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多久,冬去春来,年复一年。
玉宸宫里的花,开了谢,谢了开,如今又是五个寒暑。
今晨起来梳头的时候,柳念雪发现自己头顶的白发又多了几缕,她终归也是要老了。
这几年的日子太过平静,平静到让她觉得,人生是不是也差不多要走到尽头了。
过去的岁月,总是忙碌。
为了报仇,为了夫君。
这五年的平静,让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皇后,反而让她觉得,或许自己只是个中年贵妇,成日里赏花看书,便也就够了。
裴峰日日都来陪她,他的生活比她要忙碌地多。
成日在宣政殿中,不是处理南方兵变,就是平衡朝中势力。
只是,如今他总是带着裴昊和裴暄。
或许,他真的想明白了,自己的儿子并不是帝王之才,反倒是这个表弟堪当大用。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自从静王府的禁足解了,裴屿便外出游历,五年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裴峰便一直将裴暄如亲儿一样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那一年,怜妃没有熬过冬天。
她静悄悄地死在了自己的宫殿里,冬日里太冷了,她的尸体还未来得及腐烂就被冻上了。
这样也好,她生前美貌,死后的皮囊总也不能太过糟蹋。
柳念雪曾与怜妃约定,会救她母亲出来。
她没有失约,她没有告诉那个可怜的老妇人真相,只是告诉她,怜儿是自己信赖的婢女,为救自己而丧命。
又让那老妇人放心,自己会供养老妇人终老。
那老妇人千恩万谢,心疼女儿,却也感激女儿得遇良主。
又过了一年,那个冬天,太后病危。
太后弥留之际,裴昊与裴暄一直尽孝床前。
可太后临终,始终没有等来自己的儿子,唯一等到的,却是柳念雪。
“你来了。”太后的声音微弱,形容枯槁,一点都不像柳念雪初见她的样子。
“母后,臣妾来了。”
太后微微一笑,脸上满是释然,“我以为,你是不愿见我的。”
“母后曾经有恩于臣妾,若非母后,臣妾早就不在人世了。”
天后笑得无奈,“这些小恩惠,没想到你还放在心上。可我的亲儿,却临死都不愿见我。”
“母后,陛下心中,其实很是挂念,否则也不会让昊儿日日都在床前侍奉。”
“哀家知道,他恨哀家。哀家自幼对他不好,只疼爱幼子。如今,他既不来看我,也不让屿儿来看我。”
“母后不要这样想,母后吉人天相,身子必会康复的。”
太后无力一笑,自己的身体,难道她不知道吗?
“哀家园中的铃兰花,还开着吗?”太后努力地转过头,似乎很想看一看窗外。
“母后,那铃兰花得悉心栽培,四季盛开,母后放心吧。”
柳念雪边说,便对宫人挥了挥手。那宫人会意,退了出去。
“有这花香相伴真好啊……哀家这一生,最荣耀之事便是嫁入帝王家,还成了太后……最苦的事,也是如此。
希望,你不要步哀家的后尘……”
方才的宫人回来了,将一朵盛开的铃兰花交到柳念雪手上。
柳念雪轻轻的将那朵花放入太后的手心,“母后此生还有一幸,便是铃兰花开,日日如当日。”
“日日如当日。”太后的眼中闪出了她此刻不该有的光芒。
隐约间,仿佛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正在不远处看着她。
“日日如当日……”
“日日……当日……”
“太后薨了——”
一时间,殿中哭声连绵,撕心裂肺。
柳念雪鼻尖一酸,转身走出殿外。
园中的铃兰花开着正艳,一点都不像冬日里该有的样子。
她蹲下身,摘了一朵,在鼻尖嗅了嗅。
铃兰的香味极其浓郁,不必送到鼻尖,便能摄人心魄。
就好像浓郁的爱恋,不用朝朝暮暮,依然深刻难忘。
太后与先帝同葬帝陵,先帝不曾立后,太后便是唯一与他合葬之人。
他们生前彼此算计,死后却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这或许,便是太后口中的大不幸。
十日后,魏太师薨逝家中,据说他死前亦手握着一朵铃兰花,嘴角还带着笑意。
魏清姿并没有将父亲葬在魏家的祖坟,反而另择了一处好山。
魏太师的坟远远地望着先帝陵寝,世人说,魏太师一生忠义,死后亦是忠臣,要世代守护先帝陵寝。
可他想要守护的,到底是谁呢?
或许,只有铃兰花才知道。
天道无情,岁月从未真正优待过谁。
再后来,冯征也去了。他年纪大了,是寿终正寝。
顾涛的年纪比冯征还要大,他并没有支撑得比冯征更久。
他死了之后,顾家的大树倒了,一时间曾经权倾朝野的顾家,后继无人。
旁系与门客为了些许小利互相争斗,早已是一盘散沙。
时不我待,就算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终有一天也不过是一捧黄土。
只是偶尔想来,柳念雪总觉得苍凉。
世事无常,许多人都不在了。
有些人帮过她,有些人害过她,只是如今,她熟识的人,好像越来越少了。
魏太师死后不久,赵太尉便辞了官,专心在家陪夫人。
他们老了,不愿再折腾了。
赵信也早就不再是大将军了,他日子过得闲散,不过魏清姿从来不在意这些,索性让他辞了官,两人云游四海,只将一双儿女交给两个老人。
萧远还是在照料柳念雪的身体,可赵旻却只一心在家相夫教子,再也没有回过黑羽卫。
朝中的重臣,都换了一拨人,换了一波柳念雪不认识的人。
不过她也不在乎,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宫里的时候,偶尔会觉得无趣。
眼下又是一个冬天,这个冬天,老天又会带来什么呢?
