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突然平地而起，卷起所有腐烂恶臭的碎尸，云岫姑姑的……那些阴阳道的族人的尸体，在一瞬间燃成了灰烬，化成了有着浓重烧焦味道的雾气，虐杀致死的鬼魂还在不停的嚎哭，仿佛在哭诉着死前的恐惧和不甘心。曾经太平和乐的阴阳道，此时彻底变成了阴森地狱。

钱得来看到眼前的一切熟悉得仿佛回到了数千年之后、那个令三界闻之色变、鬼魅横行的阴阳道。

数万名奢比尸族人的鬼魂在此盘踞，怨气凝结，却也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他们依然认初阎君为主，但除了初阎君以外，谁也不认。这也就是千年前初阎君被封印后，阴阳道陷入混乱，三界却无人能够控制住阴阳道的原因，甚至连初阎君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竹山君也不行。

钱得来似乎肉眼可见的能看到一切的发展都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行进。

你看，命运是个多神奇的东西，哪怕你提前预知其中的不幸，依然改变不了它的轨迹。

而灭族之后是屠戮诸神、千年封印。

钱得来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就要去抓梅兰的手，她却一把将他挥开，“滚开，这不关你的事，你最好别掺合！”

钱得来苦口婆心的劝她：“你现在不要做任何决定，你不冷静，你做的决定可能都会让你付出更大的代价！”

梅兰却神经质的笑了，“钱得来，你跟我谈冷静，我的族人都死光了你让我冷静？”

钱得来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梅兰……我们总有办法让凶手付出代价的，但我们得好好想想——现在别做决定好嘛？”

梅兰摇了摇头，“我现在很冷静，从来就没这么冷静过。我们初识的时候你说你是个通晓过去未来的大巫师，我信了你还把你留在阴阳道。后来你告诉我，阴阳道会被灭族我会被封印，但我们提前知道结局就能改变历史，我又信了你，可结果呢？”

钱得来说：“……可你还活着，一切还没结束！”

梅兰看着他的脸，眷恋的目光划过，然后垂下眼，“别以为我给了你三分好颜色你就可以对我的事指手画脚了，我已经不需要你了。这些事跟你没关系，回你的人界去！”

“你……”

“久安！”

“是！”守在旁边的久安答应了一声。

梅兰决然的命令他：“带这个人去人界，永远不许他再踏足阴阳道一步！”然后转过头，似乎多看钱得来一眼都多余。

钱得来不肯走，“你觉得送我离开阴阳道你就可以毫无顾忌了？”

梅兰抬起头，望着他，“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带着宿命的……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了！”

钱得来只觉得脖颈处突然隐约剧痛，然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钱得来跌在久安的怀里，梅兰看了他一眼，“你们三个带他离开，以后也不必回来。”

三个人隐约对初阎君接下来要干什么有了猜测，长治率先“扑通”一声跪下，“殿下，我一直在您身边陪伴，久安可以跟香香一块儿走，但我不行。”

香香也说：“我不走，我要跟殿下在一起！”

梅兰理也没理他们，转身就走了，以她的修为，这三个拍马也追不上。

——她其实是不想活了。无所谓了，如果阴阳道不在了，族人死光了，那么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梅兰从来不觉得钱得来寥寥数语所描述的那个靠一己之力斩杀上古三十六位大神的人会是她本人，她知道她没那个本事的，她现在就想能宰一个就回本一个。

杀上昆仑的时候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然而事实却是那些大神她一个都没杀成，不过就是砍死了几个看门的喽啰就被西王母拿下了。

众神冷漠，高高在上，仿佛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泼皮无赖。

小丑只是她一个。

“鬼王殿下何苦如此，犯错就要认错，奢比尸全族隐匿创世神遗骨，本来就是灭族亡种的大罪。”

“如今居然跑上昆仑发疯，真的是……”

“你若肯认错，还可以饶你一命。”

“……死不悔改，不能姑息啊！”

梅兰被摁趴在地上，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挣扎着抬头看那些慈眉善目的神仙们。他们有的鄙夷，有的嘲讽，有的扼腕叹息，也有的面含羞愧、闭口不言……但无论现在以什么样的嘴脸去面对她，都改变不了这些人都是杀害她族人凶手的事实。

