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城里,一片阴霾。
“圣上,汉西三郡已失,白虎军入关后汇成一路,直往汉州城去了。”宁丰这些日来四处奔波,神色憔悴,双目呆滞,须发竟然隐隐泛白,像是一下子成为半老之人。
“照丰哥的意思,禁军大营动不得了?”李求真脸色也不好看。
他披头散发,满脸胡茬,连续数日不朝,只窝在长生殿里,控制不住地从早到晚盯着影壁上的九州御览图,仿佛期待会有一旅天降神兵驰骋而来,护佑大平帝京。
“禁军这几日刚刚清点出人数,马步兵加上伙头、脚夫、随军医匠,不足十万。按前线传回的军报看,叛军入关的总数不下八十万,加上降卒和后援,更号称百万。”
“形势如此不堪?”李求真说话没了力气。
“如今禁军要以一敌十,纵然孙武再世也难有逆转。何况叛军此来残忍无度,沿途所过府县钱粮洗劫一空,男女老幼无有幸免。如今之计,不若圣上宣旨南巡或北狩,已待时变……”
宁丰见李求真脸色愈发难看,语气也只好弱了下来。
“丰哥,太祖当年马上得天下,至朕方传二世,才不过二十几年,便要卑躬屈膝,做那苟且偷生辱没祖宗的勾当?”
李求真并非未曾打算到南都或北都躲避风头,可他心里盘算得明白,这些年来自己对于那些边地都护只是个牌面上的君主,南星和卯蚩即便没有像秦家兄弟这般明着反叛,又岂会无缘无故对自己这个晚生后辈尽人臣忠心?
换位思量一番,身为封疆大将,统治一方兵马,此刻即使不跳出来趁火打劫,只要隔岸观火便好,大可不必引火烧身,管将来谁做了皇帝,彼此相安无事,对自己又有何影响?
更何况南星那边虽然还没有大的动静,可卯蚩日前趁着秦定江倾巢而出,突然挥师南下青州,先锋已围了东都。
做出如此大的动作,卯蚩却未曾竖起勤王勘乱的旗号,连封请战的申书都不曾送来中都,这般不请而战,谁又担保他不是想趁机鲸吞青徐,企图坐拥四州,主宰半壁天下呢?
“若圣上觉得南北难行,可驾临江北,闻羽此次临危受命,以弱击强,屡破叛军,河阳一战更是趁着夏汛,决口大河山洪,让七万青龙大军一夜间成为鳖鼍,秦定江此时生死不明。”
“去江北?”李求真苦笑。
“如今江北前有吴关可守,中有河阳天堑,后有青徐腹地,确是当取之道。”
宁丰此刻说出的才是他真正的打算,如今李求真情绪低颓敏感,若不先把选不得的路摆在前面,直接说了正解,却怕他又会无端猜忌,白白贻误时机。
宁丰做这个打算前已与叔父商量,河阳府尹赵仁念着与宁家的渊源,定会周全李求真一条退路,只是担心若直说出来,李求真受不得这般身份颠倒,寄人篱下,却不愿移驾江北。
“闻羽这个空头将军确是当得威武!”李求真说完这句,便起身来回踱步,不再对迁都一事表态。
闻羽只身一人前往江北,五日之内三战三捷,挫败十万叛军,立下万古不世之功,李求真暗暗感叹虎父无犬子,更能从中看出闻若虚当年叱咤疆场的英姿。
离开中都是李求真从未设想之事,这座方圆五十里的皇城,伴随着李求真从黄口稚儿到少年皇子,再由一夜太子到改号延平,这方皇土是他全部回忆的承载,也是他至高权力的象征。
倘若此时叛军刚刚进入汉州便宣告迁都,那么不但自己的后半生寥落难堪、再难崛起,更会贻笑于天下人之口,甚至留骂名于正传野史之中。
李求真此番封刘不然为汉州将军,就是一场赌博,赌刘家在汉州十余年的经营可以转化为些许战力,抵挡住叛军,甚至与禁军合力将其赶出汉西。
如此一来,最好的结局就是叛军败退,刘家耗空了这些年的积蓄,自己渔翁得利。即便最坏的情况依旧发生,到那时再去筹备迁都也不会太迟。
“丰哥,此时局势尚不明朗,还请你物色禁军统领人选,不日开拔前线。”李求真还想再赌一赌,于是避开宁丰那深沉的眼神,在这个关节做出了最终决定。
“圣上既然如此决断,臣当保举一白身为主帅。”宁丰对李求真的反应并不意外,掷地有声地回应。
“哦?朕可知晓此人?”李求真对这个位置虽然没有预定人选,却不料宁丰敢在此时如此大胆启用民间之人。
“圣上自是认得,且还熟悉得很!此外,臣另保举一个白身担任监军。”宁丰再次语出惊人。
“丰哥,你为白身,不也做了秋苑郎、当上了京畿大营专员,此刻监调天下诸般人事军马,自是朕信任依赖于你。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此事全凭丰哥定夺便是!”
