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场瘟疫就是疫马引起的。两个月前,我们的围捕激怒了它,它释放了瘟疫想要毁灭这座城市。”
我想起来了,疫马四蹄上燃烧的黑色火焰就是疾病之火,它原本就是播撒不幸和疾病的祸兽,雾都这一场让数万人罹难的瘟疫就是它的杰作。
“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不能走,加西亚,有人告诉我这幢公寓里的人都死了,我以为你也……”我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顺着脸颊流淌进他的手心里。
“没错,这里的人都染上了瘟疫过世了,但幸运的是,那一阵子我待在天鹅巷。”他疲倦地闭住了眼睛,“我们一直在计划再次围捕疫马停止这场瘟疫,但是昨天,围捕计划又失败了,疯狂的疫马将瘟疫传染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所有的人……”
“是的,所有的人,有些人当场死亡,剩下的人回家等待死亡的降临。”他露出一个虚弱并且自嘲的笑容。
我将他的手攥紧了。“我,绝对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
这种坚定的语气仿佛从出生起就在骨髓中沉睡,在一瞬间被骤然惊醒。眼泪干涸了,勇气从血脉深处腾起,我要救他,我这一生从未这样坚定地决意要去做一件事情。
我咬着牙将加西亚搬到了床上,为他擦身换上干净的睡衣,然后打开窗子让空气流通。
做完这一切,我出门购买必备的药物,在大街上,我非常幸运地遇到了本区的瘟疫检查人。对方的身份不难辨认,按照《被瘟疫人群感染法案》的有关规定,担任瘟疫检查人的对象是一位女性,并且和看守人一样手握三英尺长的红色木棍。我找到了她,告诉她有一位没有被发现的瘟疫病人,我请求她派看守人来看守大门,以此保护病人的安全。
做完这一切,我带着买到的食物和药物回到了公寓,整整一天都在消毒房间和熬药中度过,幸好我对于做这些已经得心应手。
虽然从瘟疫肆虐起,我就已经看惯了生死,但是这一次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难熬。
加西亚的病情一直没有明显好转,他躺在床上辗转呻吟,高烧每时每刻都在削弱他的体力,透支他的生命。他在与瘟疫做艰难的战斗,我除了握住他的手以外什么都帮不上。
拉尸车的铃铛声日夜不停地在窗前飘过,失去亲人的恸哭时不时爆发,我胆战心惊,整夜跪在窗边的祈祷桌前,对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祈祷,祈祷黑暗君王能怜悯我,恳求他不要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幸福夺走。
黎明时分,加西亚醒过来一次,他虚弱到无法开口,只是抬起手指拂过我眼睛下的黑眼圈,朝我绽放了半个歉意的微笑,然后再次被病魔夺走了意识。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想将自己的健康输送给他,手指与手指牢牢相扣,唯恐一旦松开就相隔生与死的永恒深渊。
检查人承诺会尽快派来的看守人迟迟没有到位,我猜想大概是需要他们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连日的看护让我的精神严重透支,实在支持不住了,我倦倦地趴在桌上睡着了。矇眬中隐约听到起居室里有什么动静,我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侧耳倾听。
花瓶摔碎的砰砰声,男人大声咒骂的嗓音,皮靴踢在碎片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我将门打开一个缝隙,谨慎地朝外窥视,甬道的另一头,一个男人的身影摇摇摆摆地走来。
一个陌生人,不,一个小偷,他八成得知这幢公寓楼里已经没有人幸存所以来这里碰碰运气。
我应该怎么做?将所有值钱的东西交给他,然后恳求他保全我们的性命?不,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我们,在这样动荡的日子里,杀死可怜的住客然后远走高飞远比让受害人活下来指证他要来得安全得多。
我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加西亚,他丝毫不知道危险正在临近,依旧做着噩梦,手指痉挛地抓住床单,现在的他脆弱得如同婴孩,而唯一能保护他的人只有我。
惊恐化为了勇气流动在每一条血管中,我突然冷静了下来,低下头,轻声地祷告。
我要保护他,只要我还活着就决不允许任何人在我面前伤害他。
那个男人正在走近,我偷偷抓起桌上的一只黄铜花瓶,然后躲在门后屏息凝神地等待。
门开了,我猛然举起花瓶,用力朝来人的脑袋上砸去,那人闷声倒地,花瓶从我手中甩了出去,发出巨大的声响。
“路易,出了什么事?”另一个男人声音从书房里传来,得不到回答,他狐疑地快步走来。
还有另一个小偷!我慌忙捡起地上的花瓶,但是已经晚了,男人一眼就看到了躺在门口的同伴的身体,他咆哮着冲上来,夺去了我的武器将之远远丢开。
“女人,你对路易做了些什么!”他的手卡住我的脖子,将我狠狠后推,我的身体撞上了窗边的祈祷桌,腰肢疼痛得像被折断了。
“放开我。”我艰难地喘息,“我染上了瘟疫,你看不出来吗?”
