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6第十一章
昏聩的结束是如此之突兀,就像它开始时一样。他突然就清/醒了过来。
清/醒的意识反馈给他异样的感受,这种感受难以用言语形容。周围仿佛空无一物,尽是虚无,却又好像充斥有世界上已知与未知的所有一切,而他正浸泡在其中,与它们融为一体。他仿佛能看到最微小的结构与最庞大的银河,能听见蜉蝣与星辰衰老时的叹息,他感知到一切,与无穷无尽的世界合为一体。这感觉令人恐惧,却又是无与伦比的美妙,当他忍不住仔细去感知时,却又像尝试握住一捧水一样无力。紧接着他想起,自己是没有睁眼的。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突然发觉,自己竟然能“看见”东西了。周围不再是虚无,而是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可见光源,但这并不妨碍他抛开视觉的戏/弄,直接“看到”某些存在。那是某种从未见过的物体,形状与颜色并非他所能理解,亦是找不出语言来形容,只知其大而浩瀚,乃至于没有边际。他像是海底一粒渺小的沙,或是组成沙的更为渺小的事物,仰望鲸鱼从他头顶缓缓游过,那样纯粹的伟大……他沉浸在这种令人震撼的伟大里,仿佛“看”了一辈子那样久,又好像仅仅处在“看到”它的第一个秒钟里。每一个刹那都延展到永恒,每一个永恒却又像瞬间般短暂。这令他感到一种玄妙的、懒洋洋的舒适,就像身处于神的呼吸里一样。
等等,我记得这种感觉,这种超越一切的感知与错位的时间。我这是又死了吗?他有些迟钝地想着,紧接着他想起一个人与一个关于毕生的承诺……于是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与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
几乎就在同时,当他终于有名字的那一刻,“它”看见他了。
宏伟而浩瀚的信息迎面袭来,像整个世界一样涌/向他。“它”穿透他,获得他,吞吐他,抽取他……这是“它”交流的方式,属于神的方式,沙砾在神灵面前没有秘密。过于繁复与巨大的信息充满他的意识,咆哮汹涌,冲/突奔流,他艰难维持的理性就如同试图装下天空的气球一样渺小而又脆弱……
好像只是短短一瞬间,又好像经历了从无到有再到无的完整的一辈子,那颗自不量力的气球即将爆掉的前一个瞬间——
靳一梦突然醒了。
耳畔依然是风,狂烈喧嚣,以及那一句诅咒般萦绕回荡的“因达罗”,而他依然在坠落。手臂上忽然传来大力,他抬起头,隐约看见哈根头顶陡然张/开的光之羽翼……然而他们距离实地终究是太近了一些。二人重重摔落在坡地上一起滚落下去,直到遭遇一处稍微凸出的岩台。哈根猛然抓/住岩台边缘,另一只手用/力将靳一梦甩了上去,自己也很快跟上。靳一梦趴在岩台边缘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然后再也忍不住,张口就吐了出来。
“你没事吧?”哈根问道,语气略微有些嫌弃,“天知道我怎么会跟你做朋友……你们这些异界之人还真是脆弱。”
老/子就算再把身/体强化一百倍,遇到刚才的事也一样会吐。靳一梦在心里反驳,他一边搜肠刮肚地呕吐,一边检/视身/体反馈给他的种种痛苦。近千米但有些许缓冲的高空坠落并不足以直接要他的命,却依然能够对他造成伤害——轻微脑震荡,肋骨裂了两根,腰椎似乎有移位,脏腑则有挫裂伤,腿肯定是骨折了,不过他暂时不知道是哪条腿的哪根骨头,或许两条腿皆有。呕吐需要力量,而力量来源于肌肉,肌肉则牵引搅动伤患,将所有痛苦裹在一起超级加倍……然而这一切无关紧要,通通抵不过片刻前的恐怖回忆。老天,那究竟是他/妈什么鬼东西?
疑问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一瞬间,答/案也同时浮现,伴随着浩如烟海的大量信息,其中大多数他根本无法/理解。他的头骨仿佛变成了一个榨汁机,将所有思维搅成一团糟,这令他几乎连脑脊液都要吐出来。那是因为祂根本没在跟我说话,他模糊地想着,除去开头跟结尾以外,祂都在跟别的人,或许不是人,祂们在交流,通/过我……呃,我/操!
