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二十二年腊月初二，未时刚过（下午两点），天中城南门，南门箭楼西侧。

就要下去城墙，去堵那道缺口前，我叫弓手向天空连放了三支响箭，表明南门这里快要失守了。其他方位的兄弟部队看到这信号，就会尽快靠拢过来。

我们刚下到城墙脚下，就急忙向那处被砸塌的城墙奔去。那处缺口大概有四丈宽，城墙垮塌后的砖石恰好把地裂缝塞满，填了一条路出来。

下楼梯时我就已经盘算过了，想在这道口子堵住对方冲过来的骑兵，只能用重甲步兵组成的方阵。

但我们执金吾卫没有重甲刀盾手，穿的都是一般甲胄。重甲步兵是精锐，只有羽林卫才有，并没有部署在这附近。

所以在我们的重甲步兵到来之前，只能是离缺口最近的执金吾卫先顶上，要先把对方骑兵顶在缺口处，等待我们重甲步兵的到来。

只要我们能坚持到重甲步兵过来，这处缺口就可以完全堵死了。

在那之前，我们执金吾卫就只能硬战强斗，只能把人堆上去堵缺口，用血肉之躯再造一堵城墙。

这时我们离缺口却来越近，我看到已经有人先在那了，是本就守卫在那处缺口两侧的执金吾卫兵士，有不到一百人。他们离那最近，所以比我们早到了。

这时东原轻骑兵已经近到了一箭地的距离，重甲骑兵跟随在轻骑兵后面，再后面是东原步卒。对方轻骑兵先射下来一轮箭雨，最先堵在缺口的那群执金吾卫有一小半被射翻在地。

城南更远处的投石机对着缺口集中火力，几颗火球恰好砸在那群士兵头顶，砸倒了五六人。火焰铺开，吞噬了被砸倒在地的士兵。

在这火焰中，他们身上的甲胄这时反而成了累赘，使得他们很难立即爬起来。我看到他们被禁锢在铠甲中烧着，身躯在盔甲中挣扎得蹩脚、抖动得别扭。

那些还能站着的执金吾卫士兵开始调头，想要逃跑，正要和后到的我们迎头撞上。若是任由他们这样溃散，他们就会阻挡我们前进的道路。

如果我们不能早于对方骑兵到达缺口，那对方就会毫无障碍、轻而易举的冲进城来。一旦他们涌进了城墙，再次冲起来，就算是重甲步兵来了也挡不住了。

怎么办？我心中忧急。我当然知道，这时必须要先拦住这些溃兵。否则这些溃兵就会带散整个执金吾卫，到时我们还没组织起防线，就先崩溃了。

但我不想逼他们回头，这无异于逼他们去送死，甚至会激起哗变。不格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可我们背后就是天中城，如果这时不拦住他们，我们就很难堵住东原骑兵冲进城，到时城里就会有更多的平民百姓被杀死。

我终于狠下心，抬刀指住跑在最前面的两三个溃兵，对他们叫道：“站住！回头！”

他们惊慌失措、无头苍蝇一样，还是只顾逃窜。这时被我拿刀指着，竟还是要跑，一点没有要停的意思。

怎么办？我又想到《兵制纪要》里记述的军法，那是刚到太学时就学过的，早就烂熟于心了：“畏缩不前、动摇军心的，砍了；胆小怕事、造谣生非的，砍了；临阵脱逃、喝令不止的，砍了。。。。。。”

砍还是不砍？我心中更加天人交战，反复思索，就是下不定决心。

但对方骑兵近在眼前了，没时间让我这样犹疑不定。而且军法就是军法，法不容情，尤其是在这要命的战阵上。

不管了！砍了罢！

我双手挥刀，把跑在最前面的那个逃兵砍翻在地。

安乐海马上跟上，拎起那逃兵的脑袋举过头顶，高声叫道：“指挥使在此！再敢逃跑者，如同此人！”

逃兵们终于停下来，我心中也跟着松了口气。

忽然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骂着：“妈的，要去你们去！要不是为了应付我家老爷子，我连府门都不想出！”

停下的逃兵中闪出几人，不管不顾地继续要往城内跑。

中间那人身上一副好铠甲，盔明甲亮的。两个小厮一左一右，一人着架他一只胳膊，正拖着他往北跑。被架着的李乐康跑得盔歪甲斜，上气接不上下气，脸上横肉美美的抖着。

他怎么在这？我马上就明白了，应该是他祖父、兵部尚书李博衍要他来的，不然他这个二世祖怎么可能会自愿到这战阵上？

他在执金吾卫也只是挂名拿个执金吾的身份，装装门面、做个样子给别人看而已，这样就显得不那么无所事事。城里的纨绔们大都这么干，大家都心照不宣。

即使是李尚书真心想让他上阵，他也只需在战阵上露个脸，就能回去交差了，却不想今天正赶上这个紧要关口。

看到是李乐康，我心中有点发怵，觉得不好办了。倒不是我怕他，而是他平时蛮横惯了，这个纨绔中的纨绔怎会像一般兵士那样好拦？

但如果不拦他，让他带头跑了，别的兵士怎么想？如果把他放走了，还有什么理由再拦那些普通士兵？不行，一定要拦住他！

想到这，我百辟刀又架了起来，对李乐康叫道：“站住！”

