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唯陆天行马首是瞻的兵部尚书洪承畴、兵部右侍郎杨嗣昌、工部左侍郎周延儒,和以刑部尚书乔允升、兵部左侍郎孙承宗等人为首的东林党人更是感到如临大敌,每个人的脑子都在飞快地运转着,准备迎接一场事关权力甚至生死的论战。
不料,阮大铖却躬身道:“陛下英明,微臣遵命。”
望着乖乖退回去、垂首不语的阮大铖,满殿的文武百官若不是怕失了礼数,都想伸手揉揉眼睛,确认一下自己是否看错。
崇祯也不禁感到有些诧异,他早就不再是那个方登九五之位的稚嫩天子,通过阮大铖精心准备的弹劾,崇祯已看出其背后的人准备一举扳倒赵南星,甚至是要对付陆天行,因此他方才虽然用一句‘便宜行事’将赵南星所做之事轻轻揭过,但私自授予他人功名、肆意改换盐商和草芥人命等没有哪件不是会被朝臣所诟病的大事。可谁知就在崇祯倍感棘手之际,阮大铖却当真就这么退回了班列。
崇祯趁势收篷,准备退朝后再召程绍、洪承畴和孙承宗入宫商议一番,当下忙从龙椅上站起,道:“既然诸位爱卿再无……”
谁知都察院右都御史宋权却又踏出一步,躬身道:“启奏陛下,微臣有本要奏。”
太和门内的气氛,立时变得更加紧张起来,年纪稍轻的官员心下暗笑,准备欣赏一出远比戏文还要精彩百倍的大戏,老成持重的清流们却都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们虽知今日之事与己无关,但这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却必会对朝廷甚至整个大明造成极为不好的影响。
左都御史程绍则气得不住发抖:都察院的二把手、三把手今日连续发难,可自己事先却完全被蒙在了鼓里,对他们的图谋毫不知情。
还是来了,崇祯心里这样想着,他重又坐回到了龙椅之上,道:“宋爱卿请讲。”
宋权躬身道:“微臣亦要弹劾吏部尚书赵南星……”
崇祯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手一摆,不悦道:“朕方才便已说过,待赵尚书回京后,朕自会令他对浙江之事做出解释,对此宋爱卿就不必再多言了。”
众大臣们心中也暗道:这个宋权未免也太过不识抬举,虽说赵南星确是有违律例,但说来说去毕竟也就这么点破事,在这当口哪怕你换个人弹劾也好啊,皇上既然已说了日后再议,你却执意不从,这不是在削皇上的颜面么?
然而,宋权却又道:“启奏陛下,微臣所言弹劾赵南星之事,与浙江并无半分干系。”
群臣闻言又是一惊,心道:自魏忠贤的阉党把持朝政后,赵南星为了自保,多年来都是信守了‘飓风过岗,伏草惟存’的至理名言,怎地如今魏忠贤一倒,他就接连不断地犯下了诸般过错,难道真是仗着未来女婿的权势,从而为所欲为么?
崇祯听了宋权的话也不由一怔,要知小皇帝尽管已对赵南星不喜,然而他也知道此人素来行事谨慎,极少会给他人留下把柄,为何今日都察院的两名大员却接连不断地对其弹劾?故而崇祯深吸了一口气,颔首道:“既然如此,朕倒也想听听赵尚书究竟又触犯了甚么律法,宋爱卿请讲吧。”
想在官场上长久的混下去,就必须要记住听锣听声,听话听音这句金玉良言。皇帝的话已经很明显的偏向了赵南星,宋权若是识趣之人,就应该明哲保身,寻条退路。官员们心中这样想着。
但很可惜,宋权似乎并不是那个识趣之人。
宋权好像并未听出崇祯话中的弦外之音,而是朗声说道:“吏部尚书赵南星,指使家人巧取豪夺,以不足市价三成的价格采买了高邑县良田五百三十三亩,随后又命人给高邑知县高升施压,表示赵家不愿按新政纳税,有了这个带头人,高邑县其余的地主豪绅也无人愿意多缴税银,为了遵照新政向朝廷缴纳足数税银,知县高升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欺上瞒下,颁下朝廷为了与后金作战、重夺盖州从而增加税赋的榜文,将多出的四成税银加诸在了百姓身上,虽然高升企图蒙混过关,但却终于东窗事发。事情败露后,高邑县愤怒无比的百姓集结成群,手持农具前往县衙讨要说法,却被衙役殴打诛杀,民变最终一触而发,此役官民死伤无数,高升作为知县,自是应当负责,但赵南星身为新政的主使官,久沐皇恩的朝廷重臣,更是罪责难逃!”
