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梦初没有撒谎,夏秦是她构建怨塔时最想得到的人之一,毕竟每个时代都有非比寻常的峥嵘之辈,而夏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只可惜晚生了十年。
毫不夸张的说,在构建怨塔的问题上,夏秦的重要程度仅次于夏恬与徐小娟。
可惜安梦初遇到了刘俊这条老狐狸。
“人越老越怕死”,这句话用在刘俊身上再合适不过。
安梦初对刘俊的了解不算特别多,却知道这个老家话是在十多年前,和万骁这个宿敌进行一场生死决斗之后,深切体会到了九死一生,命悬一线的绝望,进而领悟了凡人极难触及的“念”。
虽然那一战让他失去了双腿,但同时也让他变成了举世罕见敌手的强者,连他执掌的“追魂”“夺命”两把手枪也随之变成枪火界的神话与权威。
毫不夸张的说,那时的刘俊想要一统蛰城以及周遭数个大城市的黑道世界已是易如反掌,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像一个缩头乌龟,在偏远的渔场里深居简出,甚至有意避开万骁与白虎帮。
安梦初起初不知道他这种野心勃勃的人,在掌握“念”之后,为什么反而变得优柔寡断,畏手畏脚。
后来她明白了,他正是因为掌握了“念”,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未知之处,方才害怕更恐怖的存在藏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他偃旗息鼓,不再主动挑起任何纷争。
然而这样一条害怕未知、害怕死亡的老狐狸,居然敢和她耍心机。
安梦初在一年前私下会见过刘俊一次,大概意思便是想带走刘俊。当然,她并没有说怨塔的事情,而是很自然地撒谎道:“夏秦的潜质非常强,我想亲手教导他。”
刘俊嘴巴上答应了,说是自己将夏秦视作亲生儿子,想先将自己领悟一生,早已达到神鬼莫测之境的枪法交给他,再把他交由安梦初教导。
安梦初当时并没有瞧出刘俊的权宜之计,心想着刘俊这种人物,知道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不至于在她面前撒谎,夏秦迟早会落入她的手中,于是点头应了下来。
结果是刘俊在夏秦身上施加了极其隐晦的血咒,屏蔽他的存在,然后让肖梦兮将他抓走,导致正在和佟深眠战斗的安梦初根本锁定不了夏秦的具体位置。
而更可恶的是,刘俊还送了沈星暮一张“念”强度极高的血符,用以保护夏恬。
如若不然,安梦初的分身也能在夏恬解开禁制之前,将她抓走,利用她的纯善力量稳固怨塔的根基。
而今安梦初回想起来,仿佛这个世界一直有意无意地针对着她,各种偶然因素相继出现,使得她总是在最关键时刻棋差一着,无法构建出最强、最完整的怨塔。
如果夏恬不是沈星暮的女人,杜贞不是沈星暮的母亲,安梦初很早以前便可以对夏恬动手;
如果徐小娟体内的纯善力量早点泄露,安梦初能尽早察觉到她的重要性,也不会拖到叶黎获得何思语的力量,导致无从下手。
这林林总总的偶然,使得安梦初只能用眼下这并不完整的怨塔与仇世进行最终的博弈。
好在纵然怨塔的根基不够牢固,在与恶念空间的正面对抗上也并未落入下风。
至少安梦初可以接受眼下的局面,毕竟她现在占据着力量上的优势,如果能抓住仇世的防守空隙,一鼓作气将他直接击杀,恶念空间也将随之崩坏。
安梦初的思绪飘飞之时,生魂集合体再次举起巨斧,一个纵身飞跃,呼啸冲向仇世。
仇世的眼中闪过一抹凝重,仅过去片刻,又露出讥诮的笑容,手持天仙子一边躲避生魂集合体的攻击,一边从容询问道:“安梦初圣女,你是不想给我喘气的机会,打算穷追猛打,乘胜追击,直接将我扼杀吗?”
安梦初从仇世的笑容中瞧出了一抹阴谋的味道,却依旧面不改色,冷冰冰说道:“你也只有现在还能装腔作势,故作随意与我说话,真不知道当你被生魂集合体一劈两段之时,还笑不笑得出来。”
仇世一个侧身避开生魂集合体的追击,大手一挥,无数花朵邪笑飘落到生魂集合体的体表,变成呼啸蔓延的花海,强大的恶念将之暂时禁锢,而后懒洋洋问道:“你真以为你能赢吗?”
