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官相视以目,虽然觉得皇后与天子同朝称制不妥,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劝谏。而武官多是瑞羽昔日的麾下将领,被她直接或者间接提拔上来的,自然高兴于她能获得这样的权柄,个个兴高采烈。
一时殿上的文武百官心态各异,却是武官先随着唐拓上前朝拜二圣,称颂恭贺。
册立礼热热闹闹地过了,便有太卜寺的少监上前奏报宜谒庙的吉日,请天子择定日子携皇后共同前往太庙告祭祖先。东应早就想好了,当即择定了六天后的吉日,令有司准备太牢等一应祭祖之物,听陈远志调遣,筹备谒庙之礼。
夫妇之际,是人道之大伦,故而礼仪之中婚姻之礼最为隆重。天子大婚的一应礼仪完备,就算因为瑞羽并无实际的娘家,不必回门;天子也没有直系亲长,免了许多繁文缛节,但时间跨度仍旧近月。
册立礼毕,东应携瑞羽回到后寝,取下禁制她的银针,嘻嘻笑着赔礼道歉,见她余怒不消,便出去了一趟,打了个转再回来,拉住她的手道:“你别生气了,看看外面,我都给你带谁来了?”
他不管带谁进来也不可能真让她舒心,她也懒得理会,侧头不看,耳中却听得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奴婢拜见皇后陛下。”
瑞羽受困的这些天,身边所有宫人内侍都是东应细心挑选出来的忠心侍从,她过往的那些侍人一个也见不着,此时听出这叩见的人竟是她原来的女史青碧,不禁愕然,“你怎么来了?”
自瑞羽受困宫中,为防内外消息串通,她的臣属得知详情强闯救主,宫禁防卫明松暗紧,已经做足了备战之势。别说她的亲卫进不了宫,见不着她,就连昔日承庆殿服侍她的旧人,也被东应调了开去。
东应将她与旧属隔绝两个多月,今天突然将她的女史带进来,不由得令她心生警惕,不知青碧怎能在这里出现,又是为何出现。
青碧看了东应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答道:“圣上十日前下诏,征诏公主府的十二青入宫侍奉皇后陛下,奴婢应诏前来,充任皇后詹事。”
瑞羽长眉微动,睨了东应一眼,问道:“青红他们呢?”
青碧面上掠过一丝愧色,讪讪地道:“因为安西都护府还有许多事务要与公主府交接,青红在西疆延宕了月余才入玉门关。按行程算,如今他们应该还在凤州。”
瑞羽唇角一挑,曼声道:“这么说,十二青只有你一人来了?”
青碧过了会儿才道:“奴婢……奴婢得知陛下大婚,便迅速了结手中事务,快马加鞭连夜赶来了。”
瑞羽笑了一声,略带嘲讽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得知我要大婚的?你回京都时公主府的其余人等可知我要大婚?”
青碧深深地低下头去,却仍可看到她额头的汗珠一层层地往外冒,对瑞羽这句话却不敢直接回答。
倒是东应见青碧尴尬,在旁边打了个哈哈,干笑道:“阿汝,青碧为了能侍奉你,连日连夜万里奔波,忠心可嘉……”
瑞羽倏地打断他的维护,怒喝一声:“你住嘴!”
喝住了东应,她又看着青碧,缓缓地说:“回话!”
青碧猛一咬牙,居然抬高了头颅,望着瑞羽大声回答:“奴婢是在太后娘娘的丧讯传到西疆时知道您即将大婚的,公主府其余人并不知道您要大婚!”
瑞羽早预料她必是投靠了东应才能获得他的信任入宫充任要职,此时听到她亲口证实,仍然震怒,“青碧,你能在太后的丧讯传到西疆时就知道予即将大婚,因而万里奔波回到京都,你对予果然忠心可嘉!”
青碧脸色煞白,眉宇间却反而浮上一丝固执倔强的神态,强自镇定地说:“皇后陛下,奴婢一直认为您与圣上亲密无间、同心同德才是天下子民的大幸。如果您与圣上因为身份阻碍而不能结成夫妻,那也罢了;但既然你们之间的障碍根本不存在,那你们成婚不是于国于家于个人很好的事吗?”她顿了顿,又道:“皇后陛下,您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理应誓死效忠。但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您所掌握的权力太大,与圣上异心离德时,对已经饱受摧残的国家伤害也太大。大义所在,奴婢只好得罪您了。”
瑞羽觉得好笑,“何以见得予手握重权就将怀有异心,对帝位就有威胁?何以见得你所选择的就是国家大义?”
