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您这是在卖弄学识么?”翻译转述恩叔的话时语气恳切,明显有个人情绪投入。
韦泽很多年前就从厚脸皮变成了不要脸,被人如此质疑,他就跟没事人一样。“马克思主义的基础就是不断进步的科学,如果马克思主义不能随着科技与技术的进步而发展,那就会被弄成马克思原教旨主义,或者共产主义原教旨主义。在我看来,历史唯物主义是那么简单,那么的朴素,那么的接近生活。搞的脱离生活,搞的高高在上,那是玩弄宗教的手法,这不是科学的态度。”
恩叔微微笑了笑,这等话一般来说是他对欧洲共产国际那帮人说的话,那些人对与共产主义的理解其实与韦泽讽刺他们的话差不多。他们认为那是一个可以用来当做旗帜的口号,那是一个可以用来反抗所有不公不义的图腾。至于这个图腾本身代表着什么,欧洲共产国际的那帮人反倒研究甚少。与之相对的,中国对共产主义的宣传并不多,但是在国内好像并不是特别的宣传。
“阁下,您方才所说的那些内容难道就是正确的么?把一切都认为是物质的决定,难道不会是一种对人类自主性的否定?”韦泽那番有关大脑思维构造的内容给恩叔不小的出动。韦泽用放大镜和手术刀在活人脑子上切来割去的图像莫名其妙的就冒了出来,哪怕知道韦泽其实不会这么干,恩叔还是生出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觉,这种强烈的主管臆测对恩叔来说是很罕见的事情。
韦泽靠在沙发上,他很喜欢这个问题,“科学和对错其实无关。科学是一种态度,是一种方法。历史唯物主义认为我们掌握的都是相对真理而不是绝对真理,但是我们如果能够沿着科学的态度去继续发展,我们也有机会随着积累掌握绝对真理。我其实很希望有人能够提出更加科学的脑结构和人类行为理论来。如果有了那样的准确的认知,我们就能让我们更具有力量。”
“但是那样精准的分析,那样明确的结果,难道不会成为宿命论么?”恩叔微笑着看着韦泽,他其实也很喜欢这个问题。
“如果是别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大概就不能用轻松的态度去讨论这种空对空的问题。人类现在的常见反应之一,首先不得不违心的接受一个看似荒诞不经但是暂时无法否定的科学理念,再对这个理念进行一番唯心主义的评论和猜测。当那些空对空的说法已经无法自圆其说之后,再被迫按照自己的思维无限扩大。最后在束手无策的那种幻想里面呈现‘虚无主义’的颓废态度。这是一个个人的态度,如果这态度扩展到整个国家,那种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问题的集体心态就会让一个国家就会呈现出衰亡的迹象。所以,恩格斯先生,我可以和您非常轻松的讨论各种问题,但是一旦要面对社会层面的时候,我就必须谨小慎微。这不是宿命论的问题,这是一种生产力无法解决人民面对的难题时很容易引发的社会问题。”
韦泽长篇大论的讲,恩叔也静静的听。这种把所有问题都归结于生产力发展水平的看法让恩叔觉得有些不太对路,生产力的解放的确能够解决很多问题,但是把所有的问题都压在生产力发展水平之上的人物,韦泽是恩叔见过的第一个人。这种只谈生产力不谈生产关系的态度让恩叔感到一种危险的气息。”
恩叔很怀疑韦泽始终不提生产关系是不希望和外国人谈及这个问题,但是仔细想来,恩叔又觉得不太可能。在和马叔的信中韦泽从不反对生产力对生产关系作用。这样一个注重生产力发展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生产关系视而不见。
想到这里,恩叔问:“阁下,您为何不谈谈您对这些理论的执行呢?”