安梦初的眉梢一挑,纤细双手对空一抓,怨塔内便涌出更为强大的怨念流束,融入生魂集合体的体内,使它强行震碎花海的禁锢,再次向仇世追击而去。
仇世继续躲闪,而且脸上的淡然与从容没有消退半分。
安梦初的心中有了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生魂集合体的一击便足以夺走他的性命,他为什么能如此随意自然?莫非他自信我一定击不中他?又或者,他想拖延时间,拖到怨塔的根基出现动摇,再抓住机会进行绝杀反击?
安梦初思索着,很快摇头否定这个猜测。
怨塔的根基不稳的确是事实,毕竟它融合了数以万计的生民怨念,而且这些怨念在漆黑的怨塔内沉积了五十年之久,早已浓烈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于是整个怨塔仿佛变成了一个气体容积已经达到上限的气球,稍有外力冲击,便会崩溃爆破。
现在怨塔还处于稳定状态,靠的是安梦初刻画在塔身上的血咒压制。
换句话说,只要塔身上的血咒还在,怨塔就不容易崩溃。
而仇世一味躲避,不主动进攻,便无法对安梦初造成伤害。只要安梦初还完好无损地立于塔尖,怨塔塔身的血咒符文便不会消退。
换句话说,仇世如此躲避下去,只可能逐渐将自己逼到绝路,拖不到怨塔根基动摇的那一刻。
莫非仇世真有这么蠢,在这么重要的一场战斗中自掘坟墓?
安梦初看着仇世脸上越发自信的笑意,如芒在背,心中连续数个激灵,却迟迟想不出自己忽略了什么,仇世的自信又来自哪里。
某一刻,仇世大手一张,倒悬在天空中的花海再度飘落无数洛英,而虚空中也有无数花朵滋生蔓延,又一个更庞大的花巨人汇聚成型。
——终于察觉到一味躲避只会走向败亡,决定奋力反击了吗?
安梦初见仇世有了反击的迹象,心中忽然松出一口气。
因为未知本身便潜藏着无尽恐惧,哪怕是安梦初这个等级的强者,也很难无视那种随时都可能导致占据急转直下的不安。
如果仇世一直游刃有余地躲避生魂集合体的攻击,安梦初反而有所顾虑,不太敢全力以赴,因为那样会导致自己后路全无。
而今仇世再度召唤花巨人,做出战斗的姿态,安梦初便扫除了心中的顾虑,可以放手与仇世正面一战了。
然而事情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仇世召唤花巨人居然不是为了进攻,反而在花巨人的肩头随意地坐下,让花巨人带他逐一躲避生魂集合体的攻击。
而他躲避生魂集合体的巨斧时,脸上的从容与自信反而越发不加掩饰。
——他是在羞辱我!?
安梦初的眼中霎时冒出怒火,一时间像小女孩一样咬牙切齿,怒火攻心,张口便要尖声骂出脏话。
好在她忍住了。虽然仇世此时的姿态挑衅与蔑视意味十足,但安梦初可不是年仅双十年华的小姑娘,没那么容易情绪失控,喜形于色。
她今年七十八岁,若论辈分,已算仇世的奶奶辈,岂会不知在这生死战场,愤怒只会蒙蔽自己的双眼,加速败亡的道理?
她为了这场战斗筹备了五十年之久,绝对不能在这紧要的关头出现低级的失误,尤其不能被愤怒迷失理智。
她不动声色,暗自调整情绪,快速冷静下来,而后仔细思考判断眼下的局势。
两人战斗到现在,时间过去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了,这期间仇世只攻击过一次,便是用花巨人的百花长戟刺穿了生魂集合体的胸口。
从他的攻击方式上可以判断出,他并不知道生魂集合体的弱点在哪里,否则他会第一时间攻击它的弱点,将它暂时击溃后,迅速破坏怨塔。
安梦初想起仇世与天仙子的对话。仇世问它,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击溃怨塔,而它很自信的回答大概需要半天。
仇世和天仙子都没说击溃怨塔的办法,但他们好像都对“半天”这个判断非常自信。
他们为什么觉得只需要半天时间就能击溃怨塔?