过了好一会儿,靳一梦才止住呕吐。他通/过意念给自己上了一支白塔出品的驱散药剂,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躺到地上。身/体在迅速痊愈,但巨大的精神冲击仍旧令他疲惫不堪,使他几乎就想闭上眼睡一觉。
哈根的大脸突然出现,“喂,你没事吧?”他焦急地询问,“我们得尽快上去。我刚才接到命令,约恩大人要我立刻去他身边。”
靳一梦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有些迟钝地说:“你上去了得小心点儿,我估摸/着情势不太乐观。”
“大人没提这个。”
靳一梦撇撇嘴,“动点脑子。如果不是有压力,他这么急着找你干嘛?伊薇特肯定是完蛋了,有些人似乎不太能接受这个结果,他就只能想办法让他们通通闭嘴喽。”他闭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气,“你自己去吧,我得歇会儿。”
哈根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别傻了,你现在需要的是治疗师。我带你去医/疗堂。”
“别。”靳一梦心头一惊,立即睁开眼,“大哥你看看我,我真没啥事儿,就是你们打来打去别打到我头上,我可脆弱了一点都不经打。我就这儿等着吧,这样挺好的。”他抬起手腕晃了晃,“反正你们肯定找得到我,回头打完别忘了给我弄回去啊,这不上不下的……老/子又不会飞。”
从哈根的表情来看,他似乎挺无语的……并且还颇为嫌弃。他上下打量靳一梦两眼,终于勉强答应,“好吧,我先去找约恩大人,你在这里等着。”他顿了顿,又叮嘱道:“如果你遇到伊薇特变成的毁灭者,立刻告诉我。”
靳一梦马上给出了自己最诚挚的保证。哈根点点头,舒展了一下双臂,一对光之羽翼再次在他身后张/开。没有激起太多风,他直接飞了起来——那对羽翼仅是阿斯加德自动化战士装备系统中的反重力模块正在运行的标志,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靳一梦目送他消失,心想到时候如果也给自己整上这么一套的话,肯定得把这对翅膀给去掉……飞就飞了,何必搞那么夸张呢?
这个“到时候”应该离他并不算远。靳一梦终于放松/下来,重新合上眼。他启动回归计时,同时强打起精神在团队频道里开口:“你们跑了吗?”
“医院?是的。阿斯加德?暂时没有。”文森特回得很快,“不过也快了,外头乱哄哄的一团糟,没谁有空管我们。一切都挺顺利,就是断手实在挺痛的,你该哪天自己来一次试试。”
作为囚犯,角斗/士们所佩戴的阿斯加德手环设有颇为高端的监控功能,其所有权与使用权亦不在他们手中,因此不能简单地摘下或是通/过将其塞/入储物空间里曲线摘下。当然对于他们而言想要摆脱监/视并不困难,仅是相当痛苦而已——他们只需要挑选一个阿斯加德人略微有些忙碌的时段,然后剁手跑路即可。
“你丫就知道老/子没试过?”靳一梦没好气地顶了一句,“少废话,告诉我情况。”
“不是说了嘛,乱哄哄的一团糟。刚才那声尖/叫把所有人都吵醒了,议政厅那里最先闹起来,很快他们就开始打架。虽然跟你讲的不大一样,不过我猜这就是我出狱的信号——不是也得是,这一天下来无聊得要命,别想我再在这个该死的病房里多待他/妈/的一秒钟。”说到这里,文森特的语气突然兴/奋起来,“你知道凯特是怎么把我们俩弄出去的么?简直像电影或者动画一样!她原本在打坐,突然整个人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小纸人。我刚刚捡起纸人,她已经推开病房门走进来了……”
靳一梦对陈英华的能耐并不惊讶,他知道她曾经用这一能力成功偷袭过李/明夜。他打断文森特兴/奋的聒噪,“现在你们立即离开结界区域,向我老婆报告这里的情况:阿斯加德发生武/装政/变,我们有可能与赢家做交易。告诉她每隔半小时查询我是否还在这个世界,如果我一直在,那就有交易的可能,如果我不在就让她躲着点儿。做完报告后我要你们立刻返回斗兽场,一秒都不能多待,懂吗?”
