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黎不敢去看信纸上的内容,因为他感觉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锋锐的尖刀,将他的心搅得鲜血淋漓。
他低头看向仍倒在地上,安静流泪的何思语。
她原本是那么美丽、聪慧、灵动,而现在哭肿了眼,泪水凌乱颜容,一袭月白长裙沾满脏污,宛如璀璨明珠的她,蒙了尘,变得不堪与丑陋。
叶黎对着信纸的折痕,将它折叠回去,再小心翼翼地收回提包里,俯下身,试图将她扶起来,但她不想动,无论他怎么扶,她也不起来。
叶黎把提包放到凉亭子的石凳上,准备用双手强行将她撑起来。
可是他才张手,她便猛地一个哆嗦,眼里流出更多泪水,向边上躲避。
叶黎犹豫片刻,不顾她的悲伤与抵触,抓住她的两臂,用力将她拉起来,扶到石凳前坐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便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转过身准备走。
——我为什么会做这种不可理喻、不可以被原谅的事情?对哦,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配做学生,当然也不配去喜欢别人。
他这样想,心中的愤怒早已烟消云散,被浓浓的悲伤取代。
他想起她的沉默,她的眼泪,以及她那怜悯而悲哀的眼神。
原来啊,她不是因自己受了委屈而流泪,而是因冥顽不灵、无可救药的他而痛心。
——她要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或者报警把我抓去派出所也好。总之,这件事彻底结束了。
他在心里默念着“结束了”,可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局,所以他的心如万千钢针呼啸刺穿一般疼痛。
他走在石径上,想尽快离开这里,回家捂着被子好好哭一场。
伤害别人的人,反而觉得自己受了伤,忍不住想哭。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
而更讽刺的是,何思语忽然叫住他,叫他带她一起走。
莫非她忘了,刚才他是怎么唾骂她,抽打她的?
她为什么还要跟着他?
莫非她这么快就忘了委屈、忘了疼?
叶黎不敢看何思语,假装没听到她的话,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何思语便抽泣道:“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就想丢下我不管了吗?我的眼睛肿了,脸肿了,手臂和膝盖都被刮伤了,裙子和头发也全都弄脏了。我去上学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回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要我怎么和爸妈说?”
叶黎顿住脚步,小声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何思语道:“我这个样子不敢回家,今天你要帮我找地方住。”
叶黎问:“为什么不敢回家?你直接如实告诉你的父母,就说有个叫叶黎的人欺负你就行了。”
何思语红着眼道:“我那样说,你会被警察抓,被学校开除,还会赔钱,肯定还会挨你爸妈的打。”
叶黎道:“这是我该还你的。”
何思语道:“我说了,我会原谅你,你不需要还我什么。”
叶黎转过身,看到她一半红肿、一半苍白的脸。
这张脸早已失去平日的明媚光彩,一点也不美丽。
可是她已经止住眼泪,肿得宛如乒乓球的眼睛,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尤为滑稽的笑容。
她的笑还是那么可爱动人。
叶黎捏紧拳,咬牙道:“为什么!”
何思语问:“什么为什么?”
叶黎沉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温柔?这么不记仇?”
何思语安静地盯着叶黎,却不做回复。
叶黎看不懂她此时的眼神,那是一种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无悲无喜,但又隐隐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情绪。
这大概是深深的怜悯吧。
叶黎沉默片刻,小声说道:“我这个月的生活费差不多用完了,没钱买裙子赔给你,也没钱替你找住处。你想好了,真的要跟我走?”