莫非他们真的以为,只需一味地躲避,就能击溃怨塔?
安梦初决不相信这世间存在这种宛如天方夜谭的笑话。而今怨塔的力量已经强大到足以在一星期内灭绝全人类,连恶念空间都未必能做到这种事情。或者说,现在连创造怨塔的安梦初都已想不出摧毁怨塔的办法,仇世和天仙子又凭什么盖棺定论,只需半天就能击溃怨塔?
——我心中的这种不安不会骗我,一定是我在不知不觉间忽略了什么。
安梦初驾驭怨塔不断向仇世发动攻击的同时,仔细观察四周的一切景象。
现在她身处高空,视野非常广阔,可惜恶念空间降临人世,使得永夜降临,举世无光,她的视线随之受到极大程度的干扰。
不过她这个等级的强者观物并不全靠眼睛,“念”本身可以算作她的第二双眼睛,甚至能比双眼更形象直观地洞悉四周的任何风吹草动。
安梦初感知到四周的大致景象是:花枝丛生的深邃巨坑,倒悬在天空的邪恶花海,更高空的乌云,铺天盖地飘飞的酸雪,不时从天而降的电芒,以及偶尔划破天宇落到世界某个角落的闪耀陨石,更远处还有灯火稀疏的城市。
她仔细思考,这些景象是否潜藏凶机。
随着她将这些景象逐一排除,便惊讶地发现,四周的任何存在,都不可能对她构成任何威胁。
于是她得出结论,她的不安并非来自四周可以用眼睛或“念”察觉到的景物,而是另一种更为抽象的存在。
安梦初长袖一拂,生魂集合体再次跃上虚空,快若雷霆地对着花巨人连续砍出三斧。
前两斧都是虚招,限制花巨人的身形与躲避空间,第三斧才是致命的实招。
因为花巨人的体型极大,致使安梦初的攻击目标变大。此时花巨人以一个侧身倒仰的姿势勉强站着,已然被逼到避无可避的境地。
生魂集合体的第三斧劈下,精准命中花巨人的胸口,随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在安梦初竭尽全力进攻的情况下,生魂集合体的巨斧居然没劈碎仇世脚下的花巨人,斧子陷进去,只带出了些许残碎花叶,花巨人几乎无损,巨斧却寸寸崩溃。
——怎么回事?怨塔的力量分明凌驾在恶念空间之上,同样的花巨人,生魂集合体上一次能将它击溃,这一次却几乎未能对它造成伤害?
安梦初思考着,双手一收,生魂集合体便翻身倒退,与花巨人拉开距离,快速重塑破碎的混沌巨斧。
安梦初对这一击的结果有了较为可靠的猜测,便是仇世之所以狂妄自信,原因在于他一直没有全力出手,否则上一次脆弱不堪的花巨人,不会在这一次轻而易举挡下生魂集合体的全力攻击。
她认为这个解释非常合理,正是因为恶念空间的力量无穷无尽,她才构建怨塔这种足可毁灭世界的杀器,与之一较高低,殊死一斗。
但很快的,她又意识到不对。
花巨人在硬接生魂集合体的攻击之时,那层层叠叠的邪恶花海并没有明显变化,无论是给人的邪恶压迫感,还是那宛如来自地狱黑暗力量,均是平静如水。
如果仇世一直有所保留,在接下刚才那一击时,无论是花巨人还是倒悬在高空中的邪恶花海,都应该有显著的力量提升才对。
——不对!不是恶念空间的力量变强了,而是怨塔与生魂集合体的力量变弱了!
安梦初的双瞳微微一收,立刻释放温和的“念”,覆盖自己全身,用入微到极致的感知力,检查自己的身体变化。
怨塔的稳定性源自安梦初刻画在塔身上的血咒,维持血咒正常运转的力量便来自她本人。
而今怨塔的力量同样趋于无穷,生魂集合体只会越来越强,不可能出现无端变弱的情况。
所以安梦初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她的身体在无知觉的情况下,出现了衰退迹象,也只有如此,才会影响到怨塔的根基,进而导致生魂集合体变弱。
安梦初这一检查,便发现自己对塔身血咒的“念”供给出现了非常细微的削弱。
一道强大的血咒,固然需要稳定的“念”维持运转,而让这道血咒的力量发挥到极致的大前提,便是对“念”供给细致到入围层次的控制。
“念”太强或太弱,都会影响血咒的力量。
而今塔身的血咒运转显然出现了不易察觉的滞塞,方才导致怨塔的力量不稳。
造成这个结果的主要原因,却是安梦初本人。
——不可能!我对“念”的掌握早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无论怎样细致的“念”供给,在我这里都不可能出现半点差池,所以我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着了仇世的道!