“嘿,你可没跟我说过这个。”文森特的语气有些不满,“你只告诉我你打算煽/动政/变,一旦真正乱起来,不论最后的赢家是谁,政/变都对我们有利。我以为你的意思是跟赢家做交易?”
“嗯。”
“那你还打算一个人留下?这帮阿斯加德杂/种能把你吃了!”
“不论最后的赢家是谁,我们都可以跟赢家做交易,我是这样说过。”对于此刻的靳一梦而言,回忆是一件颇为艰难的事,坠崖之前发生的所有都像是隔了一万年一样久远模糊。他缓慢说道:“我是个生意人,知道该怎么做交易。做交易不能只给甜头,还得给点威胁,交易得有规矩,这样才能保证这是一场交易,而不是抢/劫。我们有他们想要的甜头,但是威胁嘛……这就需要你们回归斗兽场了。”
靳一梦已经言至于此,文森特那是何许人也?自然立刻就心领神会。“Ok,我知道了,大天才。”文森特悻悻然回道,“我们这就走。五天后你们要是没能出现,我就去找堡垒和场情局,带他们回来砸了这把破剑。”文森特当然指使不动堡垒和场情局,但一个曾经称霸九界的高等文明以及其全部遗产却完全可以。
“路上小心,至少别把复活道具次数用光,说不准我还要用。”
“知道啦知道啦,老妈。”
即使在这样疲惫的时刻,靳一梦依然忍不住乐了,“哎,乖儿子。”两天下来,这是笑容第二次真正出现在他脸上。
文森特迅速爆出一连串粗/鲁无比的脏话,可惜没人理他——自他苏醒之后的半天里,团队频道中一直异常聒噪,充斥着所有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话题,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源源不绝的抱怨、冷笑话、黄段子与奇闻八卦。考虑到这位永远闲不下来的仁兄此刻正被/迫躺在病床/上装虚弱,靳陈二人对此相当体谅,他们默契地……并尽可能快地学会了随时无视他。
就着文森特的背景音,陈英华淡定开口:“你还有话要给咱队长带的不?比较重要的那种啊,情话你就自个收着吧。”
比较重要?靳一梦正欲开口,一段深埋在脑海的信息突兀浮现。保守秘密,小子。祂警告道。否则毁灭将降临在所有你所珍视之人的身上。他呼吸一促,眩晕与迷乱再度涌上,“那我得想想……”他勉强回道,尽可能保证语气如常,“告诉她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很快就能见面,让她在外头小心点。”
“这不还是情话嘛。”陈英华嘀咕道。
“这才不是情话,明明就是废话。我跟你讲凯特,这家伙说起情话来恶心的不得了……”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靳一梦撇撇嘴。看来上面真挺乱的,乱到他们能较为轻/松地潜逃出去。我保证过你们俩都会没事,现在我就快要做到了,他心想。
心神一旦放松,令人不堪重负的疲惫便即涌上,天知道他此刻多需要休息。他强打起精神控/制自己不要就此睡去,以免还没等到政/变结果就直接回归——如果到时候形势真的比人强,那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完整回归,而不是在这里死上一次。幸/运的是他并没有等太久。在他两次推迟回归计时之后,哈根终于出现在他已经有些模糊的视线里,这名阿斯加德高阶战士的身后跟着一辆简易的医/疗悬浮车。
“恭喜啊。”他对哈根笑了一下,然后彻底陷入昏睡之中。他睡得极为深沉,梦境黑/暗安静犹如死去,就像他的潜意识都深知自己此时的脆弱,因此避开了某些令他暂时无法承受的恐怖回忆……
……直到他再次突然醒来。
耳边传来巨大的噪音,扭曲且带有奇特的鸣响,令他一时难以分辨其中含义。他恍惚地睁开眼,眼前是斑斓模糊的色块,一切如同隔了一层脏污粗糙的毛边玻璃……然后他看清了约恩那张愤怒的脸。
靳一梦闭了闭眼,又用/力睁开。这时他发现自己在阿斯加德医/疗堂的某间病房/中,人好端端地躺在病床/上,手上还插着管子。房间内除约恩之外唯有一个医护人员,正堪堪从自己身边退开,似乎是给自己打了有助于清/醒的药物。鉴于这一点,这位正阴沉着脸的丑陋老伯想必已经政/变成功,上/位成了阿斯加德的实际掌控者。
二人默契地维持沉默,直到医护人员退出房间。靳一梦率先打破沉默,“恭喜啊,大/爷。”他轻轻笑了一声,“您成功了,想必我帮了您不少忙吧?”