所有人都死了，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梅兰一边挣扎一边骂：“我有什么错？奢比尸全族又有什么错！这不过是你们争权夺利的借口罢了。一个个高高在上，一副道貌岸然悲悯世人的伪君子模样，实际上却可以为一己私利滥杀无辜，你们所作所为也配让世人对你们顶礼膜拜！我呸，真该让那些信徒看看你们的德行，自私无耻卑鄙下作！”

“简直放肆！”

“毫无神的风范，这幅模样真是没教养！”

西王母叹息了一声，一张慈悲脸、满口悲悯心：“各位也看到了，鬼王殿下至今仍不肯认错，非我等心狠，只是鬼王太过执拗。”

——她眯了眯眼，杀意决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钱得来醒来的时候就躺在一艘小船上，睁开眼就是苍蓝的天空，耳边海水冲刷着船板。他猛的起身，就看到香香和久安都在。

两个人似乎在争吵着什么。

“你们初阎君呢？”钱得来迷迷糊糊的问。

香香的身体一瞬僵硬，转过身惊讶的看着刚刚苏醒的钱得来。

钱得来揉着自己的后脖颈，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香香的不对劲。

“小殿下让我们送你离开，钱老师还是别问了。”久安面不改色的说。

钱得来有些生气，虽然他知道久安的性格和长治不一样，这对双胞胎兄弟一个外表毒舌内在热心肠，一个外在和内在一样的冷漠刻板。久安这个人、不对，是这条蛇其实没什么歪心思，但未免有些过于迂腐刻板了。但钱得来还是迁怒了他：“你没看出来她不想活了吗！”

久安微微蹙眉，那张和长治一模一样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神情，“我只知道要严格执行殿下的命令，她让我送你离开我就必须要送你离开！”

船很小，挤上三个人已是不易，钱得来就问：“那长治呢？”

“长治不肯走，要去找殿下。”

钱得来反问：“你们殿下也不会同意长治留下，他不是也一样留下了？”

久安一时无言以对，但他还是固执己见，“可你不过只是一个凡人，你什么都做不了。”

见钱得来一时语塞，久安找到了切入口，“你去了不过是拖殿下的后腿，你还是乖乖听话吧！”

许久，久到久安以为钱得来已经打消了鸡蛋碰石头的念头，钱得来终于开口说：“我从来没因为我只是个凡人而感到自卑，我也没想过我我居然有一天会对一个神祇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可是你知道吗，两个相知相许的人不能以‘为了对方好’这种理由强迫爱人避险，自己去独自面对凶险。你们初阎君她小看我了，你们也小看我了！”

——“我确实只是个凡人，我从千年后穿越而来，原来只是为了见证她是怎样独自一人面对屠杀和算计的……可至少这一次我还能陪着她……一直到死！”

钱得来催动出手腕上的双节棍，压在久安的喉结上，“把船开回去，否则我打死你！”

钱得来返回阴阳道的第一件事就是逼迫久安联系长治。

阴阳道鬼风四蹿，外人一进去立刻就会亲身感受一下古代凌迟处死的滋味。钱得来三个人等在浅海处，不一会儿就看到一条青花蛇在海水中游弋。

钱得来伸出手腕，方便那条青花蛇顺着钱得来的手臂爬上去，青花蛇落在船舱里，变成了遍体鳞伤的长治。

久安脸色大变，扑了过来，带动小舟也剧烈的晃了晃，“谁把你弄成这样！？”

长治没有解释，只对钱得来断断续续的说：“殿下……北山……”只说了两个词，长治就化成了蛇身，团成了一团。

钱得来嘱咐久安和香香留下来照看长治，香香不同意：“钱得来，我不管你和殿下现在是什么关系，我要跟你一起去救殿下！”

钱得来盯着香香深深的看了一眼，“你还是别去了，在这里等着接应我们！”

长治所说的北山，是坐落于阴阳道的偏北的一处荒芜的孤山。

钱得来手脚并用爬上山顶，展眼望去，光秃秃的山头上到处都是随意丢弃的尸块儿，人体的、还有各种动物的。半空中数只秃鹫在盘旋，显然对腐尸很有兴趣，但碍于鬼王还没死透，于是干脆三三两两落在一棵枯树的树枝上，等着鬼王咽气。

钱得来跌跌撞撞找到梅兰的断头，她脖颈的断口参差不齐，像是用刃口钝了的斧头砍下了头。

梅兰乍一见钱得来，眼泪簌簌的从眼底滚了下来，“钱得来，我好疼啊！”

