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这个疑问的不只是阿妧。
显荣长公主铁青着脸, 站在皇帝的身后,看着皇帝很殷勤地扶着捂着心口起身给他请安的霍宁香。
谦侯大人脸色苍白, 眉眼黯淡, 俊美的脸上全都是病容。
可把皇帝给心疼死了。
“阿香,阿香你还好么?”他就连声问道, 顺便拿贼爪子往谦侯大人单薄的胸口拍了拍。
“怎么仿佛瘦了?阿香你可担心死朕了。”
皇帝情真意切地说着话, 阿妧和显荣长公主在后边儿恶心得目光迷离, 满头大汗的。
“我瞧着就是病了一场, 回头好好儿养养就行。”显荣长公主在外一向是轻描淡写, 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的云淡风轻。
然而今天面对一心一意要把自己推销出去的皇帝, 还有大有可能接收自己的霍宁香, 长公主殿下肉眼可见地暴躁了。她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角, 方才在皇帝期待的目光里冷淡地说道,“病着病着,谦侯这大概都已经成了习惯。皇兄, 既然你心疼, 那你多来看望他好了。”
“显荣,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无耻无理取闹?”皇帝顿时就震惊了。
霍宁香呼吸一窒,觉得自己大有可能再吐一口血。
“呵……”显荣长公主不理这蠢皇帝了。
“伯伯你怎么又病了?难道不应该人逢喜事精神爽么?”赵氏才给贬入冷宫去, 还当真叫皇帝那八十板子给打断了腿, 阿妧正暗戳戳威胁冷宫里的宫人不许给赵妃好好儿医治,本觉得这些日子开心得不得了,谁知道这么关键的时刻霍宁香病了。她就急忙走过去扶住霍宁香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在了一旁的竹椅里, 摸了摸霍宁香的额头小小声地说道,“要不然,我在伯伯家里住几天,我照顾伯伯吧?”
霍宁香这府中的清冷,叫阿妧心里总是很难过。
“不必,还有你姐姐呢。”霍宁香就拍了拍阿妧的手。
“阿萝也在啊。”皇帝顿时就心虚了。
打从赵氏提出将阿萝给接到宫里来,哪怕皇帝从未动过这样的歪心眼儿,可是此刻的心里也很不自在。
他觉得十分尴尬,就仿佛自己确实是干了坏事儿似的。
“微臣病中这几日,阿萝一直陪在臣的身边。”霍宁香俊美的脸上露出几分温煦与柔情来,见皇帝关切地看着自己,就越发柔和地说道,“阿萝是个极孝顺的孩子。臣膝下空空,谦侯府中寂寞无人,除了阿妧嬉笑欢闹给臣带来快乐,就只有阿萝,打从回京之后就一直常来看望微臣,如同亲生女儿一样照拂臣。”
见皇帝“啊”了一声,霍宁香的眼里就多了几分神采。
“有这两个孩子在,臣也不觉得寂寞。”
“那也是好的。”皇帝见霍宁香那双温煦的眼睛里都是疼爱,就呆滞地说道。
他觉得仿佛霍宁香的眼睛里,与从前的寂寞清冷相比,多了一丝鲜活的色彩。
这种色彩,令皇帝不由自主感到心酸。
霍宁香在外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却始终孑然一身,连个孩子都没有。
哪怕是有喜欢的孩子了,却又是别人家的。
“阿妧与阿萝到底是林家骨肉,也有父母,平日里只怕照顾你不够。”皇帝心疼死了,他觉得霍宁香这样寂寞一个人,叫他这个皇帝看了都十分心酸,就对着病弱得无力靠在竹椅上,却坚持对自己露出微笑的美男子和声说道,“不然,阿香你喜欢谁,朕就给你赐婚。往后你生几个好孩子,朕给你养着,往后叫你也儿孙绕膝,再也不是如今这样寂寞。”空荡荡的谦侯府,这大大的,当初是皇帝不愿叫霍宁香住得憋屈的心意。
可是大大的,却又空落落的,令人难过。
“皇兄你给谦侯养儿子?”显荣长公主就抽了抽嘴角。
她觉得怎么这么怪呢?