“你添的乱也不少。”约恩冷笑道,“你的同伴残/忍地将我们之中的四个人彻底剥夺了尊严,变成了毁灭者,而这四个毁灭者给阿斯加德造成了莫大损失,足有二十多人丧命,其中仅有三人是战士,其他皆是无辜的平民与医护……你认为我该如何处置你们呢?”
靳一梦立刻查询文森特与陈英华的位置,下一刻他就笑了,“那要不然,您就让我们以死谢罪呗?”
约恩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他瞬间暴怒,一把揪住靳一梦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你不要以为——”
“放手。”靳一梦的嗓音深沉而冷淡,“同样的话我也对伊薇特说过,可惜她当时没当回事儿。”
诚然靳一梦这句话完全是扯淡的,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经做过什么,以及有可能做到什么。二人在极近的距离逼视对方,目光犹如利刃般碰撞拼杀。约恩动了真怒,流露/出强大的威压,二人周边所有一切都在簌簌发/抖,除了那名被针对者。
靳一梦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当然更没有一丝软弱。二人长久地对视……又过了好一会儿,约恩终于将靳一梦放了下来。
“我可以处决你。”约恩说道。他似乎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这时他再看向靳一梦时,眼神里终于彻底褪去了因强大实力油然而生的居高临下,转而显露/出真正的、平等的忌惮。这时他已经意识到了对方通/过花言巧语煽/动他发动政/变的真正目的……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想过一个脆弱如蝼蚁的人族能真正给他造成麻烦。
“你当然可以。”靳一梦的语气平静至极,“那你就要做好面对‘异界神使’的准备了,他们每一个都不会比过去那个叫史密斯的家伙差。我猜你们这些阿斯加德人也知道真正的‘异界神使’究竟有多厉害吧?否则何必像缩头乌龟似的在自个儿家一躲就是几十万年?他们会找到你们,洗劫你们,杀光你们,把你们所有值钱的东西通通搬回老家,然后替老/子在你坟头上撒尿。”
“你有那么重要?”约恩冷笑。
“我一点都不重要。”靳一梦淡淡说道,“所以你也用不着琢磨留我当人质,我没有什么用,你要实在气不过,想杀就杀吧。反正一旦我没有按时回家,我哥们儿就会立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通通上报。”他略一停顿,嘴角勾出一丝堪称残/忍的笑意,隐隐透露/出疯狂,“不管怎样,能把传说中的神族拖下水,让你们通通给老/子陪/葬,爷这辈子也算值了。”
约恩忍怒打量他,“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
靳一梦耸耸肩:“你可以不信,只要你能承受代价。”
约恩终于勃然大怒:“反正那都是你死之后的事了!还有你的妻子,别忘了她还在这里。我会找到她,问出她的彩虹桥之术,然后在你面前敲掉她的每一根骨头——或许到了那时,你会提/供一些更有价值的建议。”
“的确。”靳一梦牢牢盯住他,目光森冷阴狠,语气反而轻柔了起来,“不过老/子可以赌,就赌你他/妈不敢杀老/子,赌你丫的一群废物被老/子玩儿得团团转,压根就没那本事逮到我老婆。你呢?你敢赌阿斯加德会不会很快就真正亡族灭种吗?你敢赌那有多快吗?我担保那时你们肯定来不及逃出这个宇宙。”