钱得来眼里蓄了泪，他抹了一把，“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你的身体呢，在哪呢？”

梅兰抽泣着，“都扔在这里了……钱得来求求你快点把我的肉身找出来，我快唬不住那些扁毛畜生了！”

钱得来回头向枯树上看了一眼，那些秃鹫确实已经开始鼓动翅膀跃跃欲试了。

“我马上……”钱得来立刻低头开始翻找梅兰的尸体。

但整个山头起码有几千只动物的尸体和梅兰的碎尸堆在一起。高温炙烤着山顶，钱得来头上的汗水和眼泪混在一起，眼睛辣辣的很难受。他几乎已经闻不到尸体腐烂的恶臭味儿，也来不及恶心呕吐。他的两只手沾满了碎肉和凝固的血，长时间的翻找着残尸，致使指尖已经磨破了皮儿，但钱得来根本无暇顾及这样是否会感染，只是闷头翻找。

找到了身体，找到了两条胳膊，但还没来得及继续找两条腿，梅兰突然叫：“钱得来别找了，它们要动了！”

“不行！”钱得来连抬头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没有腿你怎么办？”

“那你就随便捡个腿，它们会把你跟我都吃掉的！”

钱得来手一抖，随便捡了个动物的长腿，收拾好梅兰散碎的尸块儿，在秃鹫扇动翅膀飞下树的前一刻，抱着怀里的尸块从山头滚了下去。

那些秃鹫在身后开始大快朵颐，蚕食着腐烂的尸体。

钱得来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睁眼看到梅兰的断头在他怀里，怯怯的打量他。

梅兰现在只是一堆碎尸，但好在她还活着。

钱得来大概的想了想，就想通了其中的关卡——梅兰既然是创世神的后裔，那就是与天地灵根同生的神祇，不是常规的手段就能杀死的。这大概就是她在七槐上买下蚩尤铜剑的理由，因为在场的霍曦和那个武神都知道真正的鬼王是用普通器物杀不死的。

但即便如此，该有的疼痛是一点都不少。

梅兰一直在抽泣，她比凡人更倒霉，凡人受了这样的伤早就死了。人一死、眼睛一闭，前情往事尽归尘土。www.)

但她不行，身体四分五裂的痛苦不会停止，钝刀割肉的残忍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在脑海里。

钱得来不信任香香，他勉强找到了骨针，用梅兰的头发做线，把她的尸体缝合，“我这方面不太行，你将就下。”

梅兰没说话，但钱得来偷偷打量她的表情，她的面部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忍耐着骨针扎透皮肉的痛苦。

钱得来手上加快了动作，找了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为什么不听劝？”

梅兰摇头，“钱得来，我知道我想替他们报仇比重塑天地还难。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哪怕因此我会死我也要去。若是有什么后悔，我只恨我学艺不精，没能杀了他们……哪怕只要杀了一个呢！”

钱得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梅兰说得简单，但他听懂了。

在泼天的仇恨面前，有时候并不是理智消失，而是她别无他法。

昆仑三十六位大神，哪一位不是跟她齐名或者高于她的大神，报仇的希望渺茫到几乎无法完成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玉石同焚吧。

与其说梅兰杀上昆仑是无意义的牺牲，倒不如说这是绝望之下的自杀式袭击，但依然一无所获。

老实说，这个耿直率真的梅兰和他在第二刑侦支队认识的那个梅兰不太像，哪怕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钱得来想到了几千年后那个工于心计、善于伪装，可以在暗处等上十二年把对手的一切底牌都摸得清清楚楚，把自己的布局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梅兰——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越王勾践的故事吗？”钱得来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冷静。

“……”

“当你的对手远远比你强大的时候，你需要做的是‘忍耐’，并且不惜一切卑躬屈膝让他们轻看你、忽略你。等到你的力量强大、等到对方完全对你放松了警惕……就是你出手的时机。”

钱得来把梅兰的上半身缝好，他低头看了一眼他随手捡起的动物下肢，那是两条鹿的腿——钱得来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千年前梅兰是蛇身人面，千年后的神像却有一半野兽的身体。

原来如此。

钱得来把野兽的腿缝在了梅兰的下半身，“无论你现在经历什么样的屈辱，只要你心中有恨，就一定能够忍耐下去。”

“——你要相信，恨比爱更能激发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