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又化为了贪欲。“你当我是笨蛋吗?这种蹩脚的谎言我听得多了。瘟疫?我倒要看看瘟疫到底藏在你身体的哪个地方。”
那只肮脏粗糙的大手撕开我胸口的扣子,我拼命挣扎,但这点程度的反抗只是加重了男人的狂热。
我咬住了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双眼死死地瞪着上方男人那张布满欲望的脸,我要记住他,记住这张脸。
血腥的味道在嘴巴里弥漫,被男人的手接触到的肌肤上暴起了鸡皮疙瘩,就在我坠入绝望深渊的时候,男人突然停止了动作,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直起身,看到加西亚站在那里,垂下的手中拿着那只黄铜花瓶。他看上去虚弱极了,随时可能摔倒,双眼却病态地熠熠发光。
他丢开花瓶,踉跄走到我面前,半跪下来,颤抖的双手捧起我的下颌,接着又掀开我的衣领仔细查看。他的神色仓皇,额上的冷汗滑落下来挂在长睫上,微微一颤就坠落下来。
我握住他的手。“没事,加西亚,我没事,他没有对我做什么。”
他的脸上现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然后僵了僵,直直地倒在了我的怀中,仿佛方才支撑他行动的并不是清醒的意识而是一种本能。
我怀抱着他,心中升腾起凄楚的幸福。
请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和我一起……
在这场瘟疫带来的浩劫中,城市的某些功能仍旧在有序地运作着,其中包括雾都警察局。报警之后,警察很快就来了,将两名昏迷的小偷带走了。
出了这件事情以后,两名看守人总算来到了他们的岗位上,一名在白天工作,另一名则负责夜班。有他们日夜看守大门,我终于能够不担心安全问题了。
在那段不愉快的插曲的刺激下,加西亚的身体奇迹般地摆脱了病危的状态,高烧褪去了,也不再频繁地冒冷汗了,他以看得见的速度在康复着,这几乎让我喜极而泣。
第五天的傍晚,我正趴在床边浅眠,突然感到一只手轻柔地摩挲着我的头发。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那只手顺势抚过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双久违的翡翠绿眼睛。
他背靠着枕头,虚弱地朝我微笑。
这一刹那,我仿佛看到暖风吹过山岗,花之绒毯依次绽放,连绵到天际。
心脏怦怦乱跳,我害怕这只是一个太过美好的梦境,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按在他的额头上。真实的皮肤触感,正常的体温,褪去了高烧的炽热温度。
他康复了,从瘟疫的掌控中逃了出来。
“哦,黑暗君王啊。”我将脸埋在被单中,哭出了声。
等到我哭够了,他才轻声说了一句。“黛西,谢谢你。”
短暂的停顿之后,又加上一句。“还有,对不起。”
我愣住了,继而明白他是在为那个时候的欺骗而道歉。
被浩劫暂时掩盖的那一些事情清晰地从记忆深处浮现了起来,再次横亘在我们之间。
原来,我从来就没有遗忘过它们,也没有做好重新面对它们的勇气。猝然之间,我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他的康复而带来的喜悦突然之间全部消失了,伤痕与疼痛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他还在期待着我的回应,我却突兀地推开椅子站起身,避开那些尖锐的情感。“你醒了,那我出去买点食物。”