大殿之内,群臣无不是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只因宋权这番话语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崇祯听后尽管也是又惊又怒,却还是极为难得的保持住了冷静,问道:“此事可经查实?”
宋权躬身道:“兹事体大,微臣又怎敢风闻言事,微臣命人几经查实之后,方才胆敢奏与陛下。”
崇祯缓缓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
兵部左侍郎孙承宗连忙出班奏道:“陛下,老臣与赵尚书相交多年,深知他的为人,赵尚书爱惜名声甚过性命,又怎会为了钱财而做出如此令自己身败名裂之事?”
刑部尚书乔允升也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此事着实太过蹊跷,还请陛下遣人查实之后,再做定夺。”
宋权拱手问道:“乔尚书的意思,是指摘下官所查不实,肆意诽谤上官?”
乔允升皱眉道:“本官绝无此意,然高邑之事着实与赵尚书平素里的为人大相径庭,因此还需彻查才是。”
此前一言不发的礼部右侍郎温体仁忽然出班奏道:“陛下,名相魏征在写给唐太宗的《谏太宗十思疏》中言道,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微臣以为,然也。如今的形势,早就不单单是赵尚书是否侵占土地,不缴税银,而是高邑之事已然引发了民变,已经关乎到社稷安危,还请陛下三思!”
崇祯早就对身为东林党人的温体仁曾与魏忠贤交往过密之事有所耳闻,但他既然能在曹化淳肃清阉党的过程中保全了下来,就说明其并无甚么重大问题,此时既然温体仁这个东林党人都如此言说,崇祯也就不好再为赵南星开脱,当下朗声道:“传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进殿。”
兵部尚书洪承畴听了皇帝的话,心中不由一凛,知道事情要糟,于是连忙出班奏道:“陛下,此时已是能否将新政顺利推行下去的紧要关头,召回赵尚书,恐怕会前功尽弃啊。”
阮大铖重又走了出来,拱手问道:“洪尚书,新政即便能够顺利推行,不过也就是多征收些税银而已,但民变却是关乎社稷的紧要之事,下官斗胆请教,二者孰轻孰重?”
洪承畴正欲再行驳斥,崇祯已摆手道:“诸位爱卿不必再多言,朕意已决,郑侍郎。”
户部左侍郎郑三俊听闻皇帝呼唤,出班道:“微臣在。”
崇祯道:“安抚百姓确是头等大事,但推行新政却也不容轻视,郑爱卿,朕命你即刻赶赴浙江,接替赵南星新政主使官之职,处置浙江一应赋税之事。”
就连孙承宗等老臣听了这番安排后,也不禁在心中暗叫一声高明,要知郑三俊在负责天下钱粮的户部任职多年,又是东林党人,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去接替赵南星的人选了。
兵部右侍郎杨嗣昌为人正直,还想再为赵南星辩驳,可他刚踏出半步就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上司洪承畴。
只见洪承畴对自己缓缓摇了摇头,杨嗣昌明白他全是出于一番好意,也清楚此时即便再进言恐怕亦是无益,当下只得暗自叹了口气,重又退了回去。
这时,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走入了殿中,行礼道:“微臣骆养性,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摆手道:“平身。”待骆养性站起后,又道:“朕命你即刻遣人赶赴浙江,把赵尚书带回京城;布置完毕后,你再亲自前往高邑县,安抚百姓、查清民变的真因,随后立即将胆大妄为的知县高升及县衙的一众相关官吏押解回京,听明白了么?”
这番话着实太值得玩味了:今日朝堂之上所有的矛头全都指向了吏部尚书赵南星,但同样是被锦衣卫押回京城,崇祯对他就只是用了一个‘带回’,而对待高邑知县高升时,却用了毫不客气的‘胆大妄为’和‘押解’;不仅如此,按理说赵南星是主犯,高升至多也就勉强算是个从犯,崇祯却差遣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亲自前去高邑抓捕高升,派去带回赵南星的反而只是个简简单单的‘遣人’。
明白,自然明白,不要说是骆养性,大殿之上的文武百官又有哪个是蠢材,怎会听不明白皇帝话中的偏袒之意?
然而,阮大铖却好似甚么也没有听出,仍是大义凛然地躬身道:“陛下,如今因赵家之事,已是民意汹汹,故而您更应该令骆指挥使大张旗鼓地去浙江拿下赵南星,借此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否则,恐怕会让百姓们误以为朝廷有失偏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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