李求真并不急着打听所用何人,因为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宁丰言语中的那份自信。
“三日之后,诸军整备完毕,请圣上在城西大营阅兵,之后正式开拔!”宁丰下跪行礼,已然是想结束谈话。
“甚好!”李求真虽如此感叹,却觉得起兵的时日还是拖得久了,开始担忧刘不然到汉州之后,能否有本事缠住叛军三日。
七月初四,天如流火,夏蝉不鸣。
白虎叛军距离汉州城已不过三日路程,汉州长史府内此刻却是一派莺莺燕燕、歌舞升平——州郡府县百十个从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聚在这里,专门为御命汉州将军刘不然接风洗尘。
“少主此番受命经略汉州自家封地,必将建立功勋、大有作为,我等虽已老迈,愿为少主执马坠镫、赴汤蹈火,以报答刘相这些年的恩养提携!”
这篇开场白可谓言真意切,汉州长史名为华南,本是前朝汉州一个府衙主簿。
当年天道军进据汉州之时,此人被刘鹤群招募到中军参军府,随大军下南楚、过江北、进中都,大平立国之后在汉南做了府尹。
延平二年,刘鹤群得以实封汉州后,华南在原地擢升做了一州长史,却是刘鹤群亲信之人。
自他以下的大小官员,不是当年参军府出身,便是与刘氏家族沾亲带故。
十几年来,汉州亿万计数的民生财富,除了孝敬刘鹤群,其余都被这些人瓜分殆尽,每年上缴国库的钱粮还不够其中任意一家花销挥霍的零头。
长此以来,汉州虽然名义上是大平王土,可上上下下却只知刘家,不认李家。
此番汉州虽然军情吃紧,众人心里皆不安宁,可老帅的儿子来挂帅拒敌了,势必还须百般殷勤接待,以显忠诚孝顺。
“华叔和诸位叔伯大多都是参军府的长辈,算是看着不然长大的,我此次初来便如此盛情款待,更与回家无异。”
“少主只当回家便是!”众人嘈嘈回道。
“只是如今西面贼势浩荡,不知汉州各位长官有何应对之策?”刘不然开篇只寒暄一句,便开始问要紧关节。
“少主,据前线败退下来的军校交待,白虎军人马不下八十万,且大多是北马精骑,还掺杂着不少胡人。”
“哦?”刘不然并不意外。
“贼兵日前攻下汉西三郡后,更不据府县、不掠村集,合兵一路直指汉州城,怕是打算尽快经由汉州,打过常山,占据中都……”华南说罢,一脸难色。
“以汉州的储蓄,三日内可招募多少兵马?”刘不然自打入席,从未动筷,滴酒不沾,对台下精挑细选出来的十六个歌姬更是看都不看,只是紧接着一再追问。
众人倒暗中诧异,面前这人到底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帝京四少、花草公子。
“少主你是该知晓汉州情形的,这些年来虽然民生富足,可赋税流转也是随来随走的,府库之中的钱粮倒是不太充裕。何况自太祖皇帝以来,规定汉州不是边地,不设军府,这八百里地面上只有扛锄头的农夫、纺棉布的织娘,却没人骑得了马、端得住枪,此前汉西三郡更是把能当兵的全都消耗光了。与其勉强招兵迎战,不如调集民夫抢修城防,多备方石滚木,据守州城,方为上策……”
华南此话用意直白,汉州一来是供养刘家的钱罐子、米缸子,既未充实官府,也没藏富于民;二来按照大平定的规矩,本来就不能配备兵马,如何费力四处募兵、自找没命?