安梦初漠然抬眼,看向高空一望无垠的花海,听着它们不断发出的邪恶笑声,再一次猜测,或许是这些花的笑声具备干扰人心的力量,她在不知不觉中被它们干扰了。
漫天飞雪呼啸席卷,扬起安梦初的发丝与长裙,她立刻有了非比寻常的不适应感。
安梦初的脸色蓦然一沉,之前一直没解开的谜题,在这一阵风雪的吹拂下,瞬间变得豁然开朗。
她抬手指向仇世,厉声说道:“不是笑声,而是香气!这香气对我的身体造成了细微的干扰,方才使得怨塔的力量出现紊乱!”
花巨人肩上,一脸从容的仇世露出惊讶之色,旋即傲慢轻佻地笑道:“安梦初圣女,我以为你到死都不会发现这个问题,却没想到,这才短短不到两个小时,你就完全洞悉了我的作战计划。”
——果然是这该死的花香气!
安梦初回想起来了,从仇世出现在这片广袤虚空起,铺天盖地的花海里便无时无刻释放浓烈的香气,可谓“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一般来说,任何人忽然闻到这么浓烈的花香气,不会轻易将它忽视。然而这片邪恶花海的笑声比之香气更为诡异,仿佛地狱死神的狞笑,使人下意识忽视花香气的存在,将注意力集中在它们的邪恶笑声上。
安梦初在和仇世战斗之初,忽视了这股香气,再随着战斗持续,嗅觉已完全适应这种浓醇香气,便更难注意到它的存在。
若非之前突入扬起的风雪,将花香气卷得更为浓烈,安梦初还未必能反应过来。
安梦初现在已经洞悉仇世的计划,接下来的战斗便简单许多了。虽然她依旧是凡人之躯,需要通过正常的呼吸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工作,但是对她而言,刻画一道血咒,将无形无色的花香气完全阻隔,并不是难事。
仇世却仿佛洞悉了安梦初的心思,淡淡笑道:“如果你打算一边阻隔花香气,一边和我战斗,那恐怕要失望了。”
安梦初冷声道:“什么意思?”
仇世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试试就知道了。”
安梦初当然不会被仇世的言语打乱阵脚,用尖利的指甲盖划破指肚,在虚空中滴血刻画血咒,不到三秒钟便将血咒画好,进而将四周的香气彻底阻隔。
然而她没来得及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虚空中的血咒便陡然崩溃,浓烈的花香气再次扑鼻而来。
——莫非这花香气本身便拥有破坏血咒的力量?不、不对,如果这花香能破坏血咒,那么我刻画在怨塔塔身的血咒早已尽数崩坏。
安梦初蹙着眉再次刻画血咒,但结果依旧,血咒成型不过短短几秒钟,便又自动崩溃。
仇世嘲笑道:“安梦初圣女,你好像很疑惑?”
安梦初质问道:“居然能无声无息破坏掉我刻画的血咒,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仇世淡淡说道:“你太高估我了。我什么都没做,当然不能破坏你的血咒。”
安梦初问:“什么意思?”
仇世道:“想要破坏一道血咒,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刻画血咒的人自己动手。”
安梦初的眉梢一凝,冷笑道:“你是说,我自己将血咒破坏掉了?”
