给她的。她说完将存折塞入吴振庆上衣兜,并拿起他的一只手,将伞柄也塞在他手里,她转身走了。
吴振庆喊了一声:张萌!
张萌站住,回头望着他,吴振庆说:你化了妆以后,看上去很有风采。
张萌不由得笑了一下,又一转身跑了。
她跑回屋子里,头发、衣服都淋湿了,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坐在沙发上吸着。
她没想到郝梅会窘到这种地步,自从离开老连队,她就再没见过郝梅,也没有谁跟她谈起过郝梅,因为,她和吴振庆和徐克,也是最近才见过。在今天以前,连他们都不跟她提起郝梅,好像她俩是两个天生的冤家对头。不错,从小学到中学,她们俩一直都在暗中竞争什么似的。竞争谁先入团,谁是三好学生而谁不是。但在张萌内心深处,最忘不掉的一位女同学,恰恰不是别人而是郝梅。张萌知道,郝梅善良,富有正义感,待人宽对己严,而且最不是一个小肚鸡肠记仇的人……
张萌掐灭烟,站了起来,脱去上衣,扔在沙发上,走入洗脸室,她望着镜子里自己化过妆的脸,耳边响起吴振庆刚才的话:你化了妆以后,看上去很具风采……
她继续想着刚才的事。
小的时候,她们都为自己的父亲而骄傲过。郝梅的父亲被认为是一匹千里马,张萌的父亲被认为是伯乐。因为张萌的父亲不但调来了郝梅的父亲,而且重用他,提拔他。后来,张萌的父亲成了走资派,而郝梅的父亲成了保皇派。再后来,张萌的父亲成了三结合干部,而郝梅的父亲成了资产阶级专家。如今,她俩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已随他们本身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张萌心想,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将由各自命运的不同而不存在么?她多想重新培植起来她们的关系,哪怕是一种继续抗争的关系也好啊!人企图斩断自己与过去的一切关系,其实是一件有苦难言的事啊!她心里叫着郝梅的名字,郝梅,你说呢,这也许是你想替我分担也无法替我分担得了的,正如我实际上分担不了你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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