何思语道:“裙子只是脏了,又没坏,洗干净就好了,不用你赔。我也不想住宾馆或旅馆,那些房间的卫生普遍不好,所以住你家就好了。如果你心里不舒服,过意不去,就给我买一瓶消肿化瘀的膏药,那种药很容易买到,而且不贵。”
叶黎再次询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何思语轻轻点头。
叶黎没说他的租房只有不到二十平米,也没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他在想,如果她真要去,大不了把租房让给她,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晚就可以了。
何思语坐在石凳上休息了好一会,但依旧缓不过来,毕竟叶黎刚才差点把她的脖子掐断。
太阳挂在山头,映出红艳的夕阳,暮色即将降临。
这时暑气已经消退不少,各个方向都有不时刮起的凉风。
小区院子里渐渐有居民出入。
何思语站起身走了两步,显得很艰涩吃力,便抓起提包对叶黎说道:“太阳一落,小区的居民们便会出来乘凉,他们很多人认识我。现在出来的人不多,你扶我出去吧。”
她对他伸出手,并且温柔地笑。
叶黎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牵她的手,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的手心很细润,光滑,可惜他感觉不到那份暖软,因为手心的汗水太多。
连他也不知道,这些汗水是他的还是她的。
两人走过小区门内的垃圾桶,散落地面的猫粮还有很多,橘猫们都不吃,围着一只侧躺在地上的小橘猫,不时“喵喵”叫上几声。
倒地的橘猫无疑是叶黎之前一脚踢伤那只。
何思语道:“那它带回家吧。”
叶黎没有拒绝,很小心地将受伤的小橘猫抱起来,带它一起走。
小橘猫很害怕,体内发出奇怪的“吱吱”声。
叶黎见它嘴巴没动,想不明白这声音是怎么来的。
何思语便解释道:“这是猫类生物特有的咕噜声,它们很小的时候就能用这个声音向猫妈妈传递信息,表示自己很健康。”
叶黎道:“可是它现在并不健康。”
何思语道:“它可能是想告诉你,它已经原谅你了。”
叶黎沉默。
两人走出小区,又沿着街巷走了很长一段,在路边一家药店买了买盒消肿止痛膏,途经丁字路口,终于打到了的士车。
叶黎带着何思语到租房时,已是下午七点过。
租房里除了一张床,一个小衣柜,什么也没有。
何思语看了一眼床铺,什么也没说,只安静坐在床边。
叶黎道:“家里没吃的,我出去帮你买饭。”
何思语摇头道:“我现在还不想吃东西,而且饭馆里的食物并不卫生。我过来的时候看到走廊连接楼道的那一端,有厨房,我们待会自己去买菜吧。”
叶黎的确会做饭,便没多问,只点了点头。
何思语道:“我要先洗澡,然后把裙子洗干净,你有多的衣服吗?”
叶黎当然有衣服,衣柜里陈放着好几套夏装,但那都是男生的衣服,而且他比她高小半个头,衣服尺寸更大,她穿上肯定另类而且不合身。
何思语莞尔道:“人穿衣服的最根本目的,是遮羞与御寒,并非美观。在没有合乎性别的漂亮衣服的时候,依旧得穿衣服。”
厕所和淋浴室是一个房间,只有四五平米宽,门锁是坏的,门关不上。
叶黎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夏装,见何思语在努力尝试关门,便说道:“我把衣服放下就出去,不会偷看你。”
何思语道:“这和你偷不偷看没关系,这世上没人愿意在自己洗澡的时候,房门大开。”
叶黎很想说“我每次洗澡房门都是开着的”,但他一想到何思语是一个女孩子,和他不一样,便很老实地闭上了嘴。
因为淋浴室的空间很小,门的设计只能是向外开,何思语没办法从里面抵住门,便对叶黎说道:“你在外面找个东西,把门抵住,它就不会开了。”
叶黎四下扫视,租房里除了床就是衣柜,床太重,他一个人搬不动,衣柜又是固定式的铁衣柜,同样无法移动。
于是他思来想去,这个房间里唯一能抵住门的东西,就只有他了——他的确不像人,像个东西。
可是由他去抵住门,隔着门脱光衣服洗澡的何思语能放心吗?
叶黎不说话,何思语便好像洞悉了他的心思,很放心地说道:“租房里好像也没什么东西能抵门,要不你在外面把门抵住吧。”
叶黎问:“你不怕我?”
何思语道:“我知道你不会轻薄我。那时候你那么生气,还把我完全制住了,也没想过要占我便宜。”
——我那时候就是因为太愤怒了,才忘了吃你豆腐啊。
叶黎心中苦笑,嘴里应道:“好的,我会把门抵住,你在里面最好随时做好关灯穿衣的准备。”
叶黎听到门内传出“簌簌”的摩挲声,显然是何思语在脱衣裙。片刻过去,水花声响起,她似乎很放心地开始洗澡了。
叶黎敢肯定,如果今天没有发生那件事情,他绝对会毫不犹豫拉开门就冲进去。
现在他在好好反省。
何思语这样的女孩子,真的应该受人伤害吗?