约恩的脸色阴晴不定。靳一梦仔细观察他,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神情波动,就如同猎手观察猎物般缜密。他的面容仍旧维持镇定自若的强/势与平静,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老头儿此刻一定很后悔。若是没有他,约恩未必真会踏出这一步。
年岁或许能增加实力与经验,但那无关智慧。如约恩这样的人,靳一梦实在见过不少,这类人虽然拥有不错的才能,却并不完全具备成为一名终极决策者的真正素质,比如说一不二的果敢与明晰确切的决断。实际上这并不算什么缺陷,不过是优秀得不够杰出而已。对于那些眼高手低叫嚣着能改变世界,却无法做到早起十分钟避免上班迟到的人而言,约恩已经强了太多,至少此人的实力并非全靠天赋与先天/体质赚来,而是真有数之不尽实打实的血汗付出,这已经足够让他脱离庸人之境。可惜他强/硬的同/僚、强大的实力、优越的地位与丰厚的阅历并没有在他真正欠缺的方面为他提/供多少帮助,反而膨/胀了他的野心、掩盖了他的不足……最终,把他送到了靳一梦的手里。
或许是精神冲击的后遗症犹存,靳一梦忽然生出刹那的恍惚。他想起门外的哈根,想起年幼的夜莺,想起长湖镇的船夫,想起陈柏在黑巷中的控/诉……他想起无数双在他怀里失去生机的眼睛。这么多年下来,为一己之私,他究竟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行了约恩大人,别老绷着个脸啊。”他收束心神,知道压力必须适可而止,此刻该释放善意。于是他露/出亲切的笑容,语气也温和下来,“你看,闹成这样对咱俩有什么好处?完全没必要嘛!鱼死了网也破了,大家都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可以像之前说好的一样,开展长期稳定的合作,比如帮助你们逃离阿斯加德。这鬼地方实在太糟了,旁边又有……”他略一停顿,转而笑得更温柔了一些,“总之,何不给你的族人找个没有寒冷和混沌体的地方,造一个舒服漂亮的新家呢?”
这一天,阿斯加德的新任首领与他带来的异界之人密谈了许久,久到新任侍卫长一度深感不安。他站在病房门口。房门紧闭,哪怕他用上了监测声波的技艺,也只能听到门后犹如虚无般安静。于是他开始思考敲门的借口。当他思考到第三个时,门打开了。
“大人。”哈根慌忙站直身/子,下意识看向病房内,“詹姆为刺杀伊薇特受了伤,他是为我们做事的,目前也没有证据表明那两个异界之人的行为跟他有关。请您,呃……”
听到这话,约恩的表情很奇特,活像是亲眼看见伊薇特复活过来破/门/而/入,手中却拿着一把扑克牌玩杂耍一样。哈根下意识住了口。
病房里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是一记呵欠。“回去吧,约恩大人。”异界之人的声音中再度充满疲倦,“回去享受你终于到手的权力,你现在是阿斯加德的首领了,你的所有族人都得仰仗你。回去好好享受两天,感受一下权力,感受一下责任,再认真仔细地考虑我的提议……”他的话语逐渐变得朦胧,“我现在要睡了。除非外头那把剑突然被谁拔/出来,否则别来打扰我。”
直到一天之后,靳一梦才真正睡足。
中途他醒过一次,当时他呻/吟着从病床/上滚落下来,浑身颤/抖。护理处的医/疗师听到器械告警,第一时间赶来照顾,却在触/碰到他的瞬间被他射中——得益于阿斯加德人强大的体质,以及他失败的准头,这一枪并不致命。
“我很抱歉。”他于是道歉,“给我一针安定,或者你们这儿的镇定剂,随便吧,怎样都好……然后别来管我。我要跟我的枪睡一起。”
