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繁和柯明这个角落无声荡漾出浅浅水花,发生着小插曲,电影却还在继续进行。
银幕之上,微微昏暗的室内,光与暗拉出鲜明的分界线,一个老人双手后背,在听见窗外一声短促的哨呼声之后,他走到桌案前,不疾不徐地拿起几页薄薄的纸,放在桌面上的小火炉上点燃了边角。
那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被火舌吞噬着,散发出些许墨香的焦糊味,老人皮肤微微松弛,嘴角朝下撇着,脸色在暗淡光线之下透露出几分阴沉。
在那几页纸彻底燃烧为黑色的飞灰之后,老人慢慢抬起衣袖,掸了掸衣角莫须有的飞灰,整张脸彻底暴露在镜头之下,配合着噔一声清越的促鸣声,看上去阴鸷得有几分可怖。
戚开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抓了一下。
他在内心感慨道,谢湾果然宝刀未老,多年的演技磨砺不是说笑的,这几个微表情的细腻程度,简直可堪比教科书了。
一言不发,就已经快速把角色形象建立了起来,他似感慨似赞叹地哈了一声,手心拍了拍扶手,像是要宣泄出心底过多的震惊来。
现在一看,柯明的演技是完全配得上这部电影的,谢湾也完全不赖,剩下的还没出场的主演,就只剩陆易,徐三江,于冰心,还有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了。
刚才似乎介绍了,叫什么来着?
噢对,盛繁,是叫盛繁。
戚开在心底扳着指头算,在明熹宗之前,陆易也塑造过类似性格的人物,再加上他本身演技不赖,夹杂在众多大咖之中,即使是不出彩,想必也绝不会到拖后腿的地步。
徐三江就更不用说了,和谢湾同一时代的老演员了,处理一个尹大人的角色应当并非难事。
接下来就是两名女演员——于冰心虽然不是靠演技吃饭,但好歹也是拿过影视大奖的,只有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小新人,看上去会是《明奴》这部电影的最大短板。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部电影,若是因为没有了窦扣而就这么毁了,可就真的是遗憾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戚开摇摇头,继续往下看。
十来岁的少年仗着武艺高超,几个飞腾跳跃就穿过了小路,兴冲冲地跑进了小院。
走到门口,他又顿住了脚步,尊敬地敲了两下门,直到听见门内一声沙哑的“进来吧”,他才勾着唇角推门进入。
少年正是意气风发时,身姿挺拔,眉宇温和。
“义父,我回来了。”
“嗯,回来了就好。”
魏忠贤朝他招招手,递给了他一个已经拆开过的信封,里面装着几页薄薄的纸,密密麻麻的小字分布其上。
“看看这个。”
阴言在自己的青袍上擦了擦手,才接过信封,手指如玉般干净修长。
“这可是厂卫密报?又有**乱是非了?”
魏忠贤嗓音淡淡,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问题,“先看,看了再说。“
二人提步朝屋内走去,魏忠贤看了看半开的房门,没做声,只是懒得理睬。
戚开看至此,又是忍不住拂了拂掌,强压想要提声叫好的**。
这里暗示得太巧妙了,魏忠贤留门,证明他压根儿不怕皇帝的监视,也不怕任何可能有的威胁,自负自大到了极点,乃至大白天的干亏心事都毫无畏惧。
那一撇,真是胜过千句万句台词的铺垫。
进了门,阴言认真地扫视着手上的信件,这里空白了至少有个十来秒,但不知为何,在场没有一个人感到了无聊或是尴尬。
两名主角一点细节的表情变化,一点点走位变动,一些微小的动作变幻,都在无时无刻不牵引着观众的心,气氛在无声之中凝固紧绷到了极致,这时只需要一根小针,仿佛就能戳爆这个气球。
阴言开始说话了。
“义父,为何总有此等人造谣生事,妄图祸害我大明基业。今天在外城也有位老人口口声声说道阉党祸世,义父您明明一心为了我大明,却被这些人骂成如此,难道人心真能冷漠至此,无视您为了大明所做的一切贡献?”
