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现场

泉山陵园地处城市西北偏北，环境幽静、空气清新，价格又很公道，是广大中产阶级考虑身后事的首选，甚至于本市几个牺牲的公安战警的烈士陵园也建在这里。

钱得来带着莫离和梅兰阔步走向案发现场，尸体早已经被法医拉走，只有部分痕检的收尾工作尚未结束。墓地里是一片明哲保身的静默，钱得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此时是已经下午了，而发现尸体的时间在早上七点钟左右。

莫离压低声音悄悄对新人梅兰兰解释：“现在社会的主流思想讲究的是唯物主义，杜绝一切封建迷信。但这个世界总是有那些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超自然现象。尤其刑侦工作，很多案件无法用逻辑推论，更超出了正常人认知的世界观，所以才会有我们第二刑侦支队。但是依然有一部分领导对我们的工作抱有偏见，所以很多非正常案件的第一手资料仍然先是第一刑侦支队接手，再由他们上报，上面的领导再审批——程序又繁琐又麻烦，等到我们接到通知赶到案发现场，黄花菜都凉了一半了。”

“胡队曾经向上申请过简化非正常刑事案件的刑侦审批流程，可惜被省里以“敏感信息、慎重处理”的名义给打回来了。还有这些年不管破了多少案件立了多少功劳，第二刑侦支队都不能像其他支队一样能够获得公开的荣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有些东西总不能光明正大向老百姓坦诚布公。多亏老胡八面玲珑，维持和各方面的关系，否则我们第二刑侦支队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梅兰兰恍然大悟，怪不得每次有案件发生，第二刑侦支队都是先开案情报告会，再走访现场，全因为接到现场通知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技侦早就做完了绝大部分的勘探。

钱得来插话：“魑魅魍魉不会因为政府对非正常案件的讳莫如深而有所收敛，第二刑侦支队的存在，就是弥补执法的漏洞，致使妖魔鬼怪对人类世界心存畏惧。哪怕我们只能做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也要在最大程度上、维护这个世界的公平、正义与秩序。”

第二刑侦支队目前职业年龄只有一个半月的新人梅兰顿时有些星星眼，以四十五度角仰望自家领导钱副队长无比高大伟岸的形象，对自己的职业无比自豪，周身仿佛被荣耀而隐忍的光圈笼罩着，内心几番反覆……然后钱得来笑眯了狐狸眼，“怎么样，这个话说的有水平吧？”

“额……有的，说的特别好。”

“啊！等我提正处级的时候，我就把这句话写进述职报告里。”

“……”

钱得来翘起并不存在的尾巴，给新人递了个眼风，满脸“都学着点儿”的表情，一步三摇、满怀干劲的走向拉着警戒线的案发现场，徒留职业菜鸟梅兰兰在风中石化，莫离老神在在的拍拍她的小肩膀，“习惯就好。”

虽然工作还有很多不如意，但谢天谢地，这起案件的老天十分给力。由于案发现场是少有人迹的陵园树林，再加上从昨夜到今天的天气十分的好，既没刮风也没下雨，所以现场基本上保留原貌。

但因为环境特殊，也没法用罗盘测试是否有鬼气——毕竟这里是陵园，你站人家死鬼的家里说你们这地儿鬼气有点重，有可能会被愤怒的围观群鬼打死。

钱得来打开莫离从第一刑侦支队拿到的现场报告，一边看一边对比现场的环境，捏了捏自己的一撇小胡子。

阴阳道秩序崩塌后的上千年里，虽然鬼怪横行人间，但受天罡正气的压制，鬼怪杀人要受到各种条件的制约，比如受害者必须要做一件特定的事、再比如受害者必须要说一句特定的话，亦或者是鬼怪和神魔交易杀掉某个特定的人。能力越弱的鬼怪制约条件越苛刻，这也是千年间阴阳道限制形同虚设以后，牛鬼蛇神始终没有占领人间的主要原因。

因此第二刑侦支队在侦查案发现场时，第一时间要判断的是死者死亡的原因：是鬼怪的无差别杀人，还是有特定目的的杀人。

钱得来下结论：“就是冲着死者来的！”

他说：“案发时是凌晨，死者是自己开车来到陵园。而且这里有烈士墓，烈士墓怀有天罡正气，不会是鬼怪长期蹲守的地方。”

钱得来寒意森森的笑了笑，转过头招招手，小实习生梅兰立刻屁颠屁颠跑过来。

“……你叫什么来着？”

实习生觉得领导有点不尊重人，她都来了一个多月了，领导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但是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好说：“傲雪凌霜不惧寒，殊境幽开遍野香——我叫梅兰。”

钱得来点点头，不走心的夸奖：“好名字。”

