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寒露节气过后,霜降与立冬相继走过,时令推移到了小雪。
小雪节气前后,气温骤降,大部分地区甚至下降到冰点,但地面并非过于寒冷。有的地方会下雪,降雪量却不大。虽然冷,但飘飞的雪花,却是冰雪温柔。
弭城是南方城市,终年不见雪。
所以这里只有冷,没有温柔的雪。
这是一个糟糕的节气,东北风不知疲惫地呼啸着,入骨的冷意早已覆盖整个城市。
舒博病了,一病就是数天,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倔强的他,在几番强忍之后,终于住进了医院。
没有舒博的俞县七中,对元成辑而言,似乎少去了一半光华。
元成辑有时会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尤其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与他头对头的舒博不见了,再没人和他说悄悄话了。
但这种空虚感并不是持续的。因为涂思婷还在学校里。
每天上下学,他都能见到她。而他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范云汐。
而事实是,她就是她,并不是任何人。
元成辑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她美丽、大方、爱笑、并且能背诵许多辛弃疾的词句。她的头发卷卷的,眼底藏着深深的忧郁。她笑起来的时候,像翻腾的云海潮汐。
这些特征,都是范云汐才有的。
然而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当然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元成辑总在期待周末的到来。在这一点上,他和其他学生没有任何不同。只不过其他学生期待的是周末放假的闲暇安逸,元成辑的周末却异常忙碌疲惫。
只有在周末放假的时候,元成辑才能牵着涂思婷逛街、吃零食、看电影。
元成辑每次抓起她的手,便有种仿佛抓住了少年的梦的奇特感觉。
所以他忘了疲惫,甚至忘了现实。
从十月中旬到现在,已经过去五个周末。
俞县七中和其他中学不一样,其他中学的高三学生几乎都是放月假,一月只有一天乃至半天的假期休息。俞县七中却是每周都有假期,虽然只有一天假,但也算得上奢侈与放纵。
一天的假期,能做很多事情。
元成辑敢肯定,自己周末一天的步行步数,绝对超过在校的六天。
放假的时候,他便陪着她逛街。俞县的街道很多,横七竖八,小吃街,夜市街,娱乐街,商业街,步行街,滨江路,各种街道交错相通,仅凭普通人的双脚,很难在一天内将它们走完。
元成辑把这些街道走完了——负重走完。
涂思婷总能在街道边的各种商铺里找到自己喜欢的物品,然后叫元成辑掏钱并充当劳力。
她喜欢的东西大多很便宜,都是些几块钱、十几块钱的小东西。
元成辑觉得她在这一点上和其他女生不一样。毕竟许多女生逛街,动辄几百上千的消费。而她很理智,虽然不是她花钱,她也不会挑特别贵的东西。
或者说,她心中有一台计算能力精密的计算器。她总能计算出,什么东西才是元成辑买得起的。
毕竟就算她看上上千元的名牌衣服,并且撒娇要买,元成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
元成辑替涂思婷买过的、最贵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一件标价两百九十九的外套。
似乎涂思婷也是非常容易满足的女孩子。当元成辑答应替她买那件外套时,她开心得跳了起来,像得到甜腻糖果的小女孩。
天越来越冷,涂思婷穿上厚实的外套,整个人胖了一大圈,却好像变得更加可爱了。
她没再去酒吧上班,因为元成辑从不让她饿着肚子。
少了生活压力的她,似乎变得更加精神、更有活力,也显得更加美丽。
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她的眼睛像发光的宝石,静静锁着电影屏幕,随着屏幕帧数跳转,光线闪动,她的眼睛也变得五彩缤纷。
她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有着与其他女生不一样的光亮。
快乐的时光总是非常短。
短暂的一天假期结束,她依旧要回学校上课。因为她是尖子生,是考好大学的苗子,无论生活怎样艰难,她的课程从未落下。
似乎她自己也清楚,只有不断努力,考上好的大学,以后找到好的工作,才能摆脱生活中的一切苦楚与无奈。
元成辑是高二学生,他每周有两天假。周六和周日都是他的假期。
涂思婷回学校上课,他便闲了下来。
他并不是有了女孩就忘了朋友的人。他还记得,舒博病了,同样需要关照。
元成辑去了医院,坐在病床前替舒博削苹果。
