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曦胸口疼。
她憋了一团火,又迷茫,又很厌烦这样不似帝王的自己。
很小的时候,她读不好书,坐不住板凳,父皇请的帝师布置的功课她做不好,就会掉眼泪。
次数多了,父皇急了,便骂她,你将来是要成大统的!你唯唯诺诺,遇事就哭鼻子,还有没有个帝王样?!
这话虽只说过一次,却深深伤到了她。
她母后去得早,被父皇责骂,却没有母后的安慰,班曦的性子便一路僵硬别扭了下去。
她不能让父皇失望,她需要快快长大,摔打硬自己的翅膀,让自己能像个帝王一样,坐在乾元殿最高处的那把金麒麟椅,镇住她的四海十三州。
朝政上,她越走越坚毅。
可唯独她身侧应该站着的人,她没有主意,也无法看到以后。
年少时的某天,父皇让她监国,她因多说了话,心思被她的大臣们知晓,未能做到完美,下朝后焦虑忐忑,心一只忽上忽下,连呼吸都不顺畅。
就是这时,沈知行白鹤一样,飘然出现在她眼前,笑容似温柔又明媚的晨光。
“殿下,早。”
那一刻,班曦心跳恢复了正常,安稳又平静。
她所有的焦躁难安统统被他的笑容融化。
也是那个时候,班曦知道,自己这辈子,都离不开沈知行了。
他是守护她那颗脆弱心脏的天神,是她安放自己所有任性、童真和真正快乐的净土。
沈知行……无可替代。
沈知行病逝前,班曦其实根本不在乎沈知意,尽管他作恶多端,他放肆狂妄。但她无所谓这些,她不似茶青方,对沈知意有着刻骨的仇恨,再冷漠些讲,她甚至根本无所谓茶青方与沈知意的生死。
可等沈知行病逝后,班曦就恨上了沈知意,她甚至认为自己体会到了茶青方的恨。
“因为他,全是因为他。”
“祸害,是祸害!”
可尽管如此,她仍然一意孤行,下旨令沈知意入宫做替。
她不怕自己被全天下的百姓议论,第一次在群臣反对时,仍然宣了旨,立了个鬼帝君,再接个品性低劣的替身回宫。
她做错了吗?
她到底有没有做错?
三年后,她能否狠下心,与他彻底告别?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如此纠结!
班曦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心情更加焦躁。
好不容易入梦,梦里云雾缭绕,她与少年站在水边,撑着伞,在雨中欣赏着夜景。
年少时,她同沈知行有许许多多的约定。
“我在《四海图鉴》中读到一则,天清月明的秋季,乘船出海,会在海中央看到月下嬉戏的鲸,鲸的鳍像翅膀,会高高飞出海面,如同奔月……”白衣少年说道。
“等我以后也有了储君,我就把国事交给储君,与知行哥哥一起去东海,赏海蓝月明时,会飞的鲸……”
“那就约好了。”白衣少年说道,“储君监国,起码要十三岁……嗯,这么想来,只能和殿下约定二十年后了。”
他伸出了手。
班曦笑着把手递过去,二人十指轻轻相扣。
沈知行拉近她,额头抵着额头。
“约好了,不要食言。”沈知行轻声说道。
雨声更大了。
班曦心猛一跳,再回神时,眼前的沈知行笑容不见了,他微蹙着眉头,一脸哀愁,白衣沾血,他的手腕上多了个血洞,血淌了出来,染红了她的手。
班曦挣开手,惊恐后退。
似有皮肉裂开的声音,班曦低头一看,身上的白衣渐渐血红,又从红变成了黑。
“沈……”
沈知意吗?
你到底是谁?
“你连我和我哥哥都分不清吗?”身旁的冰湖中,冒出一个黑衣人,阴森森笑着,他慢慢抬起手,指着岸边立在血泊中的血衣人,“班曦,他是谁,你认不出吗?我欠的债是我自己的因果,可我替他背的伤痛病苦,他要好好的还我。他背上了我的债,你便认不出了吗?”www.九九^九)xs(.co^m
“你认不出他是谁吗?”
班曦惊慌中,脚下一滑,从梦中惊醒。
她捂着痛到要炸裂的头,大口大口的呼吸。
心敲击着胸膛,她大睁着眼睛,茫然发抖着。
下雨了。
原来,是真的下雨了。
刚刚的梦渐渐淡去,她只记得梦中,她的身侧,立着一个浑身染血的人。
“青方……长沁,长沁!!”班曦叫道。
“陛下!”小宫侍捂着灯,快步走进寝宫。
“几时了?”