“怎么了?朕与阿香感情好,养孩子怎么了?”皇帝就耿直地问道。
显荣长公主短促地笑了一声。
“没什么,皇兄开心就好。”
阿妧也觉得这很怪来的,只是见霍宁香不过是笑了笑,不远处阿萝正小心地端着一碗汤药走过来。今天阿萝不过是穿着家常的一件鹅黄色的衣裳,添了几分娇俏可爱,越发容光灼灼。
然而皇帝不过是抬头看了阿萝一眼,小声儿嘀咕了一声小姑娘真好看,就从阿萝的手中接过了那汤药。深褐色的汤水在洁白细腻的药碗里晃来晃去,皇帝坐在霍宁香的身边,拿勺子舀了一汤匙,吹凉了些,送到霍宁香的嘴边。
“阿香你来喝药。”皇帝很期待地说道。
谦侯大人沉默地看着这近在咫尺的汤药不吭声。
许久,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张嘴就把这汤药给喝了。
阿妧一瞬间觉得自家伯伯的身上充满了英雄救义般献身的悲怆。
显荣长公主的脸色儿都不是脸色儿了。
皇帝跃跃欲试,还想再给霍宁香喂一口。
霍宁香抬手,修长白皙的手指从皇帝的手里取走了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他的眼底带着几分悲情,觉得这皇帝真是太讨厌了。
吹吹吹……口水都吹到了药里头。
若是个美人儿也就算了,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多恶心人的口水。
“哎呀阿香,快吃块儿蜜饯甜甜嘴儿。”皇帝大爪子就从一旁的小碟子里抓了一把蜜饯喂给霍宁香。
阿妧不忍直视的把小脸儿埋进了靖王的怀里。
太惨了。
这皇帝显然没洗手啊!
她伯伯是有一点点洁癖的呀。
霍宁香就瞪着皇帝那双真诚的眼睛,许久之后,垂着眼睛将这皇帝手里紧紧攥着的蜜饯胡乱地塞进了嘴里,完全没有半分优雅。
他才将蜜饯给塞进嘴里片刻,就转头伏在了竹椅上干呕了一声,眼角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咳嗽几声,俊美的脸上升起了淡淡的薄红,越发俊美逼人。阿萝的眼里也露出大大的同情,上前就将奄奄一息的谦侯大人给扶着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抬眼,看着皇帝。
两个美人儿一块儿沉默看着自己的那种目光,皇帝都觉得受不了了。
“阿香你病得还真重啊。”他就担心地说道。
皇帝觉得这两个风采卓绝的美人儿会用谴责的目光看着自己,那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还好。只是臣这身子当年受过重创,又年幼时就中气亏空,因此臣从未想过娶亲,耽误一个女子的一生。”
见皇帝一愣,霍宁香笑了笑,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旁撑着腰脸色平静的显荣长公主,和声说道,“更何况,阿萝与阿妧的生母是臣自幼最亲近的表妹。她们是表妹的骨血,对于臣来说,就与亲生女儿没有分别。”
他回头看着垂目不语的阿萝笑了笑,就对皇帝柔声说道,“且若无心,亲生子嗣或许也会不孝。若有心,不是自己的血脉又有什么关系?日后若臣故去,难道这两个孩子会不给伯伯哭灵守丧不成?她们都是孝顺有心的孩子,臣看见她们,比得到自己的孩子还要欢喜。”
“阿香你就这么喜欢她们两个?”
“难道阿萝与阿妧不是好孩子么陛下?”霍宁香就反问道。
阿萝正将一件长长的狐裘披风披在了霍宁香的肩膀。
她这样无微不至,皇帝看着一脸温煦满足的霍宁香,又看了看全心全意为了霍宁香的阿萝。
他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己说不出来。
“我总是在外头玩儿,如今又嫁了人,对伯伯远远不及我姐姐在伯伯身边用心呢。”阿妧就小声儿说道。
她觉得自己没有霍宁香说的那样孝顺。
“你是个开心果儿。”霍宁香就和声说道。
阿妧一下子被这句话给治愈了,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靖王都觉得自家王妃身后冒出了毛茸茸高高竖起的大尾巴。
“阿香说得对。阿妧是个开心果儿,叫人打心眼儿里喜欢。只是阿萝却更孝顺,更会心疼人。”皇帝就见霍宁香与阿萝格外亲近,又迟疑了一下喃喃地垂头说道,“远远看着,你们倒像是一对儿父女。”
阿萝与霍宁香本都是生得极美之人,且举手投足之间,分明阿萝是有霍宁香的几分影子。因此这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的两人坐在一块儿,年长的目光慈爱,年幼的眼神孺慕,就当真是一双这世间最亲近的父女了。
“陛下,您说什么?”霍宁香就笑问道。
显荣长公主突然哼笑了一声。
“父皇你说的没错,我姐姐真的跟伯伯很亲近呀。”
不知怎么,阿妧的脑海之中灵光一现。
前些时候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宁国公夫妻都点头叫阿萝过继到长房,连太夫人都没有阻拦痛快地点了头,可是阿萝却不干了。
无论阿妧怎么求她姐姐,阿萝都死心眼儿地不肯过继。
南阳侯那无情的父亲有什么好的?且若阿萝不过继,只顶着南阳侯庶女的名义,往后南阳侯发坏,害了阿萝怎么办?
