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知宜扫了眼扣住青年手腕的那只手,像是为了验证什么,五指顺着对方衣袖的纹理摩挲了片刻,才缓慢地移开。
郭知宜的手刚一移开,青年便像被烫到一样,立即收回了手,放到身后。
噗。
青年的反应逗乐了郭知宜。
郭知宜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毕竟,陆闻可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为了一统天下,无所不用其极。不但纵容手下屠城,甚至决黄河口、以水代兵,造成五州之内大水漫溢,黎民死伤无数。
这么残暴的君王,和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很难放到一起。
郭知宜决定试探一下。
于是,二十多年来没有近过女色的陆小将军就遭殃了。
在今日之前,陆小将军记忆里的郭知宜,郭家大小姐,始终停留在初见时的惊鸿一瞥――美得不可方物,冷得遥不可及。
——仿若北境雪原上凛冽的霜花。
哪会像现在这样,扯着他的衣袖柔声细语,“在北境时,父亲要我以男装示人,还要习弓马骑射。但父亲少有闲时,几乎全是将军在教导我,算下来,将军称得上是我的师父了。今日,将军又从乱军之中救下我,如此大恩,实在难以为报,不如……”
青年的双眼骤然睁大,心脏像是被柔软的猫爪轻轻拍了一下,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
郭知宜狡黠一笑,“不如将军以身相许吧?”
“啊……啊?”青年呆愣在当场,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郭知宜得寸进尺,“不知将军是哪里人氏?家中有何人?八字如何?今年……”
郭知宜顿了顿,忍笑道:“今年芳龄几何?”
说话之时,唇角噙笑,手指轻轻地挑起青年的下巴,像极了京城里的纨绔公子。
青年此时如何不懂,这人是在逗自己,可他拿这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青年只得无奈地偏过头,拂掉下巴上凉凉的手指,“大小姐……”
郭知宜笑得全身发抖,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一边嘶嘶抽着冷气,一边哈哈直笑,看得青年一阵心惊。
青年害怕这人一个转身栽到篝火里,便伸出双臂,虚虚地圈着郭知宜。
郭知宜笑得累了,便脱力般地软软靠在青年肩膀处,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说来,我还不知道将军的名字呢?”
半晌,却没听见对方回答。
郭知宜抬起头望去,青年俊美的面容皱成一团,像是遇到了什么世纪难题。
郭知宜眉梢微挑,“怎么,这个……很难回答吗?”
青年移开视线,看向一边,不自在道,“不难。”
郭知宜一眨不眨地盯着青年。
青年被盯得脸上微微发热,说话都不利索了,磕磕绊绊道:“属、属下,名叫……叫……”
“叫什么?”
青年闭了闭眼,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弱声道:“陆……二狗。”
不是陆闻?郭知宜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但随后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郭知宜咳了好几下,紧紧闭上嘴,绷住脸,才压下笑意,摆出一张看起来很正经的脸色,“呃,将军的大名……应该不是这个吧?”
万事开头难,这么羞耻的名字,说出了第一次以后,再说一次似乎就变得不那么难了……吧?
青年羞赧道:“没有别的了,那、那个就是大名,家中长者说,贱名好养活。”
郭知宜的忍笑平衡受到干扰,一秒破功:“咳咳咳!”
新鲜出炉的陆二狗:“……”
汪?
一秒后,郭知宜火速管理好表情,转向青年,诚恳道:“抱歉,刚刚被呛着了。”
青年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笑了笑,“小姐...不用憋着,从前……营里很多人听了都会笑的。”
郭知宜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哈哈哈哈”,比刚刚笑得更加大声了。
看着在自己怀里翻来覆去的女子,眼角还挂着也不知道是笑得还是疼得流出的眼泪,青年心中的难为情瞬间一笑而散,只剩下满满的、老父亲一样的心疼和无奈。
郭知宜笑了一会儿,就咧着嘴停下了。
她深呼吸了两下,平静下来,心中有些感慨。
生逢乱世,男子十四岁就必须从军。十四岁的年纪,在现代还是懵懂无知的孩子,可在这里,十四岁的孩子已经浴血疆场了。
尤其是眼前的青年,面上刺着代表罪孽的文字,又有这么一个惹人嘲笑的名字。想到这里,郭知宜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郭知宜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个念头,眼前的人并不是陆闻,至少现在不是。
她梳理了一下在原主记忆中看到的场景,思维愈发清晰。要保卫大周的天下,最重要的并不是除去陆闻,而是救下郭荣。郭荣是百年乱世以来的第一明君,文治武功,样样上乘,只要他活着,列国诸侯,无敢不服。
要避免郭荣的早逝,一来,自己得逃过这一劫,好好活下去;二来,得揪出郭荣身边的奸细。她始终觉得,郭荣的死因疑雾重重。
在去世之前,郭荣还活跃在北境沙场,一个月内连夺三关,威震北辽。获胜之后,郭荣还在行营赐宴群臣,结果第二天就染上寒疾,十天后驾崩。
郭荣可是九五至尊啊,身边什么样的名医没有,怎么会因为一个寒疾暴毙而亡?
“呼。”郭知宜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驱散心中的压抑,看向眼前的人。
当务之急,是摆脱追兵。可自己身上带伤,要想逃出生天,还得仰仗陆……将军。
扑哧,郭知宜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
随后,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依我看,将军原来的名字……不大雅观,不如重新取个名和字?”
青年尴尬道:“属下没有念过书。”
郭知宜眉眼弯弯,笑道:“我虽才疏学浅,幸好还识得几个字。不如让我占个便宜,替将军想几个名字,将军自行斟酌,可好?”
青年垂首看向女子,喉头滚动,“好。”
郭知宜陷入沉思,一面喃喃低语,一面用手指一下一下地轻点下颌。
等到青年陆陆续续往火中填了好几根树枝,郭知宜才莞尔一笑,“韶,美也,好也。不知‘韶’字如何?陆韶陆将军,表字华年。”
“陆韶,华年,陆韶。”青年双眼发亮,像珍宝一般,恋恋不舍地把几个字在唇齿间翻来覆去地摩挲。
郭知宜见状,唇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陆韶,只要她活着,这一世不会再有陆闻了。
不久困意袭来,郭知宜打了个哈欠,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因而,她并没有看到,半掩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之下,陆韶眼中的神色。
按照旧例,贱籍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拥有姓名,除非有贵人赐名,这个人从此脱离贱籍。但相应地,这个人也必须付出代价:一生为那个贵人卖命,不得叛变。
――以汝之命,换尔之名。
这是所谓的赐名真正的含义。
青年注视了女子的睡颜片刻,脱下外衣,盖在微微发抖的女子身上,在心里悄悄地说道:
陆韶,这个名字很好,他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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