据医生口述,舒博并没有患上重病,只是着凉了,又一直拖着,导致感冒症状越来越严重,发了高烧,到后面长期食不下咽,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
舒博已经退烧,随时可以出院。
但他没有选择出院,而是留在医院调养身子。
医院是安静的地方,这里不仅治疗人身体上的病症,有时也可以治疗某些奇怪的心病。
元成辑削好苹果,递到舒博手里,微笑着劝他早点出院。元成辑的原话是“没有你的教室,我一个人不好过”。
舒博只笑了笑,却没答应。
他从裤子兜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元成辑,很随意地说道:“你谈恋爱,总归需要钱。这张卡你拿着,里面的钱不是特别多,但应该够你们消费一段时间。”
元成辑沉默。
两人相识十几年。元成辑从不主动找舒博拿钱,无论是借,还是给,他都不曾开口。同样的,舒博也从不主动拿钱给元成辑。
有那么一瞬间,元成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舒博的关系,真的变得越加疏远了。
但他依旧接过了银行卡。
他嘴里在道谢,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虽然涂思婷嘴上一直没说,但元成辑知道,她很喜欢一条项链。
那是一条标价两千多的、金灿灿的项链。
那时他们路过首饰店,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她目不转睛盯着货柜上的项链。
元成辑向舒博道谢,并且连番保证,以后有钱了,一定把钱还给他。
没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钱,所以也没人知道,随口保证的这句“以后”,到底会拖到什么时候。又或者,这句“以后”,真的在以后的某天出现吗?
金钱具备无穷的魔力,友谊与爱情中间穿插金钱之后,会催生怎样奇怪的反应?
元成辑从医院出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涂思婷发短信。
他在校门口等她,等她下晚自习之后,一起与珠宝首饰店买那一条项链。
等人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尤其是对某些心急如焚的人而言,一秒钟的时间可以被无端拉长成两秒钟。
元成辑从夕阳在山的时间,等到黑夜降临,暮色笼罩,漫天繁星闪烁。
元成辑的眼睛好像也跟着漫天星星一起闪烁。
下课铃声响了,在校的高三学生们终于可以回家或回寝室了。
学生们陆陆续续从校门里走出来。
暮色里,他们挤成一团,黑压压地流动,仿佛变成一个浑然的整体。
元成辑依旧一眼从熙攘的人群中捕捉到了涂思婷。
她果真有着与众不同的美。她站在人群中,便仿佛鹤立鸡群一般,闪着明亮的光,永远是最显眼的那个人。
元成辑抓着她,抓着梦,大步跑。
他要带她去买那条项链。
他在短信里没有说,但她好像已经知道他的目的。所以她在笑,她笑起来依旧是那么美丽,令人如沐春风。
元成辑飞快地跑着,脚步如风。
这是非常欢快的步伐,所以他的心里真的非常愉快。就仿佛自己的人生在下一瞬便将步入最幸福的时刻。
可是幸福的来临并没有这么快。
有的时候,仿佛只需要一瞬就能完成的事情,却总会因莫名其妙的外力,变得尤为漫长。
元成辑跑动之时,手机响了,这不是来电铃声,而是短信提示。
元成辑停下脚步,涂思婷却还在向前跑。
她拉着他向前滑了好几步,这才停下来。
元成辑看着她,她的笑如同持续不断的东北风,不曾褪去。
元成辑抬手擦去她额上的汗水,微笑道:“我看一条短信。”
元成辑点开手机信箱,里面的未读短信是舒博发来的。短信内容是不长不短的一段话:兄弟,你走的匆忙,我忘了提前祝福你。明天是你的生日,我应该不会出院,就提前对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我的生日?对哦,我明天就满十八岁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会忘掉?
元成辑盯着手机屏幕沉思许久,忍不住抬眼看向涂思婷。
她还在笑,只不过笑容变得浅淡了许多。
元成辑忽然发现,此时的她,和范云汐是多么的不像啊。
范云汐也爱笑,但她只有在和人说话时才笑,因为这样才显得友好。
涂思婷一直在笑,仿佛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容可掬。
元成辑沉默片刻,便又拉着涂思婷向前跑。
他没跑去首饰店,而是跑进一家水吧。
他觉得,他和她,有必要好好聊一下。
元成辑替涂思婷叫了奶茶,便找了空位坐下。
涂思婷眼中明显有疑惑,却没多问。
元成辑问:“思婷,你能背辛弃疾的词吗?”
涂思婷犹豫着点头道:“辛弃疾是大词人,语文课本上,就有好几首词是他的。”
元成辑问:“那除了语文课本上的,你还会被他的其他词吗?”