有过前车之鉴,品尝过那宛如万箭穿心的疼痛,纵然现在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不想再看她流泪的样子。
叶黎在门外等了不到十分钟,何思语便换上他的衣服走了出来。
这是一件黑白相间的横格子短袖子,以及一条黑色的七分休闲裤。
叶黎的衣服尺码比何思语大,所以她穿着他的衣服,显得很宽松。尤其是领口,很大、很圆,她站着便把脖子下的锁子骨露了出来,而稍一弯腰,便会露出衣服里面的迷人春光。
兴许何思语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面向叶黎的时候,背脊撑得笔直,决不弯腰。
叶黎很想问,她有没有把文胸给摘下来,如果有的话,他也很想找机会偷偷瞅一下领口里面的风光。
他当然没问这么无耻的问题。
无耻的人尝过无耻带来的痛苦之后,便不敢再那么无耻了。这个现象很普遍,就如同爱吃樱桃的人,某一天吃太多,导致牙软欲掉,随便动一下牙齿便酸痛难忍,口中直渗清口水,便不敢再吃那么多樱桃了。
何思语用淋浴室的洗手池,三下五除二洗干净裙子,便坐在床铺前,用手机屏幕当镜子,检查身上的多次擦伤。
叶黎看了一眼阳台外挂着的月白裙子,没看到文胸,心中便略微失望。
何思语动作笨拙地擦了一会药,便蹙眉道:“叶黎,你帮我擦药。”
叶黎问:“你确定?”
她除了被他打伤的脸,掐伤的脖子,还有多处擦伤。她叫他帮忙擦药,天知道他要占多少便宜。
何思语道:“我手笨,而且头发湿了,很碍事。”
叶黎犹豫片刻,这次却摇头拒绝道:“还是不了,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人。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出去买菜。”
何思语略微惊讶地盯着叶黎,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某种奇特的东西,片刻过去,微笑着说道:“那你等我一会,我和你一起出去。”
叶黎耐心等待,何思语擦完药之后,两人一起出门。
外面天已经黑透,菜市场的贩子早就收了摊子,两人便到附近的生鲜超市购买蔬菜和肉类。
叶黎不知道何思语想吃什么,便叫她自己去挑菜,他等着付钱就好。
结果何思语买了一袋二十斤的大米,以及四个非常难看的土豆。
叶黎不解道:“买这么多大米干什么?”
何思语道:“吃啊。”
叶黎道:“我几乎不在租房里煮饭,吃不了这么多米。”
何思语莞尔道:“以后你会在家里煮饭的。”
叶黎皱眉道:“好吧,大米只要储存得好,也不容易长虫发霉,慢慢吃就行了。但是你确定只买这四个土豆?”
何思语道:“人吃饭的主要目的是抵御饥饿,补充身体正常活动所需的能量,不一定要大鱼大肉,四个土豆已经很够了。”
叶黎想到她之前说过穿衣的目的是御寒与遮羞,现在又说吃饭的目的是抵御饥饿和补充能量。似乎她对衣食住行都有非常独特的见解,而且非常节俭。
叶黎思索这会,何思语已经从提包里掏出钱结了账。
叶黎忍不住偏头偷觑她几眼,越发觉得她的眼睛里有智慧,闪闪发亮,让人琢磨不透。
厨房是房东免费提供给住户们做饭用的,锅碗瓢盆与五味调料都很齐全。
叶黎刚拆开米,不待着手,何思语便说道:“你帮忙剥一下大蒜,剩下的交给我。”
叶黎见她双手捏动,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便知道她想做饭。
可是连一个擦药都笨手笨脚的女孩,能把需要掌握火候与调料配比的菜做好吗?
叶黎不在乎这四个土豆最后好不好吃,倒是很尝吃一下她做的东西,便点头道:“好的。”
两人在厨房里忙活了十数分钟。
期间何思语的手机响过一次,是他父亲终于想起这个时代还有手机这么方便的联络工具,打电话来寻她了。
何思语在电话里撒谎,说在柯丹琦家里,今晚不回家。
她和任何人说话都带着浅淡的笑意,声音清越如银铃,戛玉敲冰,便很难让人怀疑她在说谎。
她父亲问了小区里的散落的猫粮,她忽然惊叫一声,连忙找借口将她父亲糊弄过去,挂了电话便对叶黎匆匆说道:“你等我一会,我要去买点肉。”
叶黎不解道:“为什么忽然又要买肉了?”
何思语道:“我买给小橘吃啊。”
叶黎问:“小橘?”
何思语解释道:“就是你抱回来那只小橘猫。”
叶黎哑然道:“原来你已经把它的名字起好了啊。可是我们自己都吃米饭和土豆,为什么特意给它买肉?”
