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穹庐暗淡。寒烟悄然笼罩荒凉的原野,衰草枯树浑似蒙在轻纱之下,远处的人影也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
沙沙的脚步声在这一方奇异的静谧中突然出现。
陆韶默不作声地跟在引路士卒身后,脸上一贯没有什么表情。引路士卒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神色淡淡。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出大营外两三里地。
一个有些单薄的背影在等着他们。
“军师。”引路士卒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果然。
陆韶想起郭知宜白日里说过的什么考验,想来应该是了。
陆韶跟在引路士卒身后,同样恭敬地行了一礼:“军师。”
“陆韶?”
“是。”
魏人辅转过身来,神色在烟雾朦胧之间显得更加难以琢磨。
魏人辅出身一个没落的书香世家,自小便是闻名遐迩的神童,后来师从天下第一名士、当时的宰相——史照温,最大的志向便是经邦济世光耀门楣。然而,时局动荡,皇帝昏聩,不仅他看不到一点希望,连他的老师史照温都被小人构陷,家破人亡。
亲眼看着老师的尸体在他怀中一点点冷却的时候,他就对这个王朝彻底失望了。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终于在郭维这里看到了一点希望。
蛰伏多年,为山九仞,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决不允许功亏一篑。是以,他无法忽视在这个关头出现的任何一点异动。
可偏偏异常的事情还是出现了,一个是突然出现的郭知宜,一个是全身蒙着一层雾的陆韶。
郭知宜眼下倒是不用顾虑,但陆韶……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莫名带着一种熟悉感,不怎么好的熟悉感。
未知的永远最令人不安。
魏人辅眼中好像沾染着严冬的寒气,语气淡淡:“听说你也是出自镇北军?”
“回军师,属下以前隶属节帅郭荣的亲兵营。”
“呵呵,是么,但我不久前才致信节帅,他并不记得营中有一个叫陆韶的人。”
陆韶顿了一下,“……属下的名字是不久前才改的。”
魏人辅眉梢一挑,“哦?那你以前叫什么,又为什么突然改了?”
“属下过去的名字是陆二狗,现在的名字是大小姐赐的,大小姐还赐了属下表字,‘华年’。”那个不堪又可笑的名字,像极了过去那个不堪又低贱的自己,是他曾经最不愿提起的名字。但此时……他却意外发现,他已经可以轻轻松松地向别人说起它了。
因为什么呢?
陆韶在心中思索了片刻,不知道有没有想到答案。
但眉眼已经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陆……华年。”魏人辅轻笑一声,眼底的温度渐渐回升。
虽然这个人依然很可疑,但是……
他是谋士,物尽其用是他的拿手好戏。
“大小姐已经和你说过了?”
陆韶疑惑道:“……没有。”
“你跟我来吧。”
不久之后。
“这是……”陆韶看着眼前的明黄色龙袍,惊讶问道。
魏人辅微微一笑,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穿上它,去玄化门下走一遭,我便替你们保密。”
陆韶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好。”
“一言为定。”
***
翌日清晨,旭日驱散雾气,天地间一片明朗。
汴梁城东北面的玄化门,守城将士恪尽职守地守在城头,一刻也不敢放松。
秦王刘株已经回城,但皇帝却迟迟未归,京兆尹白询心有隐忧,遂守在城头,眼巴巴地等着第一手的消息。
这时,远处一道明黄色仪仗队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有卫士跑在前面大声喊道:“陛下回城,快开城门!陛下回城,快开城门!”
白询忙俯身看去,大声喊道:“城下何人?可是陛下?”
扮作皇帝的陆韶心中一紧,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高声道:“朕在此,可要朕下车让爱卿辨认一番?”
声音中隐隐带着怒意。
白询心中一惊,皇帝年轻气盛,不是什么宽厚的性子,若是自己在这里拦下皇帝车架……只怕之后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白询粗粗分辨了一下“皇帝”的声音,是道很年轻的声音,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妥,遂大手一挥:“开城门。”
厚重的玄化门缓缓打开,百余名守城将士分作两列出城迎接。
辇车一点点向玄化门驶去。
陆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在这身龙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握紧了手中的环首刀。
来了!
陆韶猛地睁开眼。
城头上,刘株纵马而至,高声下令:“关城门!放箭。”
白询难以置信道:“秦王殿下,那是陛下啊!”
向皇帝放箭,这……这是造反啊。
刘株眉目含煞,“那是郭维找人假扮的,不信白大人可以自己看。”
白询心中惊疑不定,向城下俯瞰。
只见城下箭矢如雨,密密匝匝地向华盖下的皇帝射去。幸有仪仗队的甲士拼死相护,那道明黄色身影才得以脱身,慌不择路地跳上一匹无主之马逃向远处。
白询心中一沉,这要真是陛下呢?
“竟然跑了。”刘株面色不虞,看到白询质问的目光更是面沉如水,“白大人怀疑本王?”
“呵呵”,不等白询说什么,刘株阴沉一笑,“说句不大好听的,白大人觉得陛下,我那位皇兄有这等功夫?”
白询:“……”确实没有。
白询呼了口气,义正辞严道:“但是,秦王无论如何不该在没有确定的情况下就放箭,就算下面不是陛下,但他们手持陛下仪仗,这些仪仗并非一朝一日能伪造出来的,他们一定知道陛下的下落,或者陛下就在他们的手里。秦王之举,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刘株冷笑一声:“本王做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你……”白询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
常言道:“五日京兆。”说的就是京兆尹这一职位很难长久,毕竟京城是天子脚下,各种矛盾错综复杂,人际关系盘根错节,换京兆尹的速度比换衣服还勤快。
但北汉与历朝历代都不同。
京兆尹有很大实权,一般不轻易更换,而且多由皇子担任。能够担任京兆尹的皇子,还不是一般的皇子,而是默认的储君。
当今皇帝刘承无子,京兆尹一职便交给了白询,可见白询在朝中地位之高。
几时敢有人这样对白询出言不逊?
白询气不过,脱口就要怼回去,却被忽然出现的一人拦下了。
那人皮相比之刘株少了几分精致,却自有一股清俊优雅之感,即使披甲佩剑,也没有凌厉厚重的攻击感。
正是白询的儿子——白延钊。
白延钊温吞一笑:“家父并非有意,秦王殿下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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