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得来只觉得梅兰的样子有些可怕。

他喜欢的这个小姑娘，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外表，生而为神的尊贵出身，娇憨的性格，乖巧伶俐的外在以及处心积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乖张内在。

钱得来觉得她不该是这样的。

或者说，钱得来所熟悉的那个阴阳道的小殿下不应该是这样的。

也或许，他喜欢的那个人，早就死在了千年前阴阳道无枉海边的荒山上，在秃鹫虎视眈眈等着被分尸的梅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过去的小殿下就死了，活下来的是阴阳道鬼王初阎君。

入冬以后，钱得来带着梅兰又去了一次泉山陵园。这一次不单要祭祀二侦的鬼师兄们，连带着安葬在这里的十二年前十堰山火灾的遇难者还有蒋伯仁、陈迦叶、周孝敏也得了一束花。

除了在二侦继续当公仆的鬼魂们，其余人早就已经在阴阳道转世轮回，只有一丝残念徘徊在葬身之地。一阵风吹过，附着在树枝上的残雪片片抖落，细小的冰凌落在梅兰扬起的脸上，晕染开一点点冬日的凉意。

梅兰看了一眼钱得来。

男人的身材颀长，穿着一件黑色的中长款羽绒服，站在墓碑前，形容肃穆庄严。

她其实并不是很理解钱得来的心情。

人类的死亡对于鬼王而言，不过是上一段旅程的终结和下一段旅程的起点。魂魄不灭，则行程不止。于鬼王千万年的生命而言，这些不过是宿命的轮回……梅兰看着自己掌心纠结错乱的纹理，他们不像她的族人……永远都回不来了。

心脏有胀胀的痛，梅兰扣着手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一闪而过的阴戾。

“……你在想什么？”

梅兰一愣，头皮发麻，明明钱得来背对着她，怎么会……

“很多年以前在阴阳道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其实是不在意凡人的生死的。”钱得来说，“可我也知道，你其实心肠很软。”

钱得来回忆起通过亡灵树穿越到上古时期的阴阳道，遇到的那个忙着逃课，脾气很好、神经比水管都粗的小姑娘。正是那个他与之朝夕相对了百年之久的小姑娘，让如今的初阎君无论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在他面前，钱得来都无法狠心去苛责她、恼怒她。

钱得来说：“你不在意不过是觉得反正凡人跟神祇不一样，神祇死了就是死了，凡人死了还有轮回——我说到你心坎里了吧？”

梅兰：“……”

“生死一瞬，万世轮回。于本人而言似乎好像影响不了什么。可是，从此与故交死生相隔，失去所有亲人、爱人、朋友，哪怕还有下一个人生，但下一个轮回里抹去一切记忆的同一个灵魂，真的还是那个人吗？”钱得来说，“我文化水平不高，可能表达得不那么准确。我只知道，每个轮回都是一个新的人生，人死了就是死了，无论是否有轮回，对于曾经的他自己还是至亲之人而言，这个人都是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无论是凡人还是神祇，死亡对于死者至亲之人的意义都是一样的。”钱得来说完，转身从后备箱里取出祭奠供奉的香火，“跟我走一圈，给那些人点柱香吧……你亲自来。”

“钱得来，我……”梅兰抿了抿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此时说什么都显得太过于矫情了。

泉山陵园里，被毛线帽、围巾、羽绒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跟在男人身后，依次供奉上香炉、点上香烛，又施法做了一个小小的结界，避免香火被冬日的寒风吹灭，抑或是点着了周围枯槁的树木引发火情。

这些死难者的坟墓相距甚远，走一圈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甚至梅兰缠着厚厚围巾的脖颈都捂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钱得来双手合十，对着最后一个墓碑点了点头，向亡灵的残念致意。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头平静的看梅兰，“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该拿你怎么办，你太有自己的主意了。恐怕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表面上装出信服的模样，而暗地里继续自己的小九九。我带你来这里，并不是想控诉你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你受过伤害，但你也伤害过别人。我知道你跟帝君郑昊的纠葛还没完，早晚要跟他对上。可我希望你到此为止，剩下的一切交给二侦，交给人界。你可以小瞧我，但别小瞧人界，我们不会任由邪/教在人界肆虐，你以后都不需要再做什么……你是阴阳道的主人，掌握三界的鬼王，你应该是心怀苍生的神，如果连你都学不会悲悯，一心沉溺于复仇的话，那世界就太过可怕了。”