仇世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道:“恶念空间的侵蚀力量可不是闹着玩的,像你这种在邪恶程度上丝毫不亚于恶念空间的女人,一旦接触到恶念空间的力量,便如同那些无知的凡夫俗子吸食了海洛因一眼,一发不可收拾。我这么说,你应该能听懂。”
安梦初的确听懂了。
她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对邪恶花海的香气产生了无法割舍的依赖,宛如吸毒成瘾的瘾君子,根本无法凭自身意志抵制毒品的诱惑。
——他们之前说半天内便能击败怨塔,自信的根本来自邪恶花海的香气。现在的我无法抵制那无孔不入的花香气,便如同坠入了他们的阳谋,哪怕我知道他们的计划,也束手无策,宛如慢性中毒一般,只能逐步走向败亡。不过他们也太小看我了,战斗进行了快两个小时了,由此反推,我的时间还有十个小时左右。在一场大战里,十个小时已足够发生许多事情,哪怕在这期间,我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弱,却也并非全无战胜可能。
安梦初抿嘴一笑,定睛看向仇世。
仇世微微一怔,失笑道:“安梦初圣女,到了现在你还笑得出来?这个巨型生魂现在连我随意揉捏出的人偶都无法击溃,莫非你还认为自己能赢?”
安梦初问:“你叫仇世?”
仇世点头道:“是的。”
安梦初问:“今年多大了?”
仇世笑得灿烂,尤为和煦地回答道:“我还年轻,今年才二十四岁。”
安梦初问:“有妻儿吗?”
仇世道:“缘悭分浅,尚虚中馈。”
安梦初掩嘴笑道:“原来是一个连女人是什么滋味都没品尝过的小犊子啊。”
仇世似笑非笑道:“安梦初阿姨,莫非你临时改变计划,准备动用美人计了?我可得事先声明,虽然你长得漂亮,看上去也年轻,很是迷人,但是你还是太老了,我消受不起。”
安梦初莞尔道:“我纠正一下,你不该叫我安阿姨,应该叫我安奶奶。二十来岁的小家伙,今天奶奶就教教你,年纪相差半个世纪的两个人,到底存在怎样不可弥补的差距。”
安梦初话落的同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变得冷傲如霜,宛如一枝傲然立于冰天雪地之中的腊梅。
她转过身,张手对着漆黑怨塔轻轻一抓,塔身上稳定运转的血咒回路忽然逆转方向,竟变成了另一道更为玄奇的血咒。
随着血咒纹路飞速流动,怨塔的每一扇窗户里均传出更为凄厉、激烈的嚎哭声。
这些亡灵的哭声,化作绵延无穷的声浪,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扩散。紧接着,远离塔尖的地面,各个方向均有悲恸的哭声响起,无数亡灵化作黑色流光,源源不绝涌入怨塔。
战斗到了现在,安梦初已不打算再留任何退路。毕竟仇世的计划已经浮出水面,她没有多余的时间用以挥霍,只能速战速决,在邪恶花海的香气完全侵蚀自己的身体之前,将仇世与整个恶念空间全数摧毁。
此时塔身上运转的血咒名叫“割魂血咒”,利用怨塔内浩瀚无尽的怨念,覆盖整个人世间,汲取所有生民与亡灵的怨念,汇聚成足可撕裂这片天地的伟力。
换句话说,仇世现在的敌人不只是安梦初与怨塔,还有大地上所有活人与怨念未消的亡灵。
当然,割魂血咒如其名讳,汲取怨念的同时,也将割掉生者的性命,亡者的灵魂。
如果安梦初这最后一招能顺利施展出来,纵然击败了仇世与恶念空间,这个世界上也剩不了多少人了。
仇世明显也意识到事态不对,脸上的从容尽数褪去,倒悬在高空的花海开始沸腾,释放出无与伦比的邪恶力量,汇聚成更为庞大的花巨人,向安梦初发起凌厉攻势,试图强行打断她的下一步行动。
然而晚了,现在的生魂集合体还具备异常强大的力量,完全足够应付仇世的花巨人。
而且随着怨塔不断汇聚怨念,生魂集合体也几乎达到不灭之境,无论花巨人发动怎样强劲的攻势,也无法将生魂集合体击溃。
仇世不击溃生魂集合体,便无法对安梦初造成任何干扰。
安梦初站在塔尖,冷冰冰地看着仇世大惊失色的样子,嘲笑道:“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足可将我们划分为两个时代的人,我品尝过的怨,早已超过你心里的恨。无知的小犊子啊,安奶奶可不是你能随便戏谑讥笑的人。”
仇世寒声道:“你在找死。”
安梦初淡淡说道:“到底谁在找死,看这最后的结——”
她的话没说完,神色忽然僵住,因为在这绝对关键的时刻,一股令她猝不及防的外力突兀闯入。
艰涩的虚空不断扭曲,两个人影踏碎虚空裂隙,一左一右,呈合抱之势,向安梦初突袭而来。
安梦初的双目不断抖动,从最初的怒不可遏,变成了无声的凄凉与悲哀。
因为出现在她眼前的两人分别是沈临渊与杜贞。
安梦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对自己无限忠诚的“天神”祭司杜贞,会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带着她的男人一同前来搅局。
就在一年前,他们不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吗?
