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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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晏亭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这话。

她束好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

后方马蹄声渐近,似感到她内心波动,雪骢不安的刨地,打着响鼻,在原地踱步。

她打马过去,拿走了刘壁挂在马背上的刀,缓缓道:

“王安就算追到这里,也只会把我抓回去。若要他出兵,唯有一计……”

她声音微微颤抖,握住刀,望向前方晨曦中茂密莽莽的草木,前方藏着无数她从未接触过的穷凶极恶的匪徒。

长公主曾告诫过她千万不可接触贼匪。

因世间的法令、纲常、德行于刀口舔血的之辈而言毫无约束力。

昔日叮嘱言犹在耳。

她胸口跳得越来越快,握着刀柄的手一股一股飙汗。

刘壁猜到她要做什么,忙喊:“女公子!绝不可!这不是闹着玩的!”

朱晏亭回头看了一眼,王安已追到视线之内,可以看见她了。

她缓缓抬手,扬鞭,在雪骢背上狠抽一记。

猛地的冲向了贼匪埋伏的山丘。

……

草木荆棘拂面而来,藤萝曼回垂在头顶。

在朱晏亭的急鞭之下,雪骢发起狂来,跑得极快。

凌晨山野寂静,凸显得马蹄声格外清脆。

贼寇将山丘顶上的官兵围得了一团,正在收网之时,听到这声,立刻都涌过来。

先头几个,尚未靠近,就被雪骢踢飞,立刻又有十数人靠过来,前方约莫几十上百人,大声呼喝咒骂,鄙野粗语充斥于耳。

朱晏亭一颗心几乎要到嗓子眼,她紧咬牙关,向前伏在马背上,一手紧紧抓着马鬃,一手握刀,马背颠婆,迎面吹来的烈风迷眼,她努力分辨前路,朝人群之中冲撞而去。

贼匪都是粗野乡人,吃不饱饭落草为寇之辈,磨牙吮血欲肆横流,平日鲜少得女子挨身,贵女见所未见,更遑论朱晏亭这等形貌俱佳、风华绝代的贵女。

是以群匪望之如膏腴肥羊,莫不争先恐后,冒着被雪骢踢得筋骨碎裂的危险,也想奋力一搏。将她拖下马背来。

一人挽上马尾,拖曳之下,马匹去势猛滞,长嘶一声,跃抬上身,险些将背上人甩下来。

朱晏亭受到颠簸惊呼一声,一手死死地抱住马脖子马背,回首去看,见黑沉沉一个颅顶,她猛擎转刀,狠狠砍下去。

鲜血飞溅,溅上面颊。腥臭扑鼻,袭入喉口,几欲作呕。

马匹少了拖拽,再度离弦之箭般奔出。

她胸中翻江倒海,强忍呕意,见又有人来抓,握刀再砍。

骨头碎裂之声,热血淋身之感,一身素服几染作了绛袍。

群匪不料她如此勇悍,多了些犹豫踟蹰,加上雪骢勇猛,极擅腾跃,连破几重绊马索,竟真让她长驱直入,直穿腹心。

……

朱晏亭冲出重围,见丘顶有数个军士,持弓箭守备顽抗。

当中一将领,披坚执锐,血透重甲,握弓踞于高地,英挺眉眼几被血污所覆。

听到马蹄声冲上山来,距离尚不能辨认人面,他怒喝一声,张弓拉弦。

“李弈!”

马背上人出声呼唤。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李弈双目圆睁,臂膀猛地下沉,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弓。

天色灰蒙,白马渐近,马背上人面庞逐渐清晰。

李弈目光闪烁,挽弓放矢,连连射倒她身后追来的人,视线重回她身上,张了张嘴,没有唤出声音来。

朱晏亭呼吸逐渐缓下来,松开马缰,绷紧弦一驰,力竭的手肘手腕俱在颤抖。

雪骢驮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李弈。

马蹄又重,又钝。

她一身被血水洗过的衣衫,发丝紧贴面上,散出的粘在锁骨,肩头,混杂雨滴,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绝境之际,浴血而来。

李弈胸口猛烈起伏,喉咙吞咽,目不转睛看着她。

直至雪骢靠近,喷出的鼻息扫在面上。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滑落的缰绳,仰着面,沙哑得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小殿下,这是必死之局,你……你为何这么傻?”