“因为您身居这样的高位,使得您的臣属和近人,都会因为骄功自傲而不自禁地怀有别样的心思,对圣上缺少必要的礼敬和畏惧,自然威胁帝位。”青碧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大声说,“皇后陛下,奴婢从小就在您身边侍候您,了解您的为人。您身居这样的位置,若是没有与圣上离心,为了圣上与唐氏国祚的安稳延续,您会宁肯终身不嫁,亦绝不会突然成婚,更何况是在太后娘娘和圣上都极力反对的时刻,仍旧固执己见,不肯更改。”
瑞羽为她的话而瞠目,冷笑道:“所以你觉得,唯有拆散予的婚姻,促成予和天子大婚才是于国于家都好的事?因此你宁愿身负背主的恶名,也要成全国家大义?”
青碧默不作声,但她的沉默,分明表达她对此持肯定的态度。
私情与大义相违的时候,是忠于个人感情,还是忠于国家?这本来确实是个令人痛苦的选择,无数贤人勇士在国家面临危难之时,都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为国为民。
然而,这一场违背瑞羽的意愿和尊严强行嫁娶的婚姻,与国家大义有什么相干?
这么多年来,为了不使麾下将领有骄矜之心,她压着臣属的不满,在军中施行文臣监军,以削武将权柄;为了不让秦望北有非分之想,她明知对他亏欠极多,却仍旧不让他沾染她手中的权柄;甚至为了不使东应日后为难,她已经与秦望北约好了,待李太后百年之后就放弃她在神州的身份地位、权柄财势,与他一起放舟四海,漂泊余生!
她的种种安排,都是为了东应的帝位安稳和唐氏国祚延续,但在今日,竟有人敢在她面前,用国家大义来贬低她的作为,从而开脱自己的罪名,这简直荒谬绝伦!
这样的荒谬借口,令她纵声大笑,“你在予身边侍候二十余年,予竟不知道,你在一夕之间有了这样的公心和博大胸怀!”青碧待要回话,瑞羽已然收住笑声,俯身看着青碧,满面嘲讽地问:“你操劳费心,难道真的是为国为民,而不是想邀宠悦己?”
东应听她这句话意有所指,微微一怔,不解何故。
青碧也一愣,迷惑地道:“奴婢不知道皇后陛下所言是什么意思。”
瑞羽脸上似笑非笑,话里却字字带刺,慢慢地说:“你本就不是一个知道是非的人,这般辛苦奔波,却连自己究竟为什么这样做都不清楚,还在予面前大义凛然,自欺欺人,殊为可笑。只是你那点女儿家的小心思,予此时说破了,却是便宜了你!”
青碧的反应不算灵敏,但也绝不算不聪明,被她一语点破,猛然醒悟,惊恐抬头,与瑞羽讥诮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只觉得她的目光犹如雪光银镜,将她深掩心底的那点连自己也没有勇气承认却又确实存在的秘密照得明明白白,令她无所遁形。
人最尴尬难堪的不见得是自己做了什么尴尬难堪的事,而是这件事没有掩藏过去,竟被别人洞悉,完整地暴露出来,每一丝丑陋的印迹都被昭示于众。
青碧在刹那间的明悟之后,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死灰发黑。她自以为自己是为国为民,故此背主另投,除去对瑞羽有些微惭愧之外,对别人的诋毁质问根本不以为意,甚至还觉得自己这份不惧身负恶名、为国为民的情操很伟大,足以自豪。
然而瑞羽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顿时将她用以自欺欺人的盾牌击得粉碎,令她犹如平地失足,仿佛一念之间已经身在地狱,受业火烤炙。
什么为国为民,都是假的!她其实,不过是因为对东应怀有女儿情思,对他爱慕太甚却又自知无望,不敢明言,故此愿意为他自欺欺人、背主作恶而已!
这一场婚事,每个人的或明或暗地在其中显露,只是借着国家大义这个名分,一逞其欲。
哪有什么国家大义?从一开始,就是私情私欲在作祟!
青碧被揭破心事之后,战栗不能言,全身都被汗水浸得透湿,瘫软在地上面无人色。
东应一直驱使青碧为他的内应,许之以重利厚赏,也一直以为青碧所图者便是重利厚赏,直到今日瑞羽说破关窍,他才意识到其中别有隐情。一瞬间,他竟不知如何是好,呆坐旁侧,默然无语。
瑞羽的怒气发作之后,看到青碧犹如被人抽走了全身筋骨一般地倒在地上,便懒得再费丝毫精力因为她生气,抬手指着殿门,淡淡地说:“滚出去!别让予再看到你!”