接下来他抱着魔枪·灭绝再度睡去,手中则握着魔枪·黑夜征服者,食指扣在后者的扳机框里。这其实无济于事,在入睡前他这样想,它们连阿斯加德人都对付不了。然后他就睡着了,这一次他睡得很安静。
人的入眠总是与醒来一样突然,仿佛时间被截去一段,闭眼时是日暮,睁眼就刹那天明。极其突兀地,靳一梦发现自己正在凝视眼前的床头柜,脑海里空无一物,像一块挤干了水的海绵。他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跟着一起。
不是吧!不要又……
靳一梦几乎当场就无语了。他不知道别人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但他的第一反应是直接躺回去,让自己的身/体与灵/体重合。
完了完了,好像躺不回去。就在他琢磨该怎么办时,一股意志突然降临,那是无可比拟的强大,伴随着洪流一样恐怖剧烈的冲刷感。“小子。”祂这样称呼他,“之前是我的失误。我已经太久没有跟汝等蝼蚁打过交道,几乎忘记你们的意识有多脆弱。”祂略一停顿,“无需回想之前的经历,那绝非你现下所能承受。我会用低等生灵的方式同你交流。”
“……”靳一梦无语到了极点,干脆释然了,“这也太体贴了,我实在是受宠若惊……”
“不用太惊讶,惊讶的是我。你应该自豪。”祂淡淡说道,“以你脆弱如萤火的意识,直视远超你所属境界的奥秘,直视我的本相与时间的本质,而后竟然还存有理智……这是许多比你更出色的生灵都办不到的。你有不错的资质,季未臻这小子确实很会挑人。”
“你的本相?时间的本质?”靳一梦有些诧异,“我以为你是一条黑龙。”
“我曾经是,”祂说道,“直到成道之后。黑龙是我,我却不再是黑龙。”
靳一梦很显然并没有听懂,“那时间的本质呢?”
“时间是度量物质世界的尺度。因达罗击杀伏尔坎努斯,以‘伏尔坎努斯之死’为凭依,将我封印于祂死亡的那一刻。在封印之中,那一刻的世界即是永恒,不存在上一瞬,也不存在下一秒。”就一个被/封印数十万年的囚徒而言,黑龙的阐述堪称平静,“如果你有机会接/触到时光类能力,并且回到当初,就会发现那一刻从这个世界的时间中消失了。”
“……抱歉,尼德霍格先生。虽然你真的很耐心地解释了,但我也真的没有听懂。”靳一梦的语气颇为无奈,“不过,听你的意思,你应该是能……呃,超越时间的吧?否则你的时间应该也是不变的才对。”
“时间并非不可跨越,当你成为所有物质宇宙的恒定存在,自然就能超越时间。每一个成道者都能超越时间,成道以下也并非全无可能。”
“好吧,你们厉害。”靳一梦叹了口气,“既然你们这么厉害,又何必再次找上我?我以为我的作用已经到头了。兵者不是已经通/过我跟你搭上话了吗?”
尼德霍格的意志似乎是嗤笑了一声,“小子。”祂反问道:“你以为季未臻让你来见我,仅仅是因为怕我太无聊,找我聊天解闷?”
“祂应该想让你脱困。”靳一梦很谨慎地回答,“不过你们也别太抬举我了,这事儿我肯定帮不上忙。”
“你确实不行。”尼德霍格道,“但我自己可以。”
“……什么意思?”
“季未臻送你过来,是打算让你成为我的一缕意识载体。”
这话说的太可怕了。靳一梦一听之下,差点从自己身上飘起来。
尼德霍格爆出一阵大笑,“怕啦,小子?放心吧,我终究不会吃了你的。”祂忍俊不禁,“所谓意识载体不过是指我存在于当前世界的凭依,所以我不会要你的命,更不可能吞吃你的意识。从此之后,你我将会共存,你可以被视为我的房东。”祂顿了顿,“因此我来同你打个招呼。”
靳一梦只能叹气,“那好吧,欢迎光临……您可真是有礼貌。”除此之外他找不出别的回答。他仔细思考对方的话语,突然就意识到了重点,“存在于当前世界的凭依?”