不等他说些什么,我便匆匆走出了房间,唯恐慢一秒就要不得不面对让我哑口无言的难题。
走到门口,我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去。
一个凝定不动的侧影拥被坐在床上,傍晚的余晖将他的剪影铺展在地板上,许久之后,睫毛才在金色的光晕中微微眨动了一下,扇起的微小漩涡顺着空气震荡开来,沉重地撞上我的心头。
我不敢再看,轻轻扣上了房门。
我披上一条白底小朵粉红玫瑰花流苏披肩,手臂上挎着一只篮子匆匆赶去了集市。
在瘟疫最严重的今天,面包店遵照市长命令依旧照常开门营业,如今一个铜币能够买到九盎司半的小麦面包,和瘟疫之前一铜币十盎司半面包的价格比起来,可以算是没有怎么涨过。
民生得以维持,所以即使在瘟疫中累计死亡的人数已达四万,骚乱在小范围内横行,但城市的基本秩序始终没有完全崩溃。
在集市上采购了大量食物之后,已经入夜了,我匆忙赶回公寓,路上的行人比我一个半星期进城之时少得多了,大家都行色匆匆,唯恐在路上多停留一秒钟就会染上致命的病毒。
路过圣马丁大教堂的时候,突然,沉寂许久的大钟再次响起了丧音,同时还伴随着放肆的大笑。
在这样时刻,还有谁会这样欢畅地大笑,简直就是对死者们不敬。
我抬起头,看向钟楼,一幅意想不到的景象映入双眼。
大钟疯狂摆动,钟顶上骑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她,那个利用魂晶复活的骷髅!
这一次她连帽子都没有戴,任由可怖的头骨暴露在世人面前。她双手钩住横梁,悠然自得地趴在钟上,用两根腿骨摇晃大钟。牙齿稀疏的嘴巴咧开着,她张狂地大笑,嘲笑着在瘟疫中辗转呻吟的雾都。
钟楼上偶尔有一道刺目的红光划过,那是月光折射过魂晶留下的光之痕迹,她的胸前一定戴着那根以魂晶为坠子的项链。
谁能相信就是那块小小宝石引发了这场瘟疫,只要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疫马就会返回泊夫蓝,瘟疫也会得以平息。
死去的玛蒂尔德,穿着丧服的好心路人,差点丧命的加西亚,轮番从我心头掠过,热血在瞬间沸腾,我毅然丢下篮子,牵起裙子跑进了教堂。
教堂里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神职人员,旋转楼梯长到叫人炫目,我不记得自己爬了多久才来到了楼梯的顶端。
踏进钟楼,大钟的声响以压迫性的气势充满整个空间,耳膜几乎要被巨大的钟声震碎。
我刚刚捂住耳朵,疯狂摆动的大钟突兀地停止了动静,连个缓冲的震荡都没有,余音之中,我听到上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又见面了,黛西。”不怀好意的口吻。
“下来吧,我们需要谈一谈。”我吸了一口气,努力心平气和地和她谈判。
骷髅笑得花枝乱颤,一颗松动的牙齿被笑声颤了下来,掉在我脚边。“谈一谈,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和我这样跟我说话?真是一个无礼的女仆,你应该行个屈膝礼,然后尊称我为小姐。”
“小姐?”我愕笑,“我认为任何有教养的小姐都不会骑在教堂的大钟上,像你现在做的那样。”
骷髅歪过头。“哈,你那个时候可是非常尊敬地叫我玛格丽特小姐,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闭嘴!你才不是玛格丽特小姐,即使那具骨骸是玛格丽特小姐的,但里面的灵魂一定不是她的。你是从地狱归来的恶灵,魂晶唤回的赝品!”