他是阿萝名正言顺的父亲,一句不孝,哪怕阿萝一向都不在意名声,可是也足够坑死阿萝的了。
可是阿妧却全无办法。
她唯恐南阳侯往后会做更多的坏事伤害自己的姐姐……反正南阳侯也不是第一天干坏事儿了,不说别的,就说阮姨娘这一件事儿,阿妧觉得自己能恨南阳侯一辈子。
这男人连阮姨娘的尸骨都不珍惜,又怎么会珍惜阮姨娘留下的两个女儿呢?如今阿妧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的姐姐了,因此听到皇帝这喃喃自语,心里一下子就激烈地跳动了起来,上前怯生生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姐姐给伯伯做女儿,就,就好了呀。”
她的心从未有跳得这样快的时候。
也从未有这样异想天开的时候。
她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可是一想到如果阿萝能给霍宁香做女儿,就觉得……有一种正该如此的感觉。
而且若有霍宁香护着阿萝,那她姐姐往后谁都不会再害怕了。
她紧紧地攥住了小手儿,都不敢呼吸地看着露出几分诧异的皇帝。
阿萝一怔,和霍宁香对视了一眼,之后露出几分无奈与纵容。
“阿妧真是跟咱们想一块儿去了。”霍宁香就压低了声音对阿萝说道。
“我与您说过,她心里都是我,哪怕你我瞒着她,可是她也会自己说出对我最好的话。”阿妧不顾惊世骇俗,这竟然帮着外人挖生父的墙角儿,口口声声要把林家女去给霍家人做女儿,这世上阿萝就想,或许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孩子,会为了自己鼓起勇气来说如此会被人呵斥的话了。
甚至还会有人说阿妧大逆不道,也会有人说难听的话。可是阿萝是真的没有想到,阿妧会说出这个。
她本就与霍宁香商议好,连病都是半真半假。
不过是想要博取皇帝同情,日后她若主动提出要将自己过继给过霍宁香的时候,皇帝给自己做个靠山,来抵御那些更多的流言蜚语。
可是阿妧却比她还要直截了当,甚至带着一种急切,仿佛很担心皇帝会不同意。
想到这里,阿萝的目光甚至都舍不得从妹妹娇小羸弱的身子上转移。
她觉得眼底酸涩,又觉得满足得得到了全世界。
这个时候,明明是应该阿萝开口,或是转圜,或是为了妹妹央求皇帝,可是她却不愿动一根手指。
她莫名地觉得,自己在被妹妹全心全意地守护。
若能叫她得到更多,就更幸福了。
“父皇,您觉得是不是很好呀?”阿妧害怕极了,可是却努力忍着不要颤抖地问道。
靖王无声地走到她的身后,大手压在她的肩膀上给她撑住了身子,又仿佛是给她力量。
“这……”皇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那个什么……这不大能够吧?
这是南阳侯的家事,再是皇帝,也没有说抢了南阳侯的女儿往后给他家阿香的不是?
做皇帝的抢了一个臣子的血脉去给另一个臣子当女儿,这传出去,是要被骂昏君,遗臭万年的来的。
“阿妧这主意不错。”靖王就一副自家王妃说什么都是对的的模样。
“怎么不错了?”皇帝就震惊地抬头看着这是非不分的儿子。
早年这破儿子就抢劫各家府邸给自家王妃,如今更好了,这还要抢大活人了?
南阳侯不掀桌子才叫见了鬼。
“南阳侯嫡女庶女加一块儿七个。”靖王就脸色冰冷地说道。“父皇也记得,当日阿妧就是被南阳侯舍弃过继林家长房,可见南阳侯大人并不缺女儿,也并不在意这几个女儿。既然阿妧如此,那阿妧的同母胞姐自然也不会在南阳侯眼中。一个也是扔,两个也是扔。南阳侯大人自有爱女,看不上欣荣伯,谦侯不如体贴些,如宁国公大人一般为南阳侯分忧,捡走他不要了的这个女儿,想必……”
靖王讥讽地勾了勾嘴角。
“想必南阳侯会感激谦侯这份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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