“所有的具体执行都给我带来了很负面的感受,所以我没办法谈这个。”韦泽答道。
这下翻译同志们都傻眼了,他们瞪着韦泽,连翻译工作都暂停下来。若是只有这么一句话,翻译们大概也不至于这样的愕然。这次的谈话内容一直超出了翻译同志们的想象,那些尖锐平直的内容一直在给翻译们带来相当强烈的负面情绪。如果韦泽跟在世神灵般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吹嘘他战胜了所有的负面情绪,翻译同志们大概还能有种平衡的感觉。现在韦泽居然率直的承认他自己其实也为此感受到沉重的负面情绪。翻译们就感觉非常糟糕。
如果韦泽自己悄无声息的,沉默不语的走到苦海边,并且自己在里面航行。大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现在韦泽不动声色的把这个苦海给大家看了,等大家看到这玩意之后,他并没有热情洋溢的说,“大家跟着我走,一定能渡过这样的难关。”而选择了面无表情的说:“大家就在这里无穷尽的熬下去吧,因为我也是这么苦熬的。”如此的领袖简直是不称职的代表。
不过翻译们很快就恢复过来,到是不是他们的心理上得到恢复,而是他们受到的职业训练让他们在这等局面下下意识的选择继续工作。
恩叔并没有对韦泽所说的内容感到意外,如果韦泽兴高采烈的说他能够如何如何的解决所有的问题,那恩叔对韦泽的评价大概就是“一个很卓越的骗子”。若是这些困苦能够简单渡过,那人类早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世界各国的革命流了那么多的血,中国三十多年前爆发的革命中死了上亿人口,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中国也仅仅在反封建上迈出了巨大的步伐,在建设上迄今为止也没有出现能令人感觉眼前一亮的体系和理论。即便知道建设处一套体系和理论的难度,恩叔也不能不感觉有些失望。
想到这里,恩叔对韦泽说道:“阁下,卡尔一直有一个疑问,您到底会是一个革命者,或者成为最大的反革命者。在卡尔看来,您有着卓越的能力,有着深远的眼光与执行力。您把人类社会向前推动了很多,但是这并不妨碍您会成为历史上最大的反革命这。判断您是革命者或者是反革命者的标准在于,你所创造的一切,最终是归于公有制或者私有制。”
翻译没想到这洋鬼子说话这么直白,居然敢用反革命,还是最大的反革命来形容韦泽。翻译完之后,翻译看着毫不生气的韦泽,心里更加不爽起来。韦泽都督难道对外人就这么客气不成?被外国人抨击到这样的地步,他为什么就不生气呢?哪怕是为了那些崇拜韦泽的人,好歹也有些反对的表示吧。
韦泽明显没注意到翻译的情绪,恩叔转达的马叔的看法真的让韦泽颇有被触动的感觉。他有些不过脑子的答道:“马克思先生实在是太看得起我了,让我一个人彻底扭转私有制,这是无法完成的任务么。”
恩叔点点头,他一直认为马叔对韦泽的要求未免太过于苛刻了,苛刻到不像是历史唯物主义者会说出的话。如果个人的能力能够彻底扭转世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世界已经到了只差这么一个人的那点微薄力量就可以完成最后一步的程度。现在的世界别说资本主义制度依旧强悍有力,连封建制度也没有完全走入历史的垃圾堆。韦泽对于封建制度的评价真的相当程度的扩张了社会理论的深度和广度。
消灭土地分封并没有消灭封建制度,权力分封同样是封建制度,还是更高级别的封建制度。而且这种权力分封更具备隐蔽性和欺骗性,也就是说更具备合理性。
当然,当下的这个世界甚至远没到可以去从容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整个世界有太多人挣扎在饥饿边缘。中国的崛起只是让工业化文明以惊人的速度覆盖了整个地球而已。十年前,大概还有一个非洲处于工业文明之外。而五年前达成的列强瓜分非洲的协议,让这片最后的非工业化的土地也被迫卷入全球范围的工业化浪潮之中。
现在的地球上,每一条边境两边都是工业国,或者至少是背后站着工业国的农业地区。北美爆发的战争更是两个工业国之间的战争,而且在其他关系紧张的地区,军事冲突大有一触即发的模样。
指望韦泽一个人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带领着整个地球的人类走上更加光明的未来。恩叔认为有这等想法的人实在是太小看人类了。
就恩叔整理着自己想法的时候,韦泽开口了,“公有制和私有制都必须是解决当下问题的手段,如果公有制和私有制都能够解决当下问题,我当然会努力推动公有制。但是只有私有制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我也会去选择私有制。就如我国的餐饮业,我实在是没办法用公有制来解决。但是像自来水这样的行业,我就必须用公有制来解决。这些问题都不是一句简单的所有制关系来解决的。”
恩叔对此非常认同,世界或许很简单,但是简单的口号从来不可能真正解释世界的本来面目。就在他等着韦泽对此有所阐述的时候,韦泽说道:“恩格斯先生,我个人希望您能留在中国。不知道你对此是否有兴趣?”