朱晏亭俯视着他,被鲜血染了半颊的脸上挂着微笑,口中急促的喘息着:“我才不厮杀死局,我是来带你逃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下一章出场

摸摸大家,作者这几天生病了,前期缓更,过两天会更肥章。谢谢大家

第5章 章华(五)(捉虫)

李弈将这一晚的情形大致告诉了朱晏亭,此时日渐升,天泛赤红。

原来李弈接到郡守吴俪的错误军情,轻骑十数人来芒砀山剿散落的流寇,没想到对方设伏以待,引他们入泽陷了马,若非他们携足弓箭,并有一台劲弩,占据山丘高地抵抗,早已身死贼首。

他说话之间,安排众人将朱晏亭护在身后,不断号令步卒拉弓,并令人捡拾贼匪尸首上的箭,安排调度,井井有条,纵身处危难也丝毫不乱,恍然是当初章华国威风凛凛的年少将军。

若非他脸上微微瘦削,下巴也长了青茬,眉间多了紧锁的忧色,几与当年一模一样了。

朱晏亭上一次见到李弈还是母亲过世的四年前,彼时他方及弱冠,英姿勃勃,是议婚年纪,端的是风头无两,走马道畔都有女子掷香囊鲜花于他,含羞带怯唤“李郎”。

母亲生前病重之际,有意牵线搭桥,为他许婚章华士族王氏之女。

现在想来,母亲是已经知道她与章华当地本土士族的关系剑拔弩张,有意软化李弈与王氏的关系,免他落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然而却是徒劳无功,李弈与王氏女的婚事刚谈到占吉一环,便因母亲的骤然过世而不了了之。

母亲只看出章华本地士族是隐藏的祸根,却没有看出最大的祸患是父亲。

她那个面白微髯,彬彬有礼,文雅守礼得甚至有些懦弱,谁也不敢得罪的老好人的父亲。

“我这辈子,若说对不起谁,大抵是你阿翁了。”病重时,母亲曾对她发出喟叹:“我与你大父斗气,赌气下嫁,那时你阿翁正好骑马而过,是个俊俏体面的良家子,看见我的马鞭指着他,他吓得头顶的章甫冠都掉了,半条道上的人都在笑他。圣上赐婚,由不得他反抗。我自小骄纵任性,他又是那么一副软弱的样子,对谁都唯唯诺诺的,我实在不喜欢。有了你后,曾提过带着你改嫁,他觉得受辱,要拔剑自刎,我岂能忍心。若要与他夫妻恩爱,却又意不平……这么不夫不妻的,一拖就是十几年,我愧对你阿翁,耽误了他,也耽误了我自己。当初一时意气,我……悔之无及。”

母亲抱着对父亲的无限愧疚离世,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交给朱恪,叮嘱她要好生孝顺父亲,还说来年御旨下来,要朱恪随她就搬回长安住,和他父母族兄得以再团聚。

父亲听到这话,哭的涕泗横流,不住以头叩她床沿,唤她小名“阿睠”,情浓意挚得令人望之泪下。

倘若母亲泉下有知,她愧对的一辈子的夫婿,在她过世之后立即纳娶了早年私通的仆妾、玷辱她的名声、幽禁亲女、勾结章华士族、凌害她的臣属,知道他唯诺恭顺的表象下,埋藏着对她多大的恨意,不知当作何想。

朱晏亭神思游走,直至李弈出言问她:“你为何笃定王安会出兵,而不是袖手旁观?”