青碧唇齿微动,却没有再纠缠不休地辩解什么,而是俯身行了个大礼,游魂野鬼般地退了出去。
东应反应过来,略带不安地对瑞羽讪笑道:“阿汝,你别生气,此事我并不知情。”
瑞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错,她本就不值得我生气,我早该将她杀了,不必心软。”
青碧在瑞羽面前无数次或有意或无意地为东应说话做事,早有背主迹象,她也不是不曾起意将她调离或者索性除去,但几番衡量,却还是任她留在身边侍候。
一方面是因为青碧是从她儿时就在身边侍奉的近侍,又随她转战万里,真对青碧下杀手,她于心不忍;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她屡屡拒绝东应,甚至为了避开他的纠缠与秦望北私自成婚,对东应有所歉疚。所以她将明摆着与东应有私下来往的青碧仍旧留在身边,任她偶尔给他传递信息,作为对他的一份补偿和安抚。
但说到底,她不除掉青碧的理由都是缘于心软不忍,若她当日一怒杀之,也就不会有今天被人当面背叛的恶心感觉。
然而,青碧的出现,除去带给她满腔的恶心感外,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
为防消息走漏,所有她的旧属都被东应调开,固然是对她的囚禁,但同时免去了她许多难堪。那些不熟悉她的人在侍奉她时会畏惧惶恐,却不会时刻提醒她,她根本就已经与秦望北成了婚,她和东应的婚姻不伦而令她耻辱,无论东应表面上对她如何温柔,千方百计地讨好她,也不能掩盖他强娶强嫁的事实。
青碧来到京都,入为皇后詹事,几乎就是来见证她一生最狼狈、最耻辱也最心痛难堪的时刻,撕破了东应用重重手段伪装的融洽与幸福,露出这一场天下称颂惊叹的盛大婚礼下所隐藏的腥膻与狰狞。
那些她心知肚明却为了有个回旋余地,为了不使自己再增加心理负担而刻意不提的事,终于到了没有办法回避的地步。
她看着东应,长长地呼了口气,问道:“秦望北现在在哪里?”
东应的脸色一僵,但这个问题横亘在他们中间,是迟早都要面对的,她不再顾忌,直言相询,他心里也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回答道:“尚在凤州,和青红他们一起,由你的五百亲卫保护。”
这些年来,为了保护秦望北,不让他被东应下手暗除,瑞羽一直将亲卫轮班分派在他身边近身保护,军令如山,只要秦望北还在公主亲卫队的保护之下,哪怕东应派出千军万马,持天子诏前往诛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只是如此一来,就免不了两方在天下人面前撕破脸皮,从而混战不休。
瑞羽悬着的心放了一半下来,道:“我要你答应我,放他回琉球。”
东应冷笑一声,“我若不放呢?”
瑞羽深知此生负秦望北良多,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再为自己丢了性命,面色铁青地回答:“你知道后果!”
东应这些天一直对她着意奉承,少有拂逆,但秦望北夺去了瑞羽对他的关爱,是他此生的死敌,令他妒火中烧。他恶狠狠地瞪着瑞羽,怒道:“我就不放!我倒要看看,为了那个姓秦的,你会不会真的完全不顾念我,也不顾念这天下安定,当真起兵自毁江山!”
他一怒拂袖而去。瑞羽亦心中气极,好一会儿才扬声唤人,“备车,予要去南海避暑!”
瑞羽身体受制,日常行动仍旧靠人扶持照料,但在册立礼过后,东应就已经除了不许她出万春殿的禁令。她下令要去南海避暑,主管万春殿的女长御柳妙便遵令而行。
南海是东内四个人工湖里最小的一个,因为水不深,便在水面上种了荷花、菱角、荸荠一类的水生植物,游船也尽是仅能容三五人的扁叶小舟。柳妙本以为瑞羽避暑是想去湖心的水榭稍歇,没想到瑞羽下令开船游湖,她微有些吃惊,连忙道:“皇后陛下,乘坐小舟不安全,如果您实在想乘船游湖,莫如我们往东海那边去?东海烟波浩渺,清风凉爽,画舫舒适,乘船漫游,听着宫伎调筝弄弦,更宜消暑。”
瑞羽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予统率水师纵横四海,岂惧这小小一个湖泊?速去备船,休得啰嗦!”
柳妙服侍她这几天,已知这位主上日常虽然甚好说话,但她决定了什么事,却是真的说一不二,绝少更改。凭自己这几天的服侍,想以什么情面让她听从劝谏,却是休想。她心里发愁,但还是令人遵命行事,划了几条小船过来,令掌船稳当的老船工载运瑞羽,余者乘船跟在后面缓行护驾。
瑞羽由人扶着上了船,见柳妙也跟着上船坐到她对面,便睨了她一眼。只是清楚柳妙必然负有东应的密令,也不多话。倒是柳妙自己被她这了然的目光一扫,心里发虚,强笑道:“皇后陛下病体未愈,需要有人近身服侍,臣在此静候吩咐。”
瑞羽轻嗤一声,哼道:“予有何事需要你近前服侍的?”
柳妙尴尬地四下张望,面上却仍旧笑容可掬,“比如皇后陛下想摘摘莲蓬,捞取菱角尝尝鲜,就可令臣代劳。”
“予想尝鲜,也不必你来动手。吃个野趣,你还想败兴?”