涂思婷道:“能背一点吧。比较出名的《一剪梅·中秋无月》《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鹧鸪天·代人赋》。”
元成辑随口背诵道:“满堂唯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涂思婷甜笑道:“看来你也会背这三首词啊。”
元成辑道:“辛弃疾的词,我会背一两百首。”
涂思婷惊叹道:“你可真厉害。”
元成辑道:“或许再等几年,我能把辛弃疾的词全部背下来。”
涂思婷道:“辛弃疾好像是现存词最多的大词人,六七百首呢,不知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全部背下来。”
元成辑道:“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怕的不是时间不够,而是过早的放弃。”
涂思婷重重点头。
元成辑问:“知道我为什么要背辛弃疾的词吗?”
涂思婷摇头道:“不知道。”
元成辑道:“因为范云汐喜欢辛弃疾的词。”
涂思婷蹙眉道:“在我的面前,提你的前女友,好像不太好。”
元成辑道:“她不是我的前女友。”
涂思婷咬着嘴沉默。
元成辑忽然问:“为什么?”
涂思婷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元成辑道:“这么久过去了,李小苏为什么没来找你?”
涂思婷道:“或许是他怕你吧。”
元成辑道:“高卫海好像很忌惮李小苏,你知道为什么吗?”
涂思婷思忖片刻,凝声道:“你说的高卫海,我知道,他是我们学校的恶霸,在校里校外都有人脉。按理说,他不应该怕李小苏。只不过李小苏也和别的地痞混混不太一样。他的一个亲戚在蓝天精英学校当领导。”
元成辑疑惑道:“蓝天精英学校?就是弭城那个,专门管教叛逆学生的学校?”
涂思婷道:“是的。我从一些小道消息得知,这个学校很可怕,进去过的学生,十有八九都会患上精神疾病。高卫海忌惮李小苏,可能是害怕那个学校。”
元成辑问:“高卫海又不是那个学校的学生,为什么要怕?”
涂思婷道:“那个学校里的人,有的是办法骗家长把学生送进去。而学生一旦进去,可能就真的生无可恋了。”
元成辑点点头,又问:“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和你开过的玩笑?”
涂思婷道:“你一直油腔滑调的,说的玩笑话多了,我怎么知道是哪句玩笑话?”
元成辑道:“我第一次去你家的那天,早上我接你去上学,对你说过的玩笑话。”
涂思婷的脸一红,埋着头浅笑好久,轻轻点头。
元成辑皱眉道:“点头,就表示你还记得?”
涂思婷羞涩道:“点头不仅仅表示我还记得,还表示我愿意。”
元成辑问:“你愿意什么?”
涂思婷解释道:“你说你还是一个未成年,没行‘成人之礼’,不算大男人。你还说,只要我愿意的话,你很快就能变成大男人。”
元成辑沉默。
涂思婷的笑脸稍稍凝紧,问:“你怎么了?”
元成辑道:“你并不知道我问的重点在哪里。”
涂思婷道:“在哪里?”
元成辑道:“那时我说的,再过一个多月,我就可以变成大男人。”
涂思婷思忖片刻,不解道:“什么意思?”
元成辑问:“你真的想不明白?”
涂思婷想了好久,终于明白过来,惊呼道:“你说那句话是上个月的事情,而现在已经是一多月之后。也就是说,你快过生了?”
元成辑道:“是的。就在明天。”
涂思婷的脸忽然红透。她一只手捏着奶茶杯子,另一只手则有些局促地不断在桌上划动。
她压低声音说道:“明天我要上课,可以把时间换在下周周末吗?”
元成辑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盯着她,看了好久好久。
他越发感觉到,她就是她,不是其他任何人。
范云汐已经死了,她从高楼坠下的那一刻,就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他活在活人的世界,惦记的却是一个死人。
这好像是一个非常讽刺的活法。
元成辑安静向外走。
涂思婷则吸着奶茶大步跟上。
元成辑领着她去了首饰店,找店员包装好那一条金灿灿的项链,并把项链盒子稳稳地递到涂思婷面前。
涂思婷甜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条项链?”
元成辑道:“有的事情,用眼睛看就知道了。”
涂思婷道:“你今天的说话语气好奇怪。换在以往,你一定会说‘因为我们心意相通、心有灵犀啊’。”
元成辑问:“所以你在我身上看出了什么吗?”
