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种被告密的危机感,随着时间的流逝,逼迫的元子攸感觉快要发疯了。
元子攸盯着殿内的每一个人,这些帝党近臣,领军大将军杨津,车骑大将军源子恭,冀州刺史高氏阀主高乾,中书令魏兰根,御史中尉高道穆,黄门郎杨侃,前吏部尚书李神俊。
每个人现在在元子攸的眼里都有成为叛徒的嫌疑,杨津、杨侃这些杨氏中人,当年定州失守后就西奔井陉投奔了尔朱荣;源子恭的夏州军团虽然覆灭,但其本人据说在夏州刺史任上就与一河之隔的尔朱荣过从甚密。
高乾、魏兰根、高道穆这些人更不用说,要说他们忠君爱国,那自己恐怕都不信,无非就是搏个前程或是根本不被尔朱荣所接纳。
李神俊是元子攸的亲戚不假,但他也是尔朱荣的亲戚。
仿佛人人都像是内奸,虽然元子攸知道,若是有人已经告密,他也不可能坐在这里。
元子攸血红色的疲惫眼眸,盯着近臣们的一举一动,试图解读他们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
最后,还是官位最高、资历最老的领军大将军杨津提出了唯一切实可行的建议。
“陛下,如今能让尔朱荣入宫的,唯有一件事。”
也不制造什么悬念了,杨津抚了抚灰白的胡须,直言道:“就告诉尔朱荣,尔朱英娥皇后刚刚腹痛早产,生下了皇子,以此为借口召尔朱荣入宫,将其直接诛杀。”
见元子攸的神色犹豫不决,高道穆咬了咬牙,劝道:“陛下,不能再犹豫了,迟恐生变。”
元子攸还是拿不定主意,他问道:“皇后刚刚怀孕九个月,这个理由能骗过尔朱荣吗?”
“能!”
中书令魏兰根也加了一把火,道:“女人生产不足月的比比皆是,尔朱荣定然不会生疑。”
漫长的沉默过后,元子攸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个字。
“好。”
..................
当领军大将军杨津亲自飞马前往邺城中的尔朱荣王府报信时,却惊讶地发现,处于内室中的尔朱荣并没有什么病情严重的样子。
杨津本来担心外界传言尔朱荣生病生得很厉害,他若是身体实在不便于行动,也难以诱他入宫。
恰恰相反,尔朱荣只是面色有些发白,精神头不错,还在跟元天穆赌博取乐呢。
由此可见,尔朱荣真是个优秀的演员,他所谓的风寒腹痛,不过是一场从皇宫持续到陈留王府,再到自己家的表演罢了。
或许确实偶感了风寒,肚子也确实不太舒服,但绝对没有他表现和大肆宣称的那么严重。
尔朱荣不是傻子,恰恰相反,他是当世最为强横的枭雄之一。
明明带雄兵入京,却示人以弱,来麻痹敌人、手下,若不是得入只有尔朱荣、元天穆二人的内室,杨津绝不会知晓尔朱荣的病情,如此深沉的心机不由得让杨津脊背发寒。
“杨大将军,何事如此紧急?连本王的侍卫都不告诉通报一声。”
桌上散落着一桌子的金豆子,尔朱荣正和元天穆玩的高兴,并没有太过认真地对待杨津。
杨津不以为意,他伸手摘下尔朱荣的帽子,尔朱荣好奇地扭过头来,却见杨津翩跹而舞。
杨津的脸上全是喜色,他笑着恭喜尔朱荣道:“大王,皇后刚刚急产,生了个皇子!杨某先来给大王贺喜,讨个好彩头!”
“哦?”
尔朱荣天蓝色的眼珠转了转,虽然换皇帝的第一个方案似乎达成了必要条件,可他并没有陷入狂喜中。
但随后发生的事,却由不得他不信了。
从皇宫中收到风声的邺城百官,个个发了疯似的让自家车夫驾车再快点,好赶在别人前边来太原王府恭贺尔朱荣,争取在天柱大将军面前露个脸。
一时之间,尔朱荣的太原王府前仿佛是大朝会一样,几乎所有官员都赶了过来。
尔朱荣匆匆与百官见礼,便与上党王元天穆赶去皇宫,打算亲自探视皇后和皇子,只有自己亲眼所见才能放下心来,尔朱荣性格的猜忌多疑也有此可见一斑。
在尔朱荣行至明光殿前时,恰好御史中尉高道穆手里捧着一份诏书出来,尔朱荣随口问道:“是什么诏书?”