瑞羽刻薄地说了一句,见船身左面有丛莲蓬已经弯了头,便吩咐船家泛舟过去,拿了船上剪莲蓬的剪子,在身后两名侍人的扶持下,将莲蓬剪下,靠在船舷边上,亲自撕了蓬包,一粒粒地剥着吃。
荷花丛下躲着的一只打盹的野鸭子被船声人声惊动,扑棱一声拖泥带水地飞出几丈远,嘎嘎嘎嘎地乱叫。这一下动静比老船工掌船入湖还要响,激起无数躲在荷叶荫下贪凉的飞禽。鸳鸯、鹭鸶、翠鸟、野鸭等等或高飞,或低游,或远走,或藏身,繁忙一片,热闹得很。
瑞羽令人驶往藕花深处,也头顶一片硕大的荷叶遮阳,一面看着湖光花鸟,一面悠闲地剥着莲蓬,看上去逍遥仿佛世外神仙。
柳妙见她将荷叶斜放盖眼,一副随着小船的摇荡悠然入睡的样子,不禁心里暗自揣测这位主上的性情。瑞羽的名声之盛,天下无人不知,她自然也是知道的。而在获得东应的器重委任为皇后的中府长御之后,很是下了一番力气向宫中服侍过瑞羽的旧人探听过她的性情爱好。但服侍了瑞羽这几天,她深知探听得来的消息终究不准,想真正获取新主的信任倚重,还是得靠自己用心。
柳妙正打量着瑞羽细做打算,突然听得她在悠然间问了一句话:“你看着予干什么?”
柳妙吓了一跳,失声问道:“皇后陛下怎知臣在看您?”
“若被人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盘算都毫无感应,那予这么多年来,已经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柳妙只见过她被东应所制束手束脚不得自由的样子,却从没有在她正当声势煊赫的时候与她打过交道,本来对她颇有轻视之意,但这时被她说破心思,尴尬之余,却也顿生几分惧怕之意,干笑道:“臣少见陛下如此悠闲之态,一时失仪,陛下恕罪。”
瑞羽轻视地一笑,“予平生最恶有人自作聪明,有话不照实回答,却当着予的面动小心思。”
柳妙忙道:“皇后陛下,臣万万不敢。”
瑞羽淡淡地说:“这世间胆大包天的人多了,你敢与不敢,予懒得理会。只是你要记得,要耍什么小心眼,动什么小心思,最好都在背着予的时候,别当着予的面眼珠子乱转。”
柳妙这下子额头冒汗,情知是真的触犯了瑞羽的忌讳,连称不敢。她本是聪明人,不然也不会被东应看重,在这样的风口浪尖将她调来充当皇后长御。只不过她本是原来西内唐阳林手下的女官,再聪明目光也只及于深宫方寸之地,熟知的是寻常后妃的想法,却终究讨不了瑞羽喜欢。
也幸好瑞羽终究不是寻常女子,面对欲将她杀而后快的敌人她也能安之若素,柳妙这点小心思虽然犯了她的忌讳,却并不值得她放在心上,警示一句令她不敢时刻盯着自己也就罢了。
水风送凉,荷香沁人,瑞羽闭着眼睛一觉睡到金乌西沉。柳妙见她仍旧没有起身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出声唤她:“皇后陛下,皇后陛下,醒醒,醒醒,天晚了,该回去了。”
瑞羽早已醒了,只是盖着荷叶在想心事,不愿让柳妙看出来,故此一直静卧不动。以她在行军打仗修养出来的耐心,装睡不动这样的小事寻常得很,柳妙没有丝毫察觉,连声呼唤催促。
瑞羽暗里叹气,等她喊了一阵才懒洋洋地倚靠着船舷,悠然道:“还早得很,你吵什么?”
柳妙赔笑道:“皇后陛下,已经到了申时,圣上应该正从太极殿那边往万春殿走,与您一起用晚膳。您若再不起身,时间就晚了。”
瑞羽哼了一声,眼睛微眯,却不答她的话,吩咐身后的船工,“把船撑进去一些,予还要采些莲蓬。”
那船工遵命而行,果然撑船载着她去摘莲蓬,柳妙见她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心中大急,连忙劝道:“皇后陛下,您午膳就没用,晚上还只吃这些零碎东西可怎么行?再者您病体未愈,也该回去用药了。”
瑞羽对她的劝导听若罔闻,好在此时夕阳斜下,暑热渐消,水面上的蚊子成群结队地乱飞,虽然他们身上熏了香,蚊子不敢靠近,但听着那嗡嗡声也十分恼人,只得转船靠岸。
柳妙见她肯上岸,心中大喜,连忙令人备舆来接。瑞羽上了肩舆,吩咐道:“去承庆殿。”
柳妙大惊,连忙道:“皇后陛下,圣上此时定然已经到了万春殿,等您一同用膳。您这时候去承庆殿,万一圣上等得不耐烦可怎么得了?”