“考考你，你看这里。”钱得来用锃光瓦亮的真皮脚尖比了比痕检在水泥地上画的白圈，“这里原来有一只死者的鞋，哦，还是拖鞋。”

他又指了指十几米之外的松树林，“可是尸体却是在树下。”

“你来还原下现场的情况。”

梅兰无辜的大眼睛眨了眨，立刻拿出期末考试的作答精神，盯着尸体的照片看了片刻，小眼神在沉默稳重的莫离和邪佞位高的副队长之间来回溜了两圈，很自然的停留在前者身上。

“莫哥，你来假装死者，我假装凶手。”

莫离于是背对着梅兰站着。

“当时凶手在死者背后突然发起袭击，用绳子勒住死者的脖子向后拖行。死者在挣扎的过程中踢掉了自己的一只拖鞋，凶手的力气一定非常大，才能拖动身高接近一米八零的死者到十几米之外的树下。”梅兰找了根塑料绳代替麻绳，虚虚的拢在莫离的脖子上，莫离配合的向后退了几步。

“哦，还有……死者挣扎的过程中可能抓伤了凶手，指甲缝中可能有DNA残留，这就要看法医那边的结论了。”

一般人可能想不到妖魔鬼怪还会有DNA，但实际上不管是僵尸还是妖兽，本质都是大自然千千万万生物的一种。即使是鬼魅，也要通过对活人的夺舍亦或是精神力影响才能为非作歹。有了DNA的对比，起码能将凶手锁定在某一种生物之中。

所以说，科学技术才是除魔卫道的第一生产力。

梅兰继续模拟案发过程，“凶手就这样将死者拖到树下……然后松开已经将死者制住的绳子，绕到死者面前掏心……”真的是非常的不协调，梅兰想，然后突然的福至心灵、灵光乍现……

“还有第二个凶手。”钱得来说。

“对对对。”梅兰点头如捣蒜，“第一个凶手制住死者，第二个凶手正面掏心。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明明可以勒死，却非要用暴露身份的掏心手法来杀人。”

钱得来捏了捏一撇小胡子，道：“那我问你，第一个凶手为什么要向后把死者拉到树下——死者是个身材健壮的青年男子——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

梅兰一时语塞，小眼神拼命的溜向莫离，莫离笑着摇摇头，也不知道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钱得来曲起指关节敲了敲梅兰的脑袋瓜，“自己想！”自己却迈开步子走向陵园的服务中心，莫离似乎跟钱副队长心有灵犀，两人几乎是同时动作。

梅兰嘟着嘴巴歪了歪脑壳，疑惑的跟了上去。

钱得来向工作人员出示了证件，很容易就找到了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打更人吴大爷。尽管在陵园做打更人，似乎早就对见鬼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亲眼见到掏心尸体鲜血淋漓对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冲击。

吴大爷此时趴在床上，一手打着吊瓶，嘴里直哼哼。他的叙述颠三倒四时不时还要加上几句惊叹句，幸好被鬼吓得失了三魂六魄的凡人钱得来见多了，再加上钱副队长文字加工能力强，抽丝剥茧抓重点大致捋出来事件的来龙去脉。

吴大爷今早六点半起床，七点巡视（也就是早起遛弯儿）时发现了尸体。大爷自称睡眠浅，确定以及肯定昨夜案发时绝对没听见有异常的动静，而且园区在他尽忠职守的管理下多年来从未出现过任何事故，园区里无论是鬼（？）还是人都对他的工作十分满意。

钱得来对此只问了一句，“大爷你昨晚是不是起夜上厕所了？”

返程的时候钱得来心情舒畅，而梅兰鼓着腮帮子一脸懊恼。

“我还是不明白……”梅某人有点委屈。

钱得来有时候觉得这个小实习生看起来就像个小包子，软软糯糯，让人管不住就想动手去戳一戳。做刑警太辛苦了，又没有什么业余消遣，欺负欺负小包子也是娱乐身心、放松神经的渠道之一。

于是钱副队长不但没给新人答疑解惑，疑似还得意的吹起了小黄曲。

梅兰：敢怒不敢言。

莫离摇摇头，作壁上观。

当钱得来的大奔以每小时70公里的速度匀速抵达市公安局大门口时，把脑袋瓜抓成草窝的梅兰终于想通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凶手要把死者拖到树下了。不对，他的目的不是要拖到树下，是要拖到打更人的视觉死角。”

钱得来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梅兰说：“案发地是市郊深夜的陵园墓地，一个绝佳的夜黑风高杀人地。但园区有一个年老浅眠的打更人。案发现场距离打更人所在的服务站直线距离虽然只有五十米左右，但加上层层叠叠假山、游廊、墓碑群的遮蔽，理论上只要不放鞭炮，有点动静也不容易被发现。所以第一个凶手从背后袭击勒住死者的脖子来控制住死者，第二个凶手掏心。”