“子时二刻。”小宫侍回道。
“沈知意去哪了?!”
长沁一呆,为难道:“这,奴才也不知……临走时,皇上吩咐不让回华清宫那边,想来今晚不是歇在南德废殿,就是歇在含凉殿……”
“去,把朱砂叫来。”
长沁应了声,刚要告退,又见皇帝穿上鞋,说道:“不必了,朕自己去。”
长沁懵了神,好久才哎呦一声反应过来,喝来外殿守夜的宫人给班曦穿衣。
班曦抓起短披风随意一裹,匆匆往殿外赶。
长沁跟到殿外,又拍了脑袋,叫了一声糟了,连忙接过伞,追着班曦替她撑着。
“你走开!”班曦抓过伞,说道,“让他们不必跟着,都给朕回去!”
长沁连忙甩了甩袖子,喝住匆匆随行而来的宫侍们。
“问到了没?在哪?!”班曦有些急躁。
长沁打听了,匆匆跑来回道:“陛下,是含凉殿。那地方远,奴才请陛下乘銮前去,天晚又下着雨,保重玉体啊陛下……”
班曦脸色铁青,自己举着伞,大步流星走向含凉殿。
长沁给了自己一嘴巴,雨水汗水糊了满脸。
等茶都尉回来,他就完了,他根本劝不住皇帝,也摸不清皇帝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长沁都快哭出声了,一袖子擦去雨水,小跑追上班曦。
“含凉殿……”班曦说,“那地方是萧成献帝废后住过的……他不是一向和朕对着干吗?怎么今日倒听话,乖乖到含凉殿住?!”
长沁一句话不敢说。
他苦啊,皇上之前没这么难伺候啊!当年还是储君时,和和气气的,从不做出格事。
秋已深,又添夜雨,走到北宫时,班曦打了个喷嚏。
长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嗷嗷哭道:“陛下,求您了……”
“起来!”班曦道,“前边带路!”
含凉殿就在这条路深处,班曦望着没有一盏灯,黑漆漆的废宫,眉头紧锁。
“混账,真的住到这里来了?”
“是……都说是往含凉殿来了。”长沁说道。
“这连灯都没点……人当真在?朱砂呢?”
“似是不在……”长沁说道,“刚奴才问过了,合坤门的值夜侍卫说,朱砂嬷嬷离开了。”
班曦微微一怔,走进了宫巷。
长沁着急得很,又没灯给班曦照着,只好张开手臂在班曦身边护着,不停地说着:“陛下当心脚下。”
班曦一脚踏进了积水,冰冷的水打湿了她的鞋袜。
班曦:“啧!”
长沁:“哎唷,我的陛下啊!”
班曦走到含凉殿,身上已湿了一半。
她推开半掩的宫门,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
长沁手上提着一盏灯跑来:“陛下,奴才给您叫值夜的太医了,御膳房的参汤也给您端来了。”
车辇也在外等着。
班曦走了进去,院中坑坑洼洼,全是积水,来了人,被惊动的老鼠飞快逃走。
“你说,他会不会又欺骗朕?”班曦问道。
这里不像人住的地方。
班曦从没亲眼见过冷宫的模样,翻看前朝史书,提及某某被打入冷宫,她以为不过是裁了之前的吃穿用度,少了几个人侍候罢了。
长沁鼻子耸了耸,快步跑进院子,从雨水洼中捡起一根湿透了的鞭子,一指粗细,不像是马鞭,做工粗糙。
长沁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咽了口唾沫,手抖了起来。
“陛下……”长沁说,“人应该在。”
“你手里拿的什么?”
长沁道:“回陛下……像是豹房用的鞭子。”
长沁说罢,一路小跑,推开了内殿的门,掌灯照向床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屋内阴冷潮湿,而沈知意就昏在床上,眉头蹙着,脸白如纸,一侧脸颊上浮着几根红指印,身上布着二十多道鞭痕。
班曦走来,沉声道:“叫太医来,此外……去把朱砂叫来,朕要问问,出了何事。”
长沁低低应了一声,飞奔出去。
班曦慢慢走过去,弯下腰,规整好他散在床榻边的黑发,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叹了口气。
“是你吧。”班曦轻声说道,“跑到梦里,告诉朕,你受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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