瑞羽轻嗤一声,“他不耐烦是他的事,予又没让他等。”
柳妙这些天将帝后二人的相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眼前这位主上除了在特定的环境下受了挟持,也是真的不怕天子生气。皇后再怎么任性,仍旧是天子的皇后,但她这个被委以重任的长御却不能不怕。一念至此,她不禁满嘴发苦,哀求道:“皇后陛下,臣负有重命,这一下午陪您在南海消暑,已经有大不是了,求您莫为难我。”
瑞羽瞟了她一眼,诧异地问:“回万春殿是为难予,不回万春殿是为难你。你难道曾经施惠给予,可以恃此让予为难自己去成全你?”
柳妙一腔求情的话都被她哽在了喉头,哑口无言。眼看瑞羽喝令舆驾往承庆殿走,果然没有半分为难自己来成全她的犹豫,不禁苦笑,挥手招来一个小黄门去万春殿报信,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往承庆殿走。
承庆殿虽然暂时闲置,但因为瑞羽移出承庆殿是做了皇后,承庆殿中的一应摆设都还按着旧时安置,只是原本她在承庆殿的宫人内侍,都已经被大批地更换了,如今无一熟识。
瑞羽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下走进承庆殿,看了一眼空寂的寝房,一种物是人非的悲伤感油然而生。南窗的凉榻上,摆设不算整齐,竹枕旁还有一本翻了小半倒扣着的《东夷异志录》,那是李太后未崩之前用以消遣的志怪杂谈。想来是她殿中的旧人被调离时,还念着她的习惯,不敢胡乱移动,接任者也受了严令只做清洁,故此还能保持她当日读完之后信手安放的模样。
她心念一动,在凉榻前坐下,拿起书卷,拉开榻侧的一只小斗柜,柜中果然还摆着一只碧绿的凉玉匣,匣中装着满满一匣糕点,还散发着甜香。想必是承庆殿里瑞羽的旧属被遣走之前,犹记得装上一盒新鲜的糕点,用这可保不败的凉玉匣放着,备她取用。
瑞羽取了一块糕点含进口中,品了品其中的味道,双唇微弯,眼里波光流动,笑容虽然浅淡,却是她自李太后崩后第一次觉得开心。
柳妙见她自斗柜里取出糕点吃,心头一突,忍不住上前赔笑道:“皇后陛下,这承庆殿闲置已久,以前放着的糕点恐怕都已经坏了。您病体未愈,就不要吃这东西了吧。”
她说着冲旁边的侍女使个眼色,示意她上前将糕点拿走。那侍女还没动,瑞羽已经淡淡地说:“柳妙,予说过,不要当着予的面眼珠子乱转。你若是眼睛不听使唤,予可以让人帮你从眼眶里取出来,好好地治治。”
她的话透着血腥气,但她的表情却平静得仿佛在说一根草要除了,一片叶子要落了,根本不值得稍加留神。她并非刻意装作平静,而是她统率天下兵马,见惯了腥风血雨,日常虽然宽厚待下,但若惩罚下属过错,等闲刑罚根本不值得她多用一分心。
柳妙虽然自恃有东应为后盾,觉得任凭新后如何骄纵,也不可能真的对自己出手不利。但在听到瑞羽这平静而冷酷的话语之后,还是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自己倚为靠山的圣上,未必就真能保得自己安然无恙,不禁心中骇然,强笑道:“皇后陛下说笑了。”
瑞羽将枕畔的书拿在手里,找到她以前看过的地方,这才瞟了她一眼,道:“你若是连这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那你最好别在予近前服侍。否则,予治下的军法,你恐怕挨不起。”
柳妙打了个寒战,看到她悠然自得地吃着糕点,翻着志怪,终于明白自己以前深谙的那些宫中盛行的小手段,在她面前根本行不通——无论瑞羽的真实出身如何,她确实在襁褓之中就拥有了至为尊贵的地位,而往后的十几年里,她也一直是制定规则的人,而不是被规则制约的人。只有别人适应她,她不会去适应别人。她会给出规则让人事前就知道禁忌之处,但若有人明知禁忌还敢触犯,那就是真的自寻死路,不足为惜。
柳妙在她两次提醒之后,仍旧因为旧日的习惯做私下的小动作,此时再被她一将,呆立半晌,倏地明白其中关窍,不禁暗里苦笑。她踌躇片刻,突然硬着头皮跪在她面前,干脆地直言,“皇后陛下,圣上有言在先,您所有的饮食都必须由他亲自传上,否则臣便是失职。臣未曾给您什么恩惠,值得您为难自己来成全臣,但臣终究也是您的臣属,还请您垂怜一二。”
瑞羽敲打她的本意,只是厌恶她时时刻刻都盯着自己,使自己行动不自由,心里也备受约束,却没想到她竟然能这么快就领悟在她面前实话直言,远比虚词矫饰更能博得她的好感,反应和决断能力竟都不错。她略微一愕,才道:“你这番决断干脆利落,倒不失飒爽之风。”
柳妙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见她不止没翻脸,神情反而比以前缓和,便知自己这次算是摸对了她一些脾气,松了口气,望着她吃的那匣糕点,讷讷地说:“那,臣是不是可以把那糕点收起来?”