“梅兰……”钱得来不知道该怎样把握好话语的分寸，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别让你自己变成当初你最憎恨厌恶的模样，像昆仑那些所谓的神祇一样……”

梅兰抖了两下嘴唇，只觉得难堪，冬日丝丝渗骨的寒冷都冷却不了她脸庞灼烧的热度。她垂下眼，心想你现在还能苦口婆心的跟我说这些，那是你真的不知道我都干过些什么，不过我不后悔。

梅兰倔强的想，我只后悔……不该让你卷进来……

可她也知道，钱得来说得对。她的格局不是一个王者的格局，但她又能怎么办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初阎君已经没得选择了。

三天以后，一只肥硕的大乌鸦挥着翅膀落在钱得来家外的窗棂上。

钱得来闲闲的瞥了一眼，心说烤来吃肯定肥嫩多汁，这种大冬天，弄上一壶烧刀子，配上烤肉真是人间乐事。

梅兰打开窗，那只乌鸦就跳上梅兰的胳膊肘，警惕的离钱某人三尺远。

不知道那只油黑瓦亮的大乌鸦对梅兰嘀嘀咕咕的说了什么，梅兰的脸色有些阴沉，她瞥了一眼在旁边摸着下巴琢磨吃什么的男人，想到前两天他说的那些话，难得有一分心软，“我知道了……我欠裴文静一个人情，就当还她的人情了。你回去告诉你主人，不必继续追杀霍曦了。”

大乌鸦闻声展翅离开。白色的雪，黑色的羽毛，那只乌鸦在阴与阳的边界翱翔，很快消失在重楼叠阁之间。

钱得来遗憾的望着乌鸦远去的方向，从梅兰这一句话里面提炼出无数信息点，他现在对梅某人能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行为已经免疫了，赌气一般长叹了口气，最后问：“你居然跟韩遇混在一起了？”

梅兰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你不是早知道我们结盟了？！”

不知道为何，梅兰总觉得钱得来对韩遇挺有敌意的，按理说就算有敌意也应该是梅兰对韩遇的敌意更大一些才对，毕竟实打实吃过韩遇好几次亏的人是梅兰君自己。不过她倒是钦佩韩遇这种能屈能伸的人，前一秒可以做你死我活的仇敌，后一秒因为利益立刻可以变成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盟友。梅兰最喜欢和这种聪明人打交道，因为省心。

然而，钱得来就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家伙。

自打上一次初吻之后，一向行止规规矩矩的钱副队长也不知道怎么了，没事儿就动手摸摸这摸摸那，一个不留神就亲一口，等你对他的登徒子行为表示抗议的时候，钱某人又一脸无辜的看着你。

“难道有问题的人是我吗？”梅兰君红着脸琢磨。

不过她现在也被亲习惯了，毕竟只要钱某人在，一日总要亲上个七八回。哪一日他回支队加班见不到面，梅兰连吃饭都觉得不香了，冰淇淋也不美味了，电视里逗得人咯咯咯笑个不停的综艺也不好看了。

甚至连她最擅长的算计人也没思路了！

这是病，得治！梅某人暗搓搓的想。

“然后你就叫韩遇去杀霍曦……原来你所谓的要送昊天帝君一份大礼，就是要弄死他的养子。但这跟裴文静又有什么关系？”钱得来问。

梅兰：“……我都说了放过霍曦那家伙了，算他走运吧。”

这件事要从几天前说起。

霍曦正了正自己头上带有浓郁妖气的狼耳，略带嫌弃的摸了一把屁股后跟稻草一样干枯扎手的狼尾巴，看了一眼旁边拄拐杖的黎吴慰，“你这是什么动物？”