“我刚才的话,你到底哪一点无法/理解?”尼德霍格终于有些不耐烦,“你以为当初因达罗为何要将我封印?我是不会死的,懂吗?冰可以融化成水,水又会凝结成冰。伏尔坎努斯也是如此。杀死我们这样的存在只会让我们暂时离开,我们会很快就会重新出现,或是干脆便宜我们的继任者——又或者我们会以所谓‘继任者’的面目出现,强大的那个吞噬弱小的那个,因为我们一旦存在,就在所有世界之上,像白塔一样唯一。因达罗用‘伏尔坎努斯之死’抽/离时光,将我封印,正是一举两得。我们存在于过去,再无法降临于‘现在’。”
“但是现在的斗兽场中已经有了愚者和霸者。”靳一梦说道。
“当初因达罗将我与伏尔坎努斯封印,想必是受美缇斯那丫头的启发,欲行效仿之事,只是一直没有把握,因此才将我等搁置,结果反倒便宜了另外两个小辈。”尼德霍格淡淡说道,“而一旦我出现在‘现在’,势必会同现任‘愚者’的存在产生冲/突,正因为此,我警告你必须保守秘密,哪怕是对最亲近之人也不可泄/露分毫,否则……”
“‘毁灭将降临在所有我所珍视之人的身上’。”靳一梦轻声重复。过去的愚者重新现世,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这轩然大/波具体是什么波,究竟又有多大,他目前并不知道,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清楚它们拍碎他与他所爱的一切一定比拍碎玻璃更加容易。他漂在半空,久久伫立,默然无言。
“假如我能成功归来,即使所有宇宙一同毁灭,你与你所珍视之人也会安然无恙。成道之境最重因果,所以你可以相信我的承诺,我不会亏待你。”尼德霍格的意志逐渐淡去,“今天先到此为止。梦境离现实最远,你可以在梦中找到我。”
靳一梦闭上眼睛,再次睁开,这一回他真正醒了过来。两把枪皆在他怀里,已经被体温熨得温热。他愣了很久,无言地将它们抱紧。
我真的,真的,真的……只是想过上一些普普通通的、没有太大风险的、庸俗无聊的好日子。他心里想,油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绝望。我并不想随随便便就去欺负别人,只是也不想随随便便就被人欺负,我只想让自己得到幸福,老婆天天开心,朋友过得舒服。我想要的仅此而已,怎么就……怎么就变成了,世间最难的事?
谁能告诉我?
他扪心自问,始终找不到答/案。
在得知靳一梦终于睡醒之后,哈根跑来看他。当阿斯加德新任侍卫长推门而入时,靳一梦正站在窗边发呆。隔着一层厚重透/明的落地窗,他凝视苏尔特尔之峰,断剑无比宏伟,直/插天空,深埋大地。他的面容映照在窗户上,神情冷漠,然而平静。
“喂,你还好吧?”哈根凑过来问,“我听说你打人了。”
“嗯。”
“好在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那人很快就得到了救治……”
“那是意外,我道过歉了,也会赔偿。”
靳一梦实在没有多少聊天的兴致,而哈根则……委实不是一个很会聊天的人,于是靳一梦很快就发现哈根是在没话找话,并且还有些欲言又止。他终于不耐烦,直接开口赶人:“我现在挺好的,马上就能出院了。你让约恩自己来见我,告诉他他知道时限,不要让我等太久,我没什么耐心。”
哈根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靳一梦叹了口气,再开口时温和了不少:“抱歉,心情不好。替我转告你家大人,多亏你们阿斯加德人的精心照顾,我的身/体已经大好……”他略一停顿,“我想要向他当面道谢,希望他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
哈根犹豫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阿斯加德人之中壁垒森严,因此对地位格外敏/感。哈根能明显感到靳一梦发生了变化——这变化并非容貌,亦非实力,而是气势上的改变。他面前是一位真正的大人物,说一不二,气势十足,就连温言轻语都是居高临下的和蔼。那个需要哈根照顾保护,可以随意玩笑打闹的“朋友”,就像突然间消失了一样……他消失得如此彻底,犹如一个被惊醒的幻觉。唯记忆犹存,尚有余温。
又或者,那个人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哈根这么想着,很缓慢地开口说:“约恩大人告诉我,你是他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人,我以为他说错了。”他盯着靳一梦,喃喃道:“我一直在想,你有什么可怕的呢?”声音低如自语。
沉默持续了片刻,“是啊,我有什么可怕的呢?”靳一梦平静反问,“他见过的人还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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