瑞羽正色看着她,缓缓地说:“柳妙,你既然自认是予的臣属,就当谨守臣属的本分。进谏是你职内之事,予即便不纳也不会以言论罪;但你若以进谏之名,来控制予的生活,欺主逆上,就休怪予御下无情了。”
柳妙闻言怔住了,瑞羽挥手,“予不管你自天子那里领了怎样的命令,予都不是你可以凭此任意摆布的人,你最好记牢这一点,休得放肆,下去吧。”
柳妙默然,再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她与宫中其余人等的不同。宫中其余的人,上到嫔妃,下至宫伎,荣辱皆系于天子一身。即便有人偶尔恃宠生骄,也断然不敢完全拂逆君王的意旨,面对天子所遣的别有用意的女官总有几分忌惮畏惧,客气礼让。
但对瑞羽来说,她一生的荣华在于她为这个国家所立的功勋,或许有一天她会为天子所忌,落得身死名败的下场。但那至少也得在军中这一代的将领和老兵都被替换下去之后,绝不会是现在。
她不是恃宠生骄,而是凭着她的功绩本来就配享有这样的权势,堂堂正正地立于世人之前。如果不是这一场出人意料的婚礼,她将一生尊荣,受世人景仰,无人能抹煞她对国家的功劳。
成为皇后或许是别的女子最美好最荣耀的事,但对于瑞羽来说,却成了她这一生最大的污辱!身份的转变,何止令她一番心血空费,更令她负上了洗之不尽的骂名。
是天子有负于她,却不是她有负于天子。
瑞羽执意不回万春殿,柳妙等人虽然焦急,却终究没有胆量强行将她带走,只得回报天子,奏请天子定夺。
东应闻言又惊又怒,脸上神色瞬息万变。良久,他终于长叹一声,吩咐柳妙,“她本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人,她要住在承庆殿,就让她住着吧。”
柳妙迟疑一下,问道:“那皇后陛下的饮食安排……”
东应凝视着书案上摆着的朱砂,道:“照旧。只是她如果决意不吃,就由她自主吧。”
瑞羽知道他在自己的饮食中下了禁制她的药物,他也知道她知晓。他这样做,只不过是想看看在她心中他究竟占着什么样的地位,她愿不愿意在明知他用意的情况下委屈相就。
他可以趁她不备用尽手段困她一时,但像她那样的人,要困她一生,何其艰难?总要试试她在木已成舟的情况下,是否愿意为他将错就错。
他违背她的意愿,隔绝她与外界的联系,下药禁制她的行动,囚禁她的自由,借着李太后的名义拆散她的原配,令她背负世间的骂名,强娶成婚,却还想让她因为事已至此,委屈默认。
他仗着她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巧取豪夺,为所欲为,是很卑鄙;但若不如此,他一生都无法触及她的指尖,更谈不上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感情。
哪怕明知这是罪孽,他也已经昧了良心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再往下走,并不困难。
身边纠缠在一起的东西太过沉重,令人不堪承担,有时候瑞羽会宁愿自己是个傻子,完全不懂得人间的哀愁,也不愿自己清楚地认识自身的处境,进退无路。
瑞羽在承庆殿居住的日子,因为没有在万春殿时那么紧促的囚禁而显得平静了不少。她每日早早起身,除去在宫中的几个海中消暑之外,就是将偏殿书房里的许多她少年时想看却忙于军国大事而无暇去看的书搬了出来,阅读忘忧。
柳妙冷眼旁观帝后之间的风云变幻,心知这一时的平静绝不是天子准备放手,或者新后认命不争,若不缓和一下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他们之间根本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她心里焦急,几次想引瑞羽召集五坊的宫伎寻些解闷的玩意,可瑞羽还在为李太后守孝,又怎么会召伎作乐?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瑞羽平静地住在摆设如旧的承庆殿里,有时会恍惚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自己还在少年时代,只是再也没有了少年时那种睥睨一切、飞扬洒脱的雄心壮志,沉郁得都不似她自己。
事实上,自从她得知东应对她怀有别样的情愫以来,她何曾有过一日少年时代的舒心肆意?