“阁下希望我能为您效力么?”恩叔倒也想过这样的可能,所以问的很坦率。
韦泽的语气同样坦率,“我个人并不需要别人为我效力,对于那些优秀的人物,请他们为别人效力就是笑话。甚至境界不到恩格斯先生您这样水平的,他们也能清楚的认识到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想请恩格斯先生参与在中国建设更先进制度的工作。我个人觉得您对这份能够实践您的社会理念的工作大概会有兴趣。”
“您是以互相平等和尊重的态度来对待部下的么?”恩叔问。
韦泽不喜欢这个问法,而且通过翻译交谈对韦泽来说并不能生出友好的感受,哪怕是和恩叔这样的大人物也是如此。他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的周围并没有部下,我的周围都是同志,都是有着和我差不多政治观点的同志。我们集结在一起的理由不是他们隶属于我,而是他们同样隶属于有共同政治理念的政党。我并不是请您加入光复党,而是请您留在中国一起参加建设新制度的工作。”
“也就是说您并不是邀请我加入您的政府喽?”恩叔用欧洲的习惯问道。
“我们这里只有人民的政府,所有政府的正式名称都是人民政府。您想加入我的政府,也找不到属于我的政府。”韦泽苦笑道。
“不加入光复党,也不加入政府,那么您希望我在哪里起到作用?难道是作为您的幕僚或者秘书行使权力?”恩叔直奔主题,也的确戳到了要害上。
韦泽一时有些语塞,如果不归属政党,不归属政府,那恩叔大概只有韦泽的私臣这么一个身份。但是这难不住韦泽,“我邀请您加入党校,作为党校的聘任教授参与课题研究。”
“学术机构?”恩叔半自言自语的说道。
“对,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门科学,自然要在学术机构里面存在。”韦泽有些敷衍的答道。这次交谈持续了不短的时间,韦泽也觉得情绪没有最初时候饱满。更重要的是,马叔对韦泽的评价的确让让韦泽心情受到不小影响。
在21世纪,韦泽所在的圈子里面有种看法。正因为马叔创造性的提出了革命性的纲领,揭示了资本主义营运的本质。所以挽救了资本主义。《资本论》的确名副其实,就是让资本营运变成了一门科学。
后来苏联出现,欧美资本主义制度在争霸的时候不得不表面上抨击反对马叔的理论,实际上从马叔的理论中汲取了无数的营养。在1950到1970年间,在欧洲一度出现过国有制企业规模超过私有企业的局面。
但是随着苏联的崩溃,欧美觉得自己赢过了共产主义,所以志得意满的宣布共产主义失败了。在韦泽看来苏联的失败与共产主义失败没啥必然关系。共产主义制度是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之后人类社会不得不采取的制度,苏联则是苏联人创造的一个国家,这两者没啥必然联系。
原本有着这样超然的心态,韦泽对于社会制度的旗帜化一直没关注过。没想到韦泽不关注,马叔却很是关注。最后还给韦泽扣了个“最大的反革命者”的大帽子。若是别人这么骂韦泽,韦泽笑笑就过去了。从内心来说,韦泽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比韦泽更反动。不过在开宗立派的祖师爷面前,韦泽心里面总是虚的。更何况公有制和私有制的问题如此难以解决,韦泽也知道他穷尽一生也无法做到什么根本性转变。
就在韦泽情绪低落,想赶紧结束谈话的时候,他听到恩叔问:“阁下,我想问个问题。您对人民民主有什么看法。”
“人民民主是个过程,而不是结果。难道马克思先生相信一人一票的模式能够真正解决问题么?”韦泽心里面有气,说话也有些犯冲。翻译们倒是意外的情绪饱满起来。在那个洋鬼子对韦泽都督进行了一系列极为不敬的质疑后,韦泽都督还招揽那个洋鬼子。虽然不敢因此在言辞里面动什么手脚,然而翻译的情绪中的负面内容可想而知。现在都督有些不高兴了,翻译们反倒高兴起来。
韦泽对此早有很多考量,这部分内容是韦泽对自己非常不满的方面。所以他的语速有些加快,语气也显得凝重。“我认为的人民必须是劳动人民,权利和义务的对等内容也需要进行讨论。”
“您看不起人民?”恩叔从中感觉出了些什么。
“不!”韦泽用力摇头,为了表达自己的情绪,他连连摆手,“人民是最聪明的,是最智慧的。因为他们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同,他们每天都要面对现实问题,都要进行生活和生产的实践。所以人民最清楚发生了什么,人民最清楚问题在哪里。小看人民的人是最愚蠢的人。但是人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人民也是正常的人类。这时候就出现了生产力水平低,以至于无法提供人人民解决问题的手段的矛盾。我并不是指人民缺乏主观能动性,能解决现实问题的的确是那些实践者。但是这里面的矛盾的确非常复杂。”
恩叔听着韦泽的话,一句“难道您想建立以您为核心的世界吗”的话差点脱口而出。但是恩叔忍住了。用这样的话去批评人很容易,但是批评别人和能够解决问题之间往往毫无关系。恩叔对此非常了解。
“阁下,我现在不能答应您的邀请。不过我最近会留在中国,请您允许我在中国旅行和调查。”恩叔说道。
“最近几天会有聘书送给您,想调查的话还是党校更有效率。你可不要小看我们的党校。那里可是人才荟萃的地方。”韦泽不软不硬的给恩叔下了个通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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