安梦初不认为自己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如果有,也只可能是她暗自偷袭夏恬那件事。
可是她的偷袭计划并没有成功,不然也不会在这场战斗里数次陷入被动局面,而且沈临渊与杜贞,也不应该知道她偷袭过夏恬的事情。
所以这两个人为什么忽然将矛头指向她?
这是安梦初想不明白的问题,而在这受不得任何外力干扰的局面下,沈临渊与杜贞的出现已然打断她的全盘计划。
两人一左一右,若鬼魅般飞身靠近,瞬间反锁住安梦初的双臂,并且释放浩瀚如潮水的“念”,强行压制她体内的“念”。
割魂血咒中断,原本汇聚无穷怨念的怨塔此刻出现溃散迹象,本就不稳固的塔基也变得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坍塌。
安梦初的嘴里吐出鲜血,偏头看着杜贞,悲伤道:“为什么?”
杜贞咬牙道:“圣女大人,如果你只是想利用怨塔对付恶念空间,我们绝对鼎力支持。哪怕其中伴随一些不可避免的牺牲,我们也可以视而不见。但是你催动割魂血咒,足可夺取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命,这种结局不是我想看到的。”
安梦初凄然道:“所以你们认为,现在阻止我,就可以拯救那些人的性命吗?”
沈临渊漠然道:“可以的。”
安梦初道:“只要恶念空间还存在,这场末日灾难便不会结束。我输了,便意味着全人类输了,他们也活不了了啊。”
沈星暮自信道:“他们能不能活,不是你说了算。你只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你心心念念的佟深眠,将他人的性命完全践踏在脚底。所以无论是你的怨塔,还是仇世的恶念空间,都是我们必须击败的邪恶存在。”
安梦初轻叹道:“你们真蠢啊。我要的是深眠,仇世要的却是这个世界灭亡。如果我赢了,这个世界还有一线希望,而今却连最后的希望也不复存在了。”
她说话时,两眼一湿,潸然泪下。
杜贞道:“你并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希望。”
安梦初小声抽泣道:“除了我,还有人能击败仇世,毁灭恶念空间?”
杜贞重重点头道:“有的。”
安梦初问:“谁?”
沈临渊和杜贞异口同声道:“我们的儿子,沈星暮,以及他的至交叶黎。”
安梦初不知道这两人何来的自信说如此不负责任的话。关于叶黎与沈星暮,她早有了解。诚然,每一代的善恶游戏玩家,都有着非比常人的出众之处,然而这一代的两名玩家却比之以往的任何一代玩家都要弱小得多。连安梦初本人这么强大的玩家,都无法保证一定能毁灭恶念空间,何况是那两个连摘取三朵善念之花许愿的资格都没有的弱小玩家?
随着割魂血咒终止运转,怨塔塔身的血咒完全失效,怨塔本身的根基逐渐崩溃,塔内潜藏的无尽怨念即将全数流逝。
安梦初流着泪,双臂猛地一震,便将沈临渊与杜贞震退,而后蹲在塔尖上,像无助的小女孩,悲伤啜泣。
沈临渊和杜贞凌空而立,对视片刻,心照不宣撕裂空间,再次藏身异度空间,避开恶念空间与邪恶花海。
生魂集合体嘶吼着,手中混沌巨斧化作流光消散,随后庞大的身躯也快速湮灭,化作虚无。
仇世驾驭的花巨人再无任何干扰,手持一柄由无数邪恶花朵汇聚成的长枪,呼啸刺向塔尖上的安梦初。
似乎他也意识到,这个女人实在危险,无论她还有没有怨塔作为力量支撑,都必须今早将她除掉。
安梦初依旧在哭,不躲不避,已然做好赴死的准备。
却在这时,她的怀里传出男人的叹息,并且泛出氤氲夺目的光雾,将这不见天光的永夜照亮一分。
安梦初感受着怀里的温暖,脸色蓦然怔住,仅片刻又悲恸大哭起来。
温暖的光雾宛如化雪的初阳,仇世的花巨人在白光的照耀下,邪恶的长枪在突刺到安梦初之前便已土崩瓦解,化作零落的枯枝残花,而他本人也非常忌惮这纯白的力量,手持天仙子抵抗白光的同时,虚空踱步,飞身后侧。
安梦初双手捂着胸口,抽泣道:“深眠,你还留有意识?”