在这段时间里,她每夜都辗转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噩梦连连。这天夜里,她似睡非睡地躺了许久,突然感觉身边有人。
幽暗的室内只有几缕窗外透进来的星光,她睁开眼睛,便见东应坐在床头,两鬓濡湿,一身水汽,几缕头发贴在他的面颊上,越发衬得他面白如雪,满眼恐惧。瑞羽微微一怔,他已经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脖子,就像他小时候无数次在受到惊吓需要安慰时那样。
他身上穿着的薄纨中衣此时已经湿透,仿佛才冒着夜半阵雨匆匆赶来,全身就像在冰窖里冻了一番似的,冰凉一片,抱住她的同时还打了个寒噤,同时又因为她身上传递来的温暖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瑞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这样形容狼狈可怜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的戒备之心未起就已经被与他相依十几年养成的习惯压了下去,近乎本能地反手拥住他,轻抚他的背脊,温柔抚慰,“小五,莫怕,莫怕……”
东应紧紧抓住她,喃喃地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你抛弃我了,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京都。太极殿又大又空,阴沉黑暗,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死了很久,都快要腐烂了都没有人……”
瑞羽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嗔怪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东应低声一笑,意味难明地道:“昔日齐桓公春秋雄霸,可身死之后,尸体停于寝室六十七日,腐烂生蛆也没有人过问。如果你真的弃我而去,我一人执掌天下,无人可为倚恃,哪天死了又有谁关心呢?至于我死之后,是不是当真落得与齐桓公相似的下场,那就更难说了。”
唐氏宗室迭遇变乱,生者十不存一,其中有政治才能的人更是少见,东应上无父母亲族,中无兄弟姐妹,膝下只得一女。而更令人担忧的是,乱世的余波刚过,新的秩序还没有完全成为臣民遵行的习惯,许多怀有野心的人尚未完全断绝忤逆的想法,东应的臣属里就有不少人忠心堪忧。
东应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如果她当真离去,他就失去了最能信任的人,少了最有力的支撑,到那时他会遇到些什么事,又有谁说得清呢?
瑞羽心头一紧,柔声道:“别胡思乱想,你是至尊天子,齐桓公不过是春秋一霸;你正当盛年,齐桓公老弱病残;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我不是胡思乱想,我只是,怕你真的会离我而去!”东应就着淡淡的星光凝视着她,喃喃地说,“阿汝,别离开我!这世间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恃,可以信任,可以爱恋,可以同生共死……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我在这寂寞阴沉的宫城里住着还有什么意思。”
瑞羽一时无言,过了会儿,才笑道:“宫城富丽堂皇,哪里寂寞阴沉了?且你身为天子,自有贤能智士为你尽忠,红粉佳人与你相知,何愁无人与你同生共死?”
“这世间还有哪个贤能智士能有你对我这样用心?这天下又有哪个红粉佳人有你我之间这样的情意?阿汝,我只要你一个!我只要你!”
他紧紧地抱着她,似乎想将她糅进自己身体里,永不分离,“阿汝,我答应你!只要秦望北不来京都,只要他不再存有妄想,我就放他走,我放他走!”
瑞羽一直担心他会对秦望北猛下杀手,为此暗里筹谋多时,陡然听到他居然明白地答应放他走,她竟呆住了,分不清是因得到了一直想要的承诺而欢喜,还是因为意料不到这样的结局而惊讶,轻“啊”一声,难以置信。
“阿汝,只要你不离开,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真的!”
他恳切地望着她,眼底尽是痴恋,“阿汝,你答应我,留下来,我们一起创建皇朝万世之基,一起共享这天下至尊之权,直至我们百年之后,史册之上我们的名字也相依不离!”
他一脸的殷切之情,就像过往的那些日子一样,他将自己的心事坦露在她面前,恳请她垂怜眷顾——自他初次向她表露心怀,时间已经过了多久了?她又拒绝多少次了?
近十年的时间里,她无数次地拒绝,每一次看到他黯然神伤的样子,都以为他会就此放弃。然而他在经历了无数次的伤心之后,无论怎样恼怒,怎样痛恨,竟然仍旧执著地保持初衷,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她面前,将他所有属于少年爱慕的情怀都送到她面前,任她践踏蹂躏。
一个女子面对维系了这么长时间的热情,哪怕对方是自己完全没有好感甚至厌恶的人,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更何况他是她从小关心爱护、遇到危险时宁愿以身相代的人?
她怔忡地看着他,蓦然之间心如刀绞,两行眼泪自睫间滴落,喉头犹如被堵了团棉花似的,声音低哑,“小五……”
“别叫我小五,我已经长大成人,现在是你的夫婿,你应该叫我五郎。”
她的下颌抵在他肩上,轻轻摇头,叹息,“不成的,小五!我与秦望北的婚事虽然不得世俗承认,但我和他已经拜了天地,立誓相守……”
他霍然睁大眼睛,蛮横地叫道:“你们的婚姻不算,誓言不算,不算不算统统不算!”
