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若是平时的徐北游说出这句话,难免有些老气横秋之感,可是以徐北游现在幻化出的沧桑容貌而言,倒是合情合理,相得益彰。
方才徐北游听到李神通的言语,不由想起了自己在他这个年龄时的志向,与什么救亡天下丝毫不沾边,也不知道剑宗道门到底是何物,更不曾想过做什么天下第十人,在那时候,他只知道高头大马,几进几进的大宅子,白花花的银子,能够离开小方寨,能在陕中城安家立业,便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目标。所以他说李神通比自己有志气。
人是会变的,尤其年轻人更是如此,徐北游从不是一开始便知道什么是天下苍生,什么是家国大义,最早他只是想做一个很是空乏的“人上人”,直到师父死后,他从师父的身上接过剑宗的担子,这才变为要继承师父的遗志,振兴剑宗。再往后,他走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也走过了很多地方,经历了许多事情,见过了许多人,对于天下苍生,他做不到许多老辈人那般无动于衷,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事情,正如那位大楚年间的文正公所言,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
就在这时,一名道人推门走入客栈。
客栈大堂内的众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纷纷收回视线,毫不为意,如今湖州境内最不缺的就是道门中人,除非是身着玄黑道袍的大真人,否则都不必太过在意,这名道人看上去大概有三十许岁的年纪,身上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蓝色道袍,别说什么大真人,恐怕连内门弟子都算不上,说不定是哪个寻常道观出来的,趁此时机来到湖州浑水摸鱼,自然不值得客栈内的众人如何重视。
道人对于客栈大堂内的众多审视打量视线无动于衷,略微驻足环顾之后,径直来到那张位于角落的桌子前,问道:“这个位置是给我留的?”
这张桌子是张正宗的四方八仙桌,徐北游、李神通、张雨萍刚好每人各占了桌子的一边,还剩一边。
徐北游没有说话,张雨萍伸出手,微笑道:“请。”
于是这名道人坐在了张雨萍对面的位置上,左右分别是徐北游和李神通。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道人坐下后,轻声问道:“张雨萍,不是说好你我二人单独见面吗?他们两人又是谁?”
这句话已经相当于当面质问,只不过张雨萍闻言后依旧坦然,先是起身去向掌柜的多要了碗米饭,然后笑眯眯说道:“这两位自然都不是寻常人等,自有见你的道理,甚至可以说,更能显现诚意。”
道人一笑置之,虽然是质问,但没有半分心浮气躁,显然养气功夫极佳,后背笔直地坐在长凳上,双手按在膝上,耐心等待。
徐北游已经吃完,此时捧着那碗劣茶小口小口轻抿,好像手中这杯茶不是几文钱的满天星,而是上佳的明前龙井。
道人先前打量了他一眼,却是不能看出根底,不由得露出几分凝重之色。徐北游对此无动于衷,一碗茶饮尽之后,开始闭目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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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两人在岁数上相差不算太多,也算是同一个辈分的人物,但平素并无交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徐北游的攀升太快,及冠之前蛰伏西北,籍籍无名无人知,及冠之后出西北,一路青云直上,大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意思。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时间中,徐北游在前两年还与同辈人有所交集,但是到了第三年,徐北游放眼望去,目力所及尽是尘叶、萧慎、冰尘等老辈人物,已经再无可以与他相提并论的同辈中人。
而苍云的生平事迹,颇为耐人寻味,抛开知云这个特例不算,道门掌教秋叶的十二名弟子中,论权势,自然是天云、乌云叟、白云子三人最为势大;论得宠,以凌云和齐仙云这对金童男女为最。无论朝廷天家,还是世家宗门,自古册立继承人无非是立长、立嫡、立贤、立爱四种,十二人都是秋叶嫡传,无所谓嫡庶之分。若说立长,自然以天云为最;若说立贤,有乌云叟和白云子;若说立爱,则是有一个盛传要成为第一位女子掌教的齐仙云,最不济还有一个凌云。无论从哪点上来看,七人都毫无继承掌教大统的可能。
七人自知无望掌教真人尊位,于是早早各谋出路,有人去了传法宫,有人去了慎刑司,有人去了补天阙,有人去了药师殿,除了镇魔殿之外,基本是各大殿阁各有一人,故而七人又被道门中人在背地里戏称为殿阁七子。
苍云在七人中排名最后,所去殿阁也是道门中最为冷僻的道藏殿。在众多道门中人眼中,他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十多年来,都是在道藏殿中阅览万卷道藏,不曾主动下山入世,也不曾传出与人争狠斗勇,哪怕去年的首徒之争几乎波及到整个道门,各个掌教弟子纷纷站队,齐仙云被暗算,凌云不顾自身安危而仗义执言,唯有他不曾多说什么,更不曾做什么,甚至没有踏进玉清殿半步,仍是躲在道藏殿看他的万卷道藏。
但是今天,在这个天下大势急剧变化的关键时刻,他主动离开了道藏殿,离开了玄都,来到湖州,见三个剑宗中人。
还冒着热气的米饭被送了上来,粒粒分明,苍云从桌上的筷桶中拿出双筷头有些发黑的筷子,开始细嚼慢咽。
张雨萍笑道:“看来你还是愿意吃我们剑宗这口饭的。”
苍云一口气吃了大半碗饭,抬头望向张雨萍,淡然道:“吃剑宗的饭,不会砸剑宗的锅,还望代宗主她老人家放心,只是这两位的身份,还需要你尽快给出一个说法。”
张雨萍瞧着年轻,实则已经是饱经世事的女子,早已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淡笑道:“剑宗为何要骗你?”
苍云将手中的筷子横放在碗沿上,“剑宗的手段,我虽然没有领教过,但早已见识过,当初是我们四人一起进入道门,几十年过去了,在我之外的其余三人都死了,除了一人是因为意外身亡之外,另外两人都是死于剑宗之手,至于剑宗为什么要杀他们,你都知道,就不用我多说了。”
张雨萍语气平静道:“我记得这两个人,见识了道门的繁盛,便不愿继续做剑宗弟子,可是他们忘了,是谁辛苦栽培他们?若不是剑宗,他们又岂能拜入道门?不谈宗门恩怨,只谈做人,吃剑宗的饭却砸剑宗的锅,这样的人不死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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