“华叔只管募集兵马便是,我又没说要你们去前线拼命……”刘不然阴恻恻笑道,“只不过,防备的事情全不用操心了。”
“少主的意思是择机后撤?”华南问罢先松了一口气,以为刘不然此次受命汉州将军,按着职责多少也该做些样子,这汉州拼力去守都守不住,若是不做任何防备,刘不然八成还是想全身撤退了。
“非也。”刘不然总算开始端起酒杯喝酒,摇头晃脑看着台下那些歌舞美人,一脸的气定神闲。
“难不成少主还是主战?”华南冷汗转即又淌下来,不知道刘不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等可知这西面大军是谁人统领?”刘不然满脸得意之色。
“自是白族裹挟西域诸邦,降服白虎军后合为一处,打的还是大都护秦平山的旗号。”华南回道。
“秦平山不过一个将死的傀儡,这五十万大军现在全听白族可汗哈马木调度,你等可知他的华族名字是什么?”
刘不然问罢,笑容更盛,不像在说叛贼,反倒像是在煊赫一件门庭荣耀之事。
“白族之事,我等却向来不甚知晓……”华南老实回道。
“刘鹰空。”刘不然说出这个名字,见众人一时仍旧不得要领,继续一字一句拆解道,“本家的刘,鹰隼的鹰,长空的空!”
此时反应稍快的刘家亲从,结合刘不然的表情已然明了其中关节,全部惊得合不拢嘴。
刘家是南楚大族,显赫百年,凡是族中男子起名,每辈皆有范式,刘鹤群取自“鹤立鸡群”,前朝楚州安抚使刘龙底取自“龙翔浅底”,那么刘鹰空这名字便是由“鹰击长空”得来的。
如此论来,此刻面前谈笑风生的这个人不但是朝廷钦命的汉州将军,还是叛军首领的族侄!
与此同时,八十余万步骑正迤逦东进,旌旗蔽日,尘土遮道。
一万重甲精骑走在最前面,后面便是打着白虎旗仗的中军。
哈马木身披虎纹水纱袍子,手持七宝琉璃马鞭,胯下一匹大宛红血汗驹,正得意洋洋纵马而行,只见汉州山色水文一片柔和安逸,远胜于风沙遍天的雍凉边地。
踏马中原,问鼎天下,这一日他已等了二十年。
哈马木听着军中如连天雷霆般的马蹄响动,甚至觉得这一切顺利得不太真实,此前攻破汉西三郡,虽然有些波折,可自打进入汉州平原便一路畅通无阻,并未遇见任何阻击。
前面过了终南山,再走两日便可到汉州城,在那里稍作补给整备之后,下一站就是常山。
按照刘鹤群从中都传来的情报,大平的十万禁军尚未整备完毕,等到他们出发,自己早已杀到中都城下了。
中都四野都是平地,无山无川,凭着近百万骑兵,倘若李求真不逃,只能束手就擒。
马哈木听说李求真年前在终南山大兴土木,修建陵园,还定下个七八十年的工期,不禁暗暗哂笑他做这等损民伤财、徒劳无功之事,那陵园又岂能安安稳稳等到他寿终入寝?
这一路上,唯一让哈马木担忧的是南楚那边的动静。
此前秦定江十万大军在江北未经一战便折戟沉沙的消息传来,可笑他又被卯蚩派军乘机占了青州,此时只得带着残兵败将窝在徐州四处鼠窜、不得安宁。
此时倘若南星出兵勤王,却也会给自己造成不小的麻烦。
好在南星虽也是大都护,可只据一州之地,按兵册来看不过七八万人马,纵然北上,过了大江,那点人马只能落在汉州城前布防,可那里一无城池、二无关隘,平地里布下营寨就如同给自己大军扎下一排靶子练箭。
兵马相差如此悬殊,南星断无半点取胜的侥幸。
哈马木之所以还考虑此事,是因为他此时的目标已经不是取胜,而是速胜,大军推进的速度越快,攻取中都的形势便越有利。好在斥候几日来往返报告,并未发现朱雀都护府有何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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