“怎么可能不算?小五,人之所以异于禽兽,是因为人懂得伦理纲常,信守承诺,不管能不能得到世俗的承认,许诺了,立誓了,就应当遵守!若连曾经立誓的夫妻人伦都可以不认,那与禽兽又有多少分别?更何况秦望北对我情意深重,我怎能辜负他?”
“秦望北有多少情意,能与我们二十几年相依相伴、同生共死的情意相比?”
他红了眼睛,怒道:“他只不过是趁着我们困难的关口,乘危而入!他不过是个强盗而已!”
在执掌天下的至尊天子面前,想为秦望北争一个名义上的公平,根本没有可能。瑞羽苦笑,轻声道:“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立誓嫁与的夫婿!我可以欺人欺天,但我欺不了自己的心!小五,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她语气中深沉的无奈听进了他的耳里,令他恼怒愤恨,随之他突然灵机一动,猛然坐起,握着她的肩膀急切地问:“你只是限于当日与秦望北的誓言,对他亏欠负疚才拒绝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是与否,只需简单一字可决,瑞羽凝视着东应欣喜期盼的脸,手掌潮湿一片,心头的痛楚异常清晰,轻轻摇头,“不是。”
她到现在,相信他确实是真的爱她;她也承认,自己对他终究不是仅有亲情,但他们已经错过了。
最初是时间不对,而后却是他用事有差。一步错了,接下去无论多少步,都只会在岔道上愈行愈远。
无论是什么原因,无论他如何纠缠,无论他怎样痴恋,她的性格已然决定她永远不会选择一个试图用强权限制她的自由、用大势迫使她低头的男人。
他是她最信任关爱的人,可他给了她最沉重的打击和最刻骨的耻辱,虽然因为二十年的情义她始终无法真正地恨他,无法将他当成敌人报仇摧毁,但有了那样的过往,再想令她亲近信任他,却是终无可能了。
夏日天气多变,天子携皇后庙见的这一天,辇车初出宫门之时还晴空万里,待到太庙前的神道前却阴云四合,天色黑得似乎天穹将要倾覆。
东应先步下辇车,然后转过身来扶瑞羽。瑞羽此时日常行止已不受药物所制,走动不似婚礼之初需要侍人扶持推行,也能说话。但这时候她看了一眼东应,却还是搭着他伸出来的手掌,徐徐下了辇车,与他一起踏上了御道,往太庙走。
唐氏国祚绵延三百多年,历多任帝王,加上配享的后、妃、宗室、功臣,太庙里供奉的尊讳过千,除去供奉开国高祖父子二代帝王的主殿之外,四散簇拥着的配殿共计二十六座,加上各位准备祭祀礼仪的外围屋宇、侍奉香火的侍人的居所,太庙占地极广,几可与东内禁宫相较。
只是安氏篡权之后,曾经将唐氏的宗庙捣毁,神位迁走,屋宇毁损无数,虽然重返京都之后,宗正府根据史料记载将那些被毁损的庙宇和神位逐一修复,但国家新立,西边不靖,能用来修缮宗庙的钱财有限,太庙仍旧显得破败。
山雨欲来,风乱树梢,太庙在高大古木的遮掩下,影影绰绰,虽是盛夏之季,但远远看去,竟然透着一股寒冬的肃杀。
东应紧紧抓住瑞羽的手,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太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反而变成了一种空白的平静,而他身边的瑞羽,表情竟与他如出一辙。
太庙主殿大门洞开,主持庙见之礼的宰相陈远志正庄重地等待他们前来,东应的目光与他一接,见他微微点头,当下心中一紧,掌心不由自主地渗出一层薄汗,侧首看着瑞羽秀美的容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涌上喉头。他忍不住轻叹一声,喃喃地说:“阿汝,若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平顺地携手同老,不知有多好。”
瑞羽眉梢微动,轻叹一声,并不说话,和他一起跨进了主殿的大门,按祖制在高祖位前以太牢祭祀奉礼,才转往后面的端敬皇后、李太后、东应亲祖宣宗皇帝所在的配殿奉礼。
太庙自高祖立庙以来,为免子孙重亲而忘祖,便下令后世子孙的配殿必须按辈分排位于历代祖宗庙后,不得僭越。李太后是皇朝至今为止所葬的最后一位太后,神位所安的配殿离主殿极远,沿途柏木森森,古树参天,本就已经暗沉的天色越发晦暗,仿佛夜色已至。
李太后的神位还很新,神龛上的画像颜色鲜丽,绘得极其传神,站在画像之前,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正被她注视着的感觉。
瑞羽一眼看到李太后的画像,鼻子一酸,不由得忘却了身外之事,急行两步,靠近她的画像,想伸手摸一摸她,却被供台远远地拦阻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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