“小姐!”梅香急匆匆地跑老王过来,“静王妃……殁了……”
梅香小心地观察着柳念雪的表情,见她不过愣了一下,便对自己挥了挥手。
“小姐,您别太难过了……”
“你先下下去,让小德子先行去王府,稍候我便亲自去悼念。”
她还是去了,到死都没有成就自己的执念。
不过,她到死以为是静王妃,或许她也该满足了。
当年裴屿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没有了戚戾,顾菲儿依然是静王府独一无二的女主人。
柳念雪是怨怼顾菲儿的,不过,为了裴暄,她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做。
只要顾菲儿一心一意地做静王妃,做一个好母亲,过去的事便过去算了。
或许是老了,也或许是看到太多人离开,柳念雪突然舍不得,舍不得这个曾经与她姐妹相交的人也要离开。
吱呀一声开门声扰乱了柳念雪的心神。
是裴暄。
柳念雪招手将他唤到身边,“暄儿,不要太伤心了,你母妃挂念你,见不得你伤心的。”
裴暄点了点头,在柳念雪身边坐了下来,却突然问道:“伯母,我母妃是不是做过许多害你的事。”
“瞎说什么呢,你母妃怎么会呢。”
“伯母,是不是有一张字条,是母妃亲手所书。”
柳念雪愣了一下,“别瞎说。”
“伯母不必隐瞒,暄儿想看看。”
裴暄的目光坚定,柳念雪叹了口气,起身从案桌旁的锦盒中取出一张纸,地给他。
太多年了,这张纸已经有些变脆,似乎一用力就要化为灰烬。
裴暄轻轻地打开,纸上是自己熟悉的字。
他牙关紧咬,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许久才起身抱拳对柳念雪说道:“多谢伯母,这些年来一直为母妃隐瞒。
暄儿知道,母妃有许多对不起伯母的地方。”
柳念雪叹了口气,“当年我与你母亲相识,她天真烂漫,当真十分可爱。”
想到此处,柳念雪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若非是对你父王的执念太深,或许,她还是当年的样子。”
裴暄叹了口气,“父王,又何尝不是执念太深。”
柳念雪抬起头,见裴暄深深地望着自己,眼中满是伤痛。
“暄儿……”
“伯母,暄儿告退了。”
裴暄转身离去的时候,柳念雪才发现,就连这个孩子,如今也已经那么高大了。
孩子们都长大了,唯有女儿尚且年幼,还会依靠自己。
可再过些年,女儿也要长大了,自己在这宫中就更孤独了。
顾菲儿出殡那日,裴屿到底还是赶回来了。
他轻抚了一下灵柩,无奈地笑了笑。
“父王没有什么话,要与母妃说吗?”
“我与你母妃,一开始便是错。其后,便是一错再错。”
“可母妃从未觉得这是错。”
裴屿摇了摇头,“等你有了心爱的女子,便明白我与你母妃到底错在哪儿了。”
他没有逗留很久,只是上疏请裴峰将静王之位移交给裴暄,连答复都不及等,便匆匆离开了。
可之后,裴峰却迟迟没有准奏,一时间,朝中又议论纷纷。
这一日清晨,柳念雪醒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裴峰竟还在自己身边。
他撑着头,看着自己,若非是花白的头发,她恐怕要以为自己仍在二十多年前。
“陛下怎么不去上朝?”
“今日朕有要事,要歇朝一日。”
柳念雪伸手探了探裴峰的额头,“陛下向来勤政,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顺势抓住她的手,“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还未来得及问,便被拉着起身,洗漱更衣。
马车带着两人,一路疾行。
路上,他不准她看窗外,她无奈,不知他要将自己带去去哪里。
直到马车停下,他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这才注意到,他雪白的袍子外,穿的是一件墨狐皮的大氅,如同初见。
她心头一颤,低头又见他骨节分明的手,这么多年来,依旧那么好看。
“为夫,要带夫人去一个地方。”
听到这个称呼,她鼻头不觉一酸,这些年来,他们相敬如宾,却许久没有这样亲昵地称呼彼此了。
雪光太亮,她不由的眯了眯眼。
是平湖。
十里平湖水,是她少年时候的相思。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看见平湖上停着一座船舫。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往船舫走去。
“为夫知道,夫人的夙愿,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自今日起,余生,为夫只陪伴夫人一人。”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任由他牵着走上船。
突然间,视野开阔,平湖、白雪尽在眼前。
远处的皇城已经变得很小,却依然鲜红,隐约间,似乎有喜乐奏响,这是她从未听过的乐声。
裴峰将她揽进怀里,“为夫花了五年的时间,才能安顿好一切,陪夫人回雪山,还请夫人见谅。”
她摇着头,早已泪如雨下。
他低头抹去她眼角的泪痕,“怎么?高兴地说不出话了?”
“昊儿他……”
“夫人不必担心,为夫已经传位给了暄儿。”
柳念雪愣住了,“夫君……”
她以为他想明白了,却没想到他能想得如此明白。
“得夫人再一声夫君,为夫至死也无憾了。昊儿不是继承大统的人才,不如让他与暄儿各得其所。”
“夫君……竟然肯……”
“在我心中,最重要,始终是你。我曾经有过很多无奈,可我一直记得与你的约定,我们一起去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共度余生。”
柳念雪喜极而泣,猛地扑进裴峰怀里。
她太小气了,胡思乱想了许久,却不想,他一直在她的误会下,默默努力了五年,只为了眼前这一刻。
他微笑着,紧紧将她搂在怀里。
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可只要能在彼此身边,余生长短,又有何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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