朱晏亭道:“我虽与他不熟,但从前他巴结母亲,未得重用,后又巴结吴郡守成了都尉,想来有几分贾人逐利之性。”她唇畔浮现自嘲之笑:“我不过提醒他圣上还未立后……他此时护我,损小,获利大,此时坐视我丧身匪手,获利小,遗祸大。说到底,赌他肯不肯冒险而已。”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一簇雪白的羽箭射来,夺的钉在木上。

斥候兴奋大叫:“将军!援军,援军到了!”

李弈猛地站立起身,仔细听闻,山下果有突阵之声,鼓行之响,眺见贼匪阵型自乱,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几人都以为必死无疑,不料还有这等转机,李弈回身望了朱晏亭一眼,忽而倒退几步,单膝跪地,垂首道:“女公子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弈铭记于心,结草衔环,誓死以报!”

他麾下数人以随之拜倒。

朱晏亭忙伸出手,扶着他手甲将他搀起来,注视他沾满血污的眉眼:“我知道将军清白,是我家委屈你了。”

她顿了一顿:“我母虽亡,我尤未死,岂能坐视黑白颠倒,乾坤倒置。晏亭今日起誓,我还有一息尚存,定要替我母旧部争回一憩之地,使河汉浊而复清,日月幽而复明,若不能,有如此节!”

她说罢,执起携来之刀,猛斫而下,刀光如雪劈落,一刀折断了石旁五指来粗的巨木。

李弈这三载饱受责难,污言盖顶,念及尊敬旧主,从未有只言片语的辩解,一直默默忍受。直至听见朱晏亭这句“我家委屈你了”,竟不由得心绪翻涌,眼眶泛红。

不愿被她看见,匆忙转了身,擎弓策刀,大喝道:“诸位听令,护卫女公子,我们冲下山去!”

……

芒砀山的贼匪,说到底是饥寒交迫落草为寇的布衣,纵人多势众,也没什么像样的兵器,对上王安所领的训练有素章华正卒,很快就落败散行,溃不成阵了。

李弈有意要缉拿匪首,以警背后主使之人。

他们与部分章华军会合之后,李弈趁王安未到,借了一匹战马,单骑追拿匪首。

朱晏亭因不愿早早与王安会面,也借一弓,背箭囊,策雪骢,助他一臂之力。

李弈观察一夜,早已摸清匪首形容模样,一路追击。

那贼首吓破了胆,携着数人一路往东逃窜。

朱晏亭走了一阵,忽觉道路有些眼熟,提醒道:“这是通往玄祀的路。”

芒砀山因是高祖龙兴地,高祖未发迹前,方士曾见玄龙蟠踞其身,后果以水德大出天下。高祖克成帝业之后,回乡封祖,于芒砀设玄祀,奉祭饗。

长公主治章华国的时候,时常来玄祀祭拜,朱晏亭也曾随她一起。

这贼首一路乱窜,竟直直的往玄祀去了。

李弈一凛:“玄祀重地,要速速缉拿,不容他亵渎。”

两人出山林,上官道,接近玄祀时,前方忽见旌旗猎猎,有一列车马。

数十骑马行开道,车有十二驾,一色玄盖朱屏幕,御者冠插白羽,骑吏齐刷刷着玄甲、挂刀佩剑,威势赫然,令人不敢逼视。

当中一车,乃六骑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白马驾车,白马象镳镂锡,马首戴雕琢辟邪的金冠,冠顶蓬松翟羽。

玄车宽大,下滚耀眼夺目的朱班重牙双毂轮,车身以金线绘就“倚龙伏虎”垂睛怒目的兽、纹理幽深的云彩,威风凛凛的金虎爪牙毕现,延伏轼上,两侧又探出金龙双首,叼衔车轭。

朱晏亭惊诧得眼眸张大,视线缓缓上抬,看见车盖弓二十八枚,羽盖立旂,旗旄上绘着日月升龙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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