“但恰好在这个时候，打更人吴大爷开灯上厕所。在一片漆黑的深夜里，突然服务站的灯亮了，凶手自然会受惊——尽管打更的开灯跟凶手行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凶手下意识会觉得是不是动静太大被发现了什么的，就把死者拖到树林背阴、也就是服务站的视野死角。”

“所以刚才钱队追问打更人起床上厕所的时间，如果吴大爷没记错的话。那行凶时间就是子夜十二点五十左右，距离监控视频拍摄到的死者到达园区的十二点十分过去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死者在这段时间一定在泉山陵园干了什么事或者见了什么人——这或许就是死者被害的原因”

钱得来几乎要为实习生鼓掌了。不过这里有一个逻辑bug，并不能完全解释凶手为什么要用掏心的手法杀人。这不是激情杀人，凶手不会贸然放弃已经制定好的计划。

“还有，凶手这种躲闪的行为起码说明两点。第一，凶手虽然有掏心的能力，却很不自信，不相信自己能够一击即中，所以是两人合作。第二，我们都知道只有妖魔才能掏心，对于妖魔来说，杀一个和杀两个其实没什么区别。凶手想弄死吴大爷简直无比轻松，但是他们却下意识回避了，起码说明……”

梅兰停顿了下，钱得来邪笑：“接着说啊，说明什么？”

梅兰鼓起勇气：“说明这个凶手不杀无关之人，最起码还有些底线。那他会如此残忍的杀害蒋伯仁，基本可以排除一般妖魔的随机杀人或者是抢劫杀人。”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有底线……”钱得来喃喃的重复梅兰的话，“噬杀的鬼怪，用残忍的手段夺取人命，仅仅只是因为你的推理认为他不杀无关之人，就能得了个有底线的评价啦？”

钱得来话语里呲呲冒出的寒气让梅某人一缩脖子，“我希望这只是你涉世未深的一时失言，将来你会遇上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他们拥有一般人类所没有的超自然能力，夺取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靠着自己的主观臆断去给任何人或者鬼贴标签，都是有可能付出惨重的代价的！”

“第二刑侦队侦查员不但要学会如何去无差别怀疑，还有就是不介意用最恶毒的心态去揣测他人，这才是谨慎的保命态度。”

“——你错疑一个鬼怪，证据可以为他洗脱嫌疑。但你错放了一个鬼怪，代价可能是你的、或者他人唯一一次生的机会。”

钱得来最后说：“多疑，才是刑警的本质！”

梅兰战战兢兢，莫离打了个圆场：“好了，起码我觉得梅梅的推理还是不错的。我们该去技侦那边看下痕检报告。”

钱得来默不作声的下了车，他的长相极其英俊，长眉入鬓、眼眸漆黑，再加上两撇小胡子，总给人一种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错觉。平时他在办公室嬉笑怒骂，甚至让人觉得略不正经，再加上他的出身——市公安局甚至流传一个传说，说钱得来能够坐上副支队长的交椅全靠强大的后台。

这当然只是不靠谱的流言，起码莫离就知道钱得来光大大小小的立功就有十来次，能当上副队长实至名归。再说后台不后台的，谁见过有后台的人还能跑去不要命当盗墓贼？不过钱得来笑嘻嘻的，也不当一回事。但梅兰确实是第一次见到钱得来发火。

梅兰摸摸自己侥幸留存的后脖颈，嘀咕：“莫哥，钱副队真吓人啊！”

莫离拍拍梅兰的小肩膀，“之前第二刑侦支队有个实习生……哎，没有什么经验，同情一个女鬼结果着了道儿……具体的你以后就知道了，反正听你钱哥的没错！”

莫离的叙述十分干瘪，若是换一个人来说，分上八十回，可以早中晚讲上十几个钟头。但这不妨碍梅兰的发散性思维无限扩散，感谢几年来八点档狗血剧和晋江言情小说不予余力的荼毒，梅兰已经瞬间脑补一出狗血大戏——稚嫩的实习生善良单纯，霸道领导毒舌而深情，奈何天不遂人愿，小实习生被东郭先生的狼害死，从此领导再也看不得任何一个实习生……

“哦，对了，忘了个事。”梅兰她钱队突然回头打断她的天马行空。

梅兰立刻狗腿，“您说、您说。”

钱得来于是就说：“知道你跟我的智商差距有多远么？”“……”

钱得来煞有介事的掏出手机百度了一下，“从泉山陵园到市公安局的距离，

我看看哈——43公里，这就是差距！”说完摇头摆尾，得意洋洋的走了。

梅兰和莫离大眼瞪小眼，小妮子磕磕巴巴向前辈求知：“钱副队这样……真的不会挨打吗？”

莫离再次语重心长的拍了拍梅兰的小肩膀，“习、习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