他见是我，愣了一下神，立马就不叫人扶着了，甩开他左右两个小厮，原地蹦起来三尺高，跳着脚地骂我：“风静深你这小瘪三！敢拦你爷爷？你他妈疯了吧你？”

他早就跟我不对付，我这时也不想跟他多话，就是用刀挡着他。

他又破口大骂：“风静深你大爷的！你算什么东西？做了这劳什子指挥使，跟我搁这耍起官威来了！”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也叫道：“李乐康，这不是我们在太学打群架！”

他怎会听进我的话？只是又叫：“两年前在太学是没揍够你！来啊，给我揍他！”

跟着他的俩小厮平时也豪横惯了，整个天中城，他们除了不敢在皇宫放肆，在其他地方基本都是横着走。李乐康一说要揍我，其中一个马上就近到我前来要动手。

我一刀砍在那小厮脖子上，两三道血柱子‘噗噗’从他喉管喷出来。他伸右手捂住，血柱就变成血泉，汩汩从他指缝流出。

直到完全瘫软在地上，他两只眼睛还是瞪大看着我。他两腿蹬了两蹬，双眼就那么大睁着，瞳孔发散，再没动静了。

李乐康还是两年前的李乐康，可我早已不是两年前的风静深了。

李乐康话开始说不利索，结结巴巴，嘴里却还是不干不净：“风。。。风。。。风静深你大爷的，你他妈想反了天了？我。。。我。。。我告我爷爷去！我。。。我。。。我让陛下砍了你！”

陛下？天武大帝不是被魇附身，已经先被我砍了吗？脑袋里绕了这一下弯，我才明白过来，天武已经死了，现在皇帝是天月了。

“孬种！”我喝他一声。

只听李乐康终于惊慌道：“风。。。风。。。风静深你大爷的，你砍人就砍了，还红眼睛吓唬老子？！”

我们还在这僵持，就听一片惨叫在不远处的城墙缺口传来，原来已经有骑兵冲了进来，顶在最前面的执金吾卫被撞散。

终究还是赶不到了，我心中一叹。这里没有拒马桩也没有铁蒺藜，我们执金吾卫阵型也没有摆好，不可能拦住已经冲进来的骑兵了。

我们的重甲步兵也还没到，他们身上重甲太重，移动缓慢。就算他们这时赶到了，也需要时间重组方阵。

最前方的执金吾卫终于一哄而散，我想再拦也是拦不住了。李乐康见我不再拦了，一溜烟跑了。

我脑袋开始发蒙，浑身冒热汗。我转回身对身后的安乐海说：“你带着他们撤吧，赶紧走，别回头。”

安乐海叫道：“小风，你的眼睛，这次怎么这么红！”

风神之力恰好这时候来了，我心里就有底了。有神力在了，我马上就会变成‘万人敌’，我一人挡在这就够了。

我对安乐海说：“神力要来了，你们在不在这，也没什么区别了。你们在，我反而可能会误伤你们。”

他不肯走，我对他说：“走！这是命令！令行禁止,虽误亦行！若我没能回去，记得活下去，替我去看看，那个我看不见的世界。”

他们留在这也是送死，还不如让他们撤回内城去，去做第二道防线。好在内城早已经做了各种防御工事，各个坊被工事隔断，便于打最后的巷战。

我一把把安乐海往北推走，再没看他们一眼。我左手拔出不易剑，右手握紧百辟刀，转身向南。

在失去意识前，我把心中能想的全都想了一遍。在心中和所有牵挂再纠缠一次，不然万一我这次醒不过来，就再没机会了：

‘静远现在怎样了？希望他们能顶得住，不要像天中这样，就要被破城了。果然遇到难处时，总是先想爹娘。但爹娘不在跟前，只能自己面对。他们也早晚要离开的，早晚都要自己面对。

白羽刚刚飞出城去了，它干什么去了？到现在我都没看到它飞回来。赶快回来吧，不然天曦又要担心它。

弓手弄来的老鼠我这次吃不上了，那群饿狼怎会给我留下？弓手他脑瓜子灵活，最会找野路子弄吃的，经常溜号找食去。下次他会弄来什么？想到那些吃食，忽然就觉得更饿了。

妈的，风神你这个老东西，你总算来的是时候一回了。。。。。。。’

我看到黑云和火山灰再次把天幕完全遮盖，细雨夹着黑雪一起落了下来。一道闪电劈下，被我手中的刀和剑接引下，蓝色的火花贯入白刃，从剑尖刀尖涌出，又和地面连通。

一声声巨雷跟着在头顶炸响，风雨雷电和寒霜黑雪，终于在这时同一时刻倾倒在了我头上。

‘雷打雪，人吃铁’，这冬雷预示着来年是一个不丰收的年成，预示着会有大冤屈发生。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冬雷你来晚了，你现在预示的东西，早就已经发生了，我不信还能更坏。

还有什么？一起来吧。

我忽然听到有声音从我口中说出：“惶惶庶人，可知警钟，已在怒雷中长鸣？！”

我头脑开始不清楚了，在完全失去神志前，我又听到我说：“恐惧和懦弱都是病，若是一直屈服于它们，它们早晚会爬入你的灵魂。”

我听到我说：“亮煌煌几页史书，乱纷纷万马逐鹿，雄赳赳多少名将，野茫茫十面埋伏。”

我看到我握紧了百辟刀和不易剑，独自站在地裂缝边，堵在了缺口处。

我听到我最后说：“即使只是站在这里，你就已经胜过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