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啦!不啦!我还有事!”潘正龙急忙走出她家。他向外走,老兰没有拦他,心事重重的老兰坐在凳上只顾抽烟。
“以后常来玩噢!”小兰妈笑着冲着潘正龙的背影喊道,“我家小兰说与你很投缘!”
“啊?!麻烦你代我向小兰、小嵇打一个招呼,告诉他们我走了!”潘正龙转过身来对小兰妈说。
离开小兰家后,潘正龙显得极疲惫。仿佛后背上压着一只巨大的磨盘;也仿佛身上罩着一个既沉重又庞大的甲壳。他心情沉重,步履艰难。他满脑袋都是灰色的概念。
尽管刚刚立过秋,临近中午的太阳刺得人热汗直冒,但潘正龙眼中一切都是灰色的。
如何诠释他脑中、眼里这些灰色的观念、形象呢?!请听“说话的”道来。
太阳、天地万物全部钻进了大雾的口袋。它们在这个口袋中摇啊摇、动啊动,看来他们是极不自在的。这个观念受此启发:在他小的时候,外婆曾将一只灰色的小狗装进一条灰布口袋中,然后叫他背上带回家。他一路走,一路感受到这个家伙的不自在。
在他小的时候,他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与舅舅产生了矛盾,之后他不再喊他舅舅,而是喊他“老白毛”。现在“老白毛”出人意料地变成了“老灰毛”,所有老年男女的白头发都变成了灰头发。
世界在他眼中彻底颠倒。婴儿是祖宗,老寿星是乳臭未干的小儿。婴儿一头的灰头发;老寿星一头的白头发。老寿星抱在婴儿的手中,光看头,分不清谁是祖宗谁是灰灰或重重。
许多“红双喜”此时也异化了。一对对新人也异化了。他听过一个灰色的故事,说的是雄雌螳螂**之后,雌的会吃了雄的。他眼中的众多的“红双喜”都变成了“灰双喜”,一对对新人都变成了大螳螂。
雾逐渐散去,他满眼都是灰色的树叶。如此色彩,令他惊诧、恐怖。常识告诉他,树叶通常是绿色的。它们有黄了的时候,也有红了的时候,但是他从没见过它们一起变成灰色的时候。它们如水泥一样,颜色、质地、气味、重量都像。母亲有一句口头禅,她经常以它形容不会从工厂捞好处的父亲。“你爸爸啊,怕树叶子掉下砸通他的头!”此时,他特别害怕这些灰色的树叶,正如他的父亲害怕那些绿色的树叶一样。这些像水泥一样的叶子吓得胆小如鼠的潘正龙抱头鼠窜。如遭追杀之凶徒,如遇索命之恶鬼。他慌不择路,一会儿向山上跑,一会儿向大河跑。他发现山峦像一座监狱,每一棵树都是犯人。最小的犯人就是那些才出土的花卉、草茎或树苗。山峦上没有一个警察,这里早就无为而治。犯人们人人服法,个个老老实实地改造,没有一个心存幻想。想逃跑,没人拦你。因为你得将自已的上半截身子与下半截身子分开才能挪动脚步。山峦既像监狱,也像精神病院。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精神病人。无数的精神病人占据着这座小小的山峦,显得十分拥挤。山峦上没有一个医护人员。对于这些精神病人来说,大自然的风雨就是最好的护士。她们具有极大的耐心,在替他们梳头或洗澡时不会产生一丝厌倦或憎恨。大自然的霜雪就是最好的医师。他们心地纯洁,没有一丝杂念。他们从不收病人红包,也不乱开处方敲病人的竹杠。他们的医术高超,在他们的仁心厚德覆盖之下,病人们不再狂躁、焦虑。
他发现大河像一条灰龙。这么大的灰龙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也许它不是灰龙,而是灰蛇。这么大的灰蛇令他瞠目结舌。如果它是一条大龙的话,那么“飞龙在天”无疑;如果它是一条长蛇的话,那么它显然摆出了一字长蛇阵。这是一条贪婪而多欲的大龙或长蛇,腹中充满各种各样的生灵和宝贝。鱼、虾、蟹、鳖都是女的;金银铜铁都是值钱的。
潘正龙跑啊跑,在浓厚的灰色的世界中他被染成灰色。他的身子弯成弓,于是他像一条灰色的疯狗,更像一条无家可归的丧家犬。这条丧家犬虽然有喉咙、嘴巴,但是已不会狂吠、喊叫或呻吟。
他在这个灰色的世界中狂奔,没有任何目的地和目标。虽然他愿意以下一条胳膊或腿为代价换取一个目的地和目标,但是老天爷让他吃了闭门羹,或者说命运将他变成了瞎子。
他跑啊跑,像一个无头苍蝇;他跑啊跑,一路瞎跑。到处是灰色;没有一处能给他些许安慰。他的头疼病开始犯了,并且越来越疼。他的头如同熟透了的薄皮西瓜,只要有一点外力作用于它的外表,它就会裂开。裂开后,沾满晶莹的甜汁的红色的瓜瓤给人巨大的诱惑,正如他现在给“不幸”具大的诱惑一样。头疼使他痛不欲生。此时,他发现天空的大脑袋中也出现了病变。灰色的脑浆中到处是声音。有鼓声;有枪炮声;有油炸东西的声音;有天鸡、天犬惊恐的声音。一处处血管爆裂,血或飞流直下三千尺,或潺潺流淌,或血花四溅。
潘正龙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屋中。他倒在床上后直到第二天早晨才醒来。中饭和晚饭他都没吃。睡觉和嗜睡是他逃避现实及其赋予的痛苦最常用也最有效的手段。他刚睁开眼,就有人来敲门。“小黄毛”端来了一碗锅贴请他品尝。潘正龙昨天给他“颜色”,他今天就要开“染坊”。登堂入室是他开“染坊”的内容之一。
由于太饿,潘正龙不再像过去面对别人的帮助、恩惠时总是要表现出矜持、礼让一样。他饥不择食,狼吞虎咽。虽然口渴,但不想中断进食的过程。
在潘正龙吃饭的时候,“小黄毛”对他讲述了昨日下午他听到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他的老顾客讲给他听的。他说昨天下午二点多钟时有一对中年男女大白天在新修大道上站着,引来了数十人围观,后来他们被带进派出所。为了增加语言的说服力,“小黄毛”远远地对着他动了起来。
闻言、见状,潘正龙突然反胃,并且非常剧烈,吃进去的东西差不多吐光了。
“小黄毛”笑出了眼泪。潘正龙手指着他,因为无力气,所以说不出话来。
笑够后,“小黄毛”主动打扫卫生。完毕后,他下了一碗鸡蛋面给他吃。个把小时过去后,二人才开始讨论这一件滑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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