涂思婷道:“你比以前更沉着、更迷人了。”
元成辑皱眉道:“就这些?”
涂思婷问:“莫非还有?”
元成辑道:“有,而且非常重要。”
涂思婷盯着元成辑看了好久,摇头道:“我眼睛笨,看不出来。”
元成辑道:“所以我打算亲自向你解释。”
涂思婷双手捧着项链盒子,递到元成辑面前,温婉道:“在这之前,你应该先帮我戴上项链。”
元成辑盯着她的笑脸,心中传来强烈的悸动。
她的的确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而且一定拥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前程。
任何男人俘获到这样一个美丽温柔,而且大方爱笑的女孩子,都是幸事。
元成辑觉得,纵然抛开范云汐的影子,涂思婷也是一个非常值得交往的好女孩。
他也的确该找个女孩好好谈一次恋爱了。
只可惜,这个人不能是涂思婷。
元成辑轻叹道:“对不起?”
涂思婷不解道:“为什么道歉?”
元成辑忍着心疼道:“这条项链,不是我向你求爱的礼物,而是我送你的分手礼物。从现在开始,我是我,你是你。项链的话,你留着自己戴也好,退掉换钱也好,抑或是直接丢垃圾桶里也好。总而言之,我们已经分手了。”
涂思婷的手一颤,精致的盒子掉到地上,盒盖开了,里面的项链滚了出来,沾了灰尘。
她没看地上的项链,而是怔怔地盯着元成辑。她咬牙切齿问道:“你说什么?”
元成辑重复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啊啊啊!!”
涂思婷忽然双手抱头,发了疯一般尖叫起来。
她用咆哮一般的语气问道:“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从你出现在我的世界起,我甚至没和别的男生说过半句话!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啊!”
元成辑转过身,小声道:“就是因为你没做错任何事情,所以我才向你道歉。对不起,错的是我,不是你。”
涂思婷质问道:“就因为我没记住你的生日!?”
元成辑狠着心摇头道:“你记不记得住都没关系,我本身也不在意这个。舒博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是他不打算出院,提前祝我生日快乐。我去医院看过他,他的病早就好了。我过生,他不打算出院,原因是什么我也想清楚了。”
涂思婷问:“原因是什么?”
元成辑道:“我想,当你像无赖一样,死死拽着车后排的靠背垫不肯下车时,就已经深深地吸引了舒博。思婷,你很美丽,也很迷人。或许这就是你的缺点。我和舒博都喜欢你,但这并不是好事。当舒博把我从天台上拉下来,拯救我早已枯死的心时,我和他的友谊就不容任何外力破坏。”
涂思婷尖声大吼道:“我又没去勾引他!我甚至没和他说过几句愉快的话!我怎么就成了破坏你们的友谊的外力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吼着,眼泪便掉了出来。
她哭得很悲伤,和多年前无助落泪的范云汐一模一样。
元成辑再次道歉道:“思婷,对不起。你别哭,喜欢你的男生多不胜数,总会有人入你的眼。只不过那个人不可能是我或者舒博。”
涂思婷抽泣道:“可是没有任何一个男生会像你一样,尊敬我、疼惜我、相敬如宾。他们只会迫不及待脱掉我的衣服。”
元成辑道:“所以你需要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双足以看穿男人内心的眼睛。我不是好人,我在利用你、欺骗你,以后你也记得留一个心眼。看上去仿佛对你真心真意的人,未必没有暗藏祸心。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涂思婷伤心恸哭,嘴里大喊道:“你别走,无论舒博喜欢我什么,我都改掉。只要他不喜欢我,这个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女孩卑微之时,居然也是这般让人心碎。
元成辑轻叹道:“对不起。”
元成辑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瘫在地上无助嚎哭的女孩。这一刻的他,的确像极了人渣。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县人民医院。
舒博躺在病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把玩着浑圆的苹果。
元成辑推开门,大步走到床边,张口便说:“兄弟,出院了。”
他说着,便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舒博疑惑道:“这是干什么?”
元成辑笑道:“你不是问我,当手和脚必须舍弃掉一个之时,该舍弃什么吗?”
舒博道:“你已经回答过了。”
元成辑道:“或许有一点,我们想的完全一样。一个正常人,手和脚都不可或缺。手就像爱情,它可以拥抱她、抚摸她,替她遮风挡雨;脚就像友情,它可以陪着他,同进同退,天南地北闯荡。我说了,我想走得更远,需要一双健康的脚。所以我保留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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