何思语道:“猫是肉食动物,虽然也可以吃米饭和土豆,但这些食物的淀粉含量太高,它还小,消化不了。”
叶黎明白过来,她之前惊叫,不是担心自己在电话里露馅了,而是她父亲提到猫粮,便想起了还饿着肚子的那只小橘猫。
叶黎不放心她一个人,便陪她又去了一趟生鲜超市,买了一块生牛肉。
这次叶黎动作快,抢着把钱付了。
租房里没有饭桌和凳子,何思语便把地面打扫干净,两人席地坐下,吃简简单单的米饭和土豆。
何思语的手艺很不错,普通的土豆到了她的手里,也能变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叶黎吃得很满意,也很幸福。就是不知这些土豆本来就美味,还是因为何思语在这里才变得美味。
小橘猫在一旁贪婪地咬着牛肉。
牛肉的肥肉与肉筋都被何思语剃掉,肉也煮了四五分熟,小橘猫吃得尤为幸福。
两个人一只猫,像家一样。
晚饭过后,两人不得不面对最根本的麻烦,便是晚上怎么睡。
叶黎让她睡床上,自己打地铺。
说是地铺,其实就是他的那些衣服往地上一铺,勉强隔开冰冷的地面。
何思语对他说,其实他可以睡床上,她愿意对他放心。
叶黎对自己不放心,所以还是在地上冷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何思语早早起床洗漱,煮了牛肉粥,盛出小半碗喂橘猫,剩下的两人吃。
她把叶黎赶出房间,换上已经晾干的裙子,便提着提包,抱着小橘,开开心心去上学。
叶黎见她的脸和眼睛都已经消肿,身上的擦伤也都消失不见了,变回了平日那位美丽、聪慧、活泼、灵动的美少女,他由衷高兴。
他问她,今天过后,还会去他家玩吗。
她神秘地笑了笑,不回答。
他又问她,那张信纸上到底写的什么。
她依旧摇头,说当时他自己不看,现在没机会知道了。
两人到了学校,回了各自的班级,昨天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似乎在他们的记忆中淡去了。
他们还和以往一样,在学校从不碰面,只在上午第二节课下课后,站在相隔二十米远的长廊上,安静对视一小会,随后着手做自己的事情。
好像所有事情都已回归正轨。
叶黎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要做一个好学生,先努力学知识、学本事,高考考出理想的成绩,和她进同一所大学,以后还要挣到用不完的钱,这样才配得上她。
只不过他心中还是有点怪怪的,不知道遗忘了什么。但没多久就想起来了,他居然又忘了问何思语的电话。
七月上旬,期末考试结束。
考试成绩在学生们离校当天就出来了。
叶黎的总成绩排全班倒数第七,年级倒数第六十八。
这是一个差劲得无法说出口的成绩,但叶黎却捏着成绩单高兴了许久,恨不得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何思语。
毕竟一个常年年级倒数前三的人,忽然前进了倒数六十多名,的确是一个非常可观的进步。
当天下午,十五中高一、高二的学生几乎走光,只剩少许打算明天再回家的住校生。
何思语不是住校生,却一直留在教室不走,和同班同学聊天,讨论期末的试题难度。
叶黎在门外听到,何思语居然考了年级第九名。当然,高一下期已经分科,她的第九名是指文科第九名。
叶黎心中欣喜荡然无存——虽然文理科存在很大区别,但在学习难度上差不多,他一个理科倒数六十几名的男生,无论怎么想,也配不上人家文科年级第九的女生。
叶黎想走,但又有些不甘心,因为这一走,意味着未来两个月再也看不到何思语了。
他还想多看她一会。
正是他犹豫这一小会,何思语忽然看向教室门这边,含笑道:“叶黎,进教室来坐吧。”
叶黎这才意识到,何思语早就发现他在门外了。
他见十四班教室里只有六七个女生,其中一个他还认识,是十七班的柯丹琦。
十七班的学生能进十四班的教室,他当然也能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但他被何思语唤了一声之后,依旧脸红,干笑好一会,才悻悻地走进去。
何思语对着叶黎开眉一笑,浑然不在乎旁边几个女生的目光,落落大方地说道:“我们班的期末班会早就结束,但我没走,知道你会来找我,所以一直在教室等你。”
叶黎挠头,不知该说什么。
何思语道:“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叶黎点头道:“你说。”
何思语道:“我姑姑在蛰城一个教育机构工作,专门给学生做语文和英语补习的。这个暑假,她要专门回辞县帮我补习功课,我想,教一个人是教,教两个人也是教,所以我问姑姑,能顺带教教我的几个朋友吗,她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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