魏忠贤阴鸷的面庞逐渐柔和,拍了拍阴言的肩膀,“阿言,我们只需做好我们的份内事,至于旁人说了什么,那都不关我的事。”
“怎能如此!义父!事态如今愈发严重,甚至这李祁山已然引发民变,靠着妖言惑乱数百人众四处闹事,祸害百姓,此等人,我当非除不可。”
魏忠贤半勾唇角,“你能解决一个,可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届时你又当如何?”
阴言攥住信纸起身,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我不会勉力去做我做不到的事,可我但凡能完成的,就必不会因为畏惧而推辞。义父,让我去平了这场乱事。”
二人对视,空气凝滞,良久,魏忠贤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你若是想,便去做吧。”
阴言垂首领命,这才毕恭毕敬地下去。
阴暗的房内,镜头徐徐移动,拉近,使得观众能够清晰地观察到许久之后,才从魏忠贤嘴角隐隐生长出的那一抹得意的笑。
顿时,后背一凉!
戚开吓了老大一跳,顿时决定要在自个儿的影评里大大帮谢湾美言几句,这演技,真是厉害又老辣。
不愧是影坛常青树。
常青树的镜头一转便消失,银幕色调像是水墨画般逐渐转淡,背景里,是谢湾的声音。
他在和一个陌生男子对话。
伴随着这些对话,阴言的脸逐渐变得年轻而稚气,一晃回到了从前的小时候模样,他穿着酱色的素袍,脸上沾有些花花绿绿的脂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跟着一个穿着太监袍的男人一步一步走向朱红色的宫门。
一个男声响起。
“阴言这性子真是一点儿没变,九千岁,您看,这当如何是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当初一心一意地想要培养他做您日后的接班人,可他这样的品性,怕是不适合接触那些过于黑暗的东西。”
“……”
“皇上那里逼得愈发地紧,对您的态度也与往日大有不同,我认为,您当是新立一名义子才是,阴言那儿,可是至始至终都相信着您是个正派角色呢……”
“那又如何,还有时间,我自有办法把他思想给扭过来。”
“……就怕您根本不想……”
“……我只是时常会想起他小时候……是我对不起他……先看吧,若是这番行动能让他认识到些许道理,也不枉我精心设这么个局。”
“唉……好吧。”
对话声戛然而止,而年幼的阴言还在继续朝前走着。
偌大的紫禁城,对他来说是个比勾栏妓院还让他没有安全感的地方,四面八方不见一堵墙,只有无边无际的大路,他瑟缩在破烂的衣料中,好像漫天遍野只余下他一个人。
孤零零的一个人。
……
前面的那个太监突然停步,眼神幽深泛着点儿狠人独具的森冷,凝视住他时,仿佛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瞄准了他。
阴言浑身一颤,冻得发青的唇角死死抿住,然后他听见面前的那人声音尖细地问他道。
“你饿吗?”
阴言紧紧抿唇,不欲回答,那人便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我问你,你饿吗?”
阴言犹豫许久,点了点头。
那人似乎相当满意他的听话,又问道,“你冷吗?”
有了第一次的搭话,第二次回答就要轻松很多,这次阴言一点儿都没有犹豫地又点了点头。
那个太监突然笑了,半晌,朝他伸出一只手。
“那以后跟着咱家,保证你不会再饿,也不会再冷,谁也不能欺负你,你愿意吗?”
灰白的天空之下,点点飞雪无声飘下,年轻的魏忠贤半蹲下,和轻轻发颤的小男孩对视,语调诱惑。
“跟着我,愿意吗?”
一粒雪飘到了阴言脸上,懂得他浑身一抖,面上融化的雪粒化水,徐徐顺着他面部的轮廓淌下,冲刷掉了些许脂粉的颜色。
他牙关轻颤,却突然露出了个笑,他点了点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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