黎吴慰的扮相跟霍曦十分的相似，只不过狼耳更小，尾巴更短，前肢较后肢更短小。佝偻着身体，毛发稀疏，脸上画着垂暮的妆容，身材瘦小步履蹒跚，像个随时要嗝屁的老妖精。

“狈。”吴慰言简意骇。

霍曦：“……”

入冬以后，妖界难得有规模大的集会活动，这一次妖门大开是为了这一季的鬼市。鬼市之上，鱼龙混杂，各路人马为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交易也会乔装打扮。对此三界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集会十分适合掩藏行迹，干些不得为外人道也的勾当。

霍曦打算通过鬼市的交易路线找门路从妖界经阴阳道去往昆仑神界。

因为长老狐蓝城的关系，妖界经阴阳道要比神界宽松得多，但这不意味着初阎君改了性子。凡是经过阴阳道，不但每天有数量的限制，而且还要将姓名、事由记录在案供他人公开查阅。

这一次早在离开昆仑的时候，霍曦就查到妖界有一家浮屠客栈，暗地里倒卖路经阴阳道的名额，而且还能给你做好假身份和假理由，服务贴心到位。

只可惜这家客栈每天只卖三个名额，数量有限卖完为止价高者得。

长夜未央，鬼市人声鼎沸，血红色的和幽兰色的灯笼高高低低的漂浮在街头。来来往往的“游客”摩肩接踵、形态各异，有一身古风汉服轻容长袍的仙人，有兽身人面形容恐怖的鬼怪，还有现代摩登潮流服饰的人类。

霍曦看了一眼，知道这些都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都做了精巧的伪饰。

街头两边有门户大开商幡高挂的店铺，抹着厚厚一层胭脂的女鬼倚在门口看热闹、嗑瓜子；有个猪头人身的屠夫袒着上身挥着杀猪刀，案头却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咣当一声，滑落的棺材板差点砸到霍曦的脚，扬起了一层尘土，一具僵尸颤颤巍巍从棺材里爬出来，兜售他亲自画的平安符……

“狼狈为奸”的霍曦和黎吴慰在人群中丝毫不显眼。

霍曦还低声感慨了一句：“还真是群魔乱舞。”

黎吴慰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低声说：“鬼市是三界不管的地儿，就连神界不也在鬼市做生意？”

霍曦争辩：“神界跟鬼市怎么会有关系？”

黎吴慰嗤笑：“别装了神君大人，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以前妖族长老山鬼长荣不就是神界扶持起来的，鬼市是他一手办的，为的就是让三界许多上不得台面的勾当都能在这里解决……连人界都在鬼市有内幕交易，别跟我说你们神界每天喝露水解决吃喝拉撒。”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了上千年东躲西藏的生活吴慰憋坏了，这人忒有吐槽的特质，偏偏毒舌得让人没有反驳的余地。

霍曦脸色忽明忽暗，决定非必要不跟吴慰说话了，免得心里不痛快。

前面突然有喧哗的声音，渐渐许多妖魔鬼怪围了上去看热闹。霍曦觉得奇怪，也跟着凑了过去，然后发现了个熟人：“怎么是她，她怎么连点伪装都不做？”

拄着拐杖的吴慰也发现那人了，他皱紧了眉头，沙哑的嗓音提醒霍曦：“别管她，我们快点离开！”

霍曦却充耳不闻，两只脚就跟被钉在原地似的。

“人”群中的那个人，一身野外冲锋衣，穿着高帮运动鞋，扎了个高马尾，看起来身姿高挑却蠢得让人发愁。

裴文静。

这人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的连一丝矫饰都没有，直接在一群妖魔鬼怪面前暴露她孱弱凡人的事实，并且还很不要命的跟一个道士打扮的黄鼠狼精吵架。

作死呢这是……

霍曦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吴慰立刻抓住他的胳膊，已经有点儿疾言厉色的意思了，“你想干什么？你还想不想去昆仑了！”

霍曦心烦意乱，解释：“当初我欠裴文静一个人情，没遇上也就罢了，她的死活与我无关，可是都遇上了，总不能看着她找死都不拉一把吧！”

吴慰冷笑：“我看你是鬼迷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