她胸口绽放的纯白光华便来自佟深眠幻化的善念之花,只不过安梦初亲手杀死佟深眠之时,这朵纯白之花并没有意识,却不知为何,现在变得活跃起来。
善念之花从安梦初胸前的衣物里漂浮出来,发出忧伤的叹息,感慨道:“梦初,你和仇世的战斗,我有看到。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应该相信你,把所有赌注压在怨塔上面,孤注一掷,与恶念空间决一死战。”
安梦初努力擦拭脸上的泪水,不断向前伸手,想把善念之花抓回手心,可是这朵花离她越来越远,她无论如何都抓不到,于是她哭喊道:“深眠,你想干什么!”
善念之花泛出温暖的白光,安梦初便好像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身体的疲惫感完全消失,连之前耗费的“念”在此刻也变得无比充盈。
善念之花泛着光,再次传出佟深眠的声音。他温柔说道:“稳固怨塔的根基,并不一定要夏恬或徐小娟的力量,你不要忘了,我本身也是一朵善念之花。既然怨塔能与恶念空间正面一战,那我就化作怨塔的一部分,横跨半个世纪,再次与你并肩作战,直到这个世界走向灭亡或重获新生为止。”
安梦初大惊失色,慌慌张张纵身一跃,嘴里不断大喊着佟深眠的名字,试图在最后关头阻止他。因为他知道,佟深眠融入怨塔,最后的结局只可能是灰飞烟灭。
她苦等了五十年,半个世纪,为的就是粉碎恶念空间的诅咒,与佟深眠共度一生。
这是她心中不灭的执念,同时也是绝对无法摧毁的怨念。
如果佟深眠死了,她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安梦初哭着,追着,一路追到地面,再向地底深追,直至怨塔的根基。
可惜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追上他。
佟深眠融入怨塔根基,以绝对温暖的力量,镇住了怨塔内的无穷怨念,使得原本摇摇欲坠的怨塔,再次屹立不倒。
现如今,安梦初再次恢复全盛状态,并且执掌最完整、最稳固的怨塔。
她已然拥有与仇世正面战斗的力量,可是她的心空落落的,失了神,失了魂,早已没有之前那必胜的决心,只想与仇世拼个最后的鱼死网破。
是的,她想死,可是现在她已强大到连自己也杀不了自己,所以她要借仇世的手自杀。
当安梦初再次回到怨塔塔尖,飘然若仙子的气质早已消失无踪,她变成了恨不得一口吞下整个世界的怨妇。
于是溃散的生魂集合体再次凭空凝聚,并且变得更为强大可怖。
生魂集合体手持混沌巨斧,携带开天辟地一般的伟力,陡然劈向仇世。
而仇世的眼中泛出凝重之余,身后好像出现了奇妙的变化。
斑驳绣错的花巨人手中的长枪快速变换形态,最终变成了一柄大刀。
在仇世冷厉喝声中,花巨人同样手持大刀,带着几乎劈碎天宇的力量正面劈砍,硬接混沌巨斧的力量。
当巨斧与大刀相碰,没有尖锐的碰响声,只有凄冷如艰涩严冰的平静。
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已陷入绝对的静止。
生魂集合体与花巨人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溃散,化作虚无,弥散在天地间。
安梦初衣袂飘飘,立在塔尖。
仇世凌空静止,与她对视。
而两人的中间,永夜的黑暗里,有了一线之光。
巨斧与大刀劈砍的轨迹,仿佛切断了天宇,此刻的天空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安梦初与仇世各占一半天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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