高道穆卑躬屈膝地谄媚答道:“皇后诞下皇子,陛下宣布大赦天下。”
高道穆的回答合情合理,尔朱荣见孙心切,便也没好奇去翻翻诏书,当尔朱荣大步流星地进入明光殿中,高道穆险些瘫坐在地上。
因为他手中的诏书不是别的,正是刚刚写好的,宣布赦免尔朱荣党羽的诏书。
虽然尔朱荣很急切,但必要的礼节还是不能规避的,只要元子攸还是大魏天子一日,进了皇宫就得先见皇帝。
尔朱荣打算敷衍几句元子攸,便去后宫探视女儿,反正在尔朱荣眼里,这个废物明天就可以禅位给自己的亲外孙了。
元子攸在明光殿的东面,朝西坐着,背后是明光殿的东厢房,身前的案几上摆着一壶酒,元子攸喝的面色通红,事实上,他只喝了几口,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着,血液涌上面庞,迫不得已才用喝酒的方式掩盖自己紧张到爆炸的心情。
尔朱荣和元天穆在御榻的西北方向的小床上坐着,面朝南,宫中唯有天子才能坐北朝南,两位大王显然是大不敬之举,但似乎殿内并没有人提出质疑。
太武帝拓跋焘定下的规矩,诸王入宫侍卫不能带超过二十人,进殿则不能带侍卫和刀兵。
尔朱荣和元天穆都是跋扈异常的主,这次进宫带了九十多人的侍卫,虽然侍卫没进来,都在殿外不远处站着,但殿内的二王腰间都是有刀的。
等殿门关闭,尔朱荣刚想说点什么场面话糊弄一下元子攸,却突然见明光殿东侧,也就是元子攸身后的厢房门被推开,低沉的甲叶摩擦声传来。
电光火石之间,尔朱荣在战场上练就的战斗本能,促使他做出了唯一正确的应对。
拔出刀,飞身扑向元子攸,厢房门并不宽,甲士入内需要时间,只要挟持了皇帝,这些甲士定然不敢动手,而自己在殿外的侍卫冲进来,哪怕皇宫里有人想鱼死网破,借助明光殿也能坚持到邺城内契胡精骑抵达救援。
尔朱荣身经百战,根本没把元子攸这个他平日里看做小鸡仔一样的皇帝看在眼里。
虽然没披铁甲护身,但这也是优势,尔朱荣的跑动速度极快,在跑动过程中的短短两息内,就抽出了腰间的刀迫向元子攸。
尔朱荣想的很清楚,他不能一刀砍死元子攸,否则这些没了退路的甲士定然会把他和元天穆砍死,只能活捉元子攸令甲士们投鼠忌器。
所以尔朱荣用的是刀背对准的元子攸,打算给他来一下重击,先让元子攸失去行动能力。
然而,就是尔朱荣过于聪敏的头脑,短时间内考虑的实在是太多了,反而害了他的性命。
元子攸的右手,从左手袖中摸出一柄锋利的千牛宝刀,抬手一刀捅进了尔朱荣的胸膛,动作千锤百炼,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元子攸的脑袋被刀背重重地敲打了一下,一阵头晕目眩,但这不重要了,元子攸摔倒前,看到了尔朱荣脸上那满是不可置信的眼神。
两个人都躺在了地上,杨侃率领的甲士冲上去就将尔朱荣按在地上,而反应慢了半拍的元天穆则试图跳窗逃跑,被甲士直接抱摔了下来。
“尔朱荣,你还记得河阴被你杀死的朕的两个哥哥吗?现在你后不后悔,没有在河阴就一刀杀了朕?”
“哈哈哈哈”
元子攸疯狂地大笑着,一边笑,一边用头狠狠地锤着宫殿的地砖。
“没有一天!登基以后没有一天朕不想杀了你!”
元子攸喘着粗气从地上爬了起来,尔朱荣已经被甲士们按住,元子攸抽出尔朱荣胸口上插着的宝刀,一刀又一刀地反复插入尔朱荣的胸膛,扭动着。
压抑在心头整整四年的巨石被搬开,不知道多少个夜晚,午夜梦回元子攸都喘着粗气,庆幸自己没有死在衣冠涂地、血流漂杵的河阴,而是苟活了下来。
然而这种活下来,却时时刻刻地伴随着被尔朱荣杀死的恐惧,毕竟在河阴那一天,杀了元子攸的两个兄弟后,尔朱荣差一点就要杀了他自立为帝。
鲜血溅在元子攸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尔朱荣已经死透了,而元子攸还在机械地重复着出刀、收刀的动作,就像是他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默默练习过的那样。
东魏永安四年,元子攸于邺城明光殿杀太原王尔朱荣、上党王元天穆,随后诛杀吏部尚书尔朱世隆于府邸。
虽然接到了赦免尔朱荣部众的旨意,但高欢、刘贵、贺拔允等人还是率领五千契胡精骑仓皇出逃洛阳。
这一事件如同巨石投入湖中,瞬间引起了轩然大波,不仅驻守晋阳、秀荣川、山东的尔朱氏大将如尔朱兆、尔朱天光、尔朱仲远纷纷起兵,其麾下的高欢、贺拔岳等枭雄也开始琢磨着伺机乘风而起。
就连长安城中的元冠受,也陷入了是入蜀取天下之西,还是进攻两河取天下之北的艰难抉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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