最后两个字激怒了骷髅,她愤怒到全身的骨头都在打颤,腿骨泄愤似的用力摇晃大钟,令人难以忍受的巨大钟声再次回荡在雾都的上空,栖息在钟楼上的白鸽惊飞了,雪白的羽毛从天空飘落,在钟楼里飞旋翩跹。
“住手,你想引来整个雾都的人吗?”我捂住了耳朵。
大钟几乎是以直线的弧度摇晃着,骷髅伸出一只手骨遥遥指着底下的雾都,心醉神迷。
“那不是正好,我倒想数数看这座城市里还有多少活人。雾都正在死去啊,每个角落都发出阵阵腐臭味,你闻到了吗?多么令人沉醉的味道。到处都是死亡,到处都是苦难,我实在太爱这种气氛了。”
无法再忍受的我念诵了一个漂浮咒,因为不熟练的关系,实验了好几次身体才摇摇摆摆飘了几英寸。
骷髅哈哈大笑。“来吧,来吧,来抓我吧。”
她的嘲笑激发了我的潜能,下一次念诵的漂浮咒出奇得顺利,身体摇晃着飞近了大钟,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试图去抓她脖子里的魂晶。
“你是想要这个吗?”骷髅揪起那条项链,“拿去吧,连我一起。”
她松开大钟的横梁,飞身向我扑了过来,一头撞进了我的怀中,丝毫没有防备的我被狠狠撞出了钟楼,如同一块铅块一样朝下坠落。
钟声发出最后的哀鸣,将我的尖叫吞没了。
从耳边划过的风声倏然停息,坠落的势头生生被遏制了。我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骷髅头,她张开嘴咔咔笑着,一只手揽住我的腰,一只手挂在钟楼的边缘。
“从这里到地面足足有两百英尺,想象一下你掉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骷髅的语气中充满期待,她恶意地晃了晃我的腰,遥远的地面以可怕的方式在我脚下旋转,我几乎要干呕起来。
“要不要试试看?”
“不,不!”我用力摇头,从急促的喘息中逸出的回答走了音。
骷髅满意地享受我的惊恐,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最后一个字刚刚钻进我的耳朵,那只攀住钟楼边缘的手就突然放开了,重力无情地拖曳着我们的身体下坠。
破空的风声涌进我的耳中和嘴中,全身的血液都冲进了大脑,思维冻结了,视域倏然之间一片漆黑,将我和这个不真实的世界彻底隔离。
“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吧。”
“让我再考虑一下。”
“别再犹豫了,抛弃你所谓的良知吧,难道对你而言,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我更重要吗?”
“天哪,你怎么能够怀疑这一点,玛格丽特。”
“那么放手去做吧,为了我……”
额头剧痛,耳边隐约听到争论的声音,我挣扎着张开眼睛,一道白色的影子倏然闪过,再看过去,眼前只有一扇关闭的门。
我……还活着吗?
“又见面了,黛西。”
我扭过脸,朝声音的来源看去,阿尔伯特少爷端坐在一张双联式藤编软垫长椅上,衣衫楚楚,从领巾到袖扣都是最时兴的款式,配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和修长的身形,活脱脱就似绿屋夫人服饰店里当季的橱窗模特。
但我想橱窗模特绝对不会像他那样,每时每刻散发出高人一等的气势,令人无法正视。
虽然我已经从玛蒂尔德的口中得知杀死那些女孩的人并不是他,但那种华丽食人花的印象一直挥之不去,所以这一次的乍见,浮上心头的复杂感受中没有一种是与喜悦有关的。
我张了张嘴,发现无法发出声音,一块丝绸手帕占据了我的口腔。不但如此,手腕和脚踝也被绳子牢固地捆绑住了。
阿尔伯特少爷的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个带些威胁意味的动作由他做来优雅至极。
“黛西,不要惊慌,我不会伤害你。你现在也无需说话,只要听着就可以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尽量平静下来。
“首先,你一定很想知道这里是哪儿。”
我点点头,这的确是我的第一个疑问。
“这里是我居住的四季酒店,玛格丽特今天出去散心,偶然遇到了你,然后将你带到了这里。说实话,这很让我吃惊,我本来以为你早就离开了雾都。”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我没有出去买面包,如果我早一点经过圣马丁大教堂,如果我没有凭一时的热血冲上教堂的钟楼,就不会遇到正好去散心的骷髅小姐,也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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