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剖白于天下人,只是不想你误会我。”
“误会。”他喃喃重复,声音极为轻极轻:“那你在做什么?阿姊,你在想什么?”
朱晏亭颤声答:“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陛下不杀李弈。”
“朕一时不忍,怜你流离,放你与他再见一回,竟贻祸至此。”齐凌失声冷笑,怅默良久,咬牙道:“朱晏亭,一回生、二回熟是吗?上回你怪我不信你,我信了。托付你金印,你竟用来倒戈相向。”
他深深吸一口气,声音竟有了一丝微微的颤抖“你如今为一己私欲,禁卫军想调就调,他日是不是还要伏几百个刀斧手在椒房殿?你要么怀恨在心、按兵不动熬死朕,要么直接闯宫刺杀、扶你儿上位,不管何种,九泉之下朕还敬你是个人物。如今这个不清不楚,不进不退的局面,你叫朕如何收场,我如何……再信任你?”
“我从未有一刻想辜负陛下的信任。”朱晏亭浑身战栗,胸中急痛,蓦的抬起头来,双眼已经红透:“我进宫服侍陛下三载,操持后宫,生儿育女,没有做过一件不忠僭越的事,就这一回。我就剩下这一个亲人,陛下一句话说杀便杀,问过我哪怕一句吗?”
齐凌伸出的手倏然收回袖底,指尖紧扼住袖边,喉结翻滚:“你竟为了一家臣,做到这步田地。”www.laoyaoxs.org 老幺小说网
“一家臣是不足此。”一夕覆国的悲痛历历在目,她觉浑身倒灌的血奔涌着撞向脑门天顶,带出一股不知何时就积郁在心的怨忿,它像巨浪般翻滚汹涌,如惊涛拍岸撞击着脑门,冲的她阵阵晕眩:“若我章华国尚在,带甲十万,我还怕陛下杀一个吗?你哪怕要杀十个、百个李弈呢?就剩这么一个了,你还不放过?”
这话一出,整个殿宇落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朱晏亭说这些话似用尽了平生之力,面如脆纸,目如幽壑,静静望着他。
齐凌走到朱晏亭身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朱晏亭抬起的双目中泪光隐隐,而双眉紧蹙嘴唇紧抿,令她面上混合着伤心欲绝和坚定决然的神情。
因他靠近,睫毛剧烈颤动着。
他目光先投向她腰间的玉佩,坠子底下丝绦千丝万缕糅杂,未及厘清。他伸出手,慢慢替她梳理。
“阿姊,你和老燕王齐振一样,也因为一个部下就和朕反目成仇。他死前说你永远都是诸侯国的王女,阿姊,是吗?”
他将玉佩整好,视线缓缓移过她腰、肩、颈,至面庞时,见一行清泪恰好划过她的下巴。
她颤着声答:“可我生下来就是了……”
……
“好。”
齐凌站起身退后几步,良久才吐出一个字。
说完这个字,又安静了很久。
深寂之中,他拿起放在案上的一卷被摔掷过七零八落的文书,轻轻抛落她身前,简书竹片顺着黝黑地砖一片片翻卷摊开。
“你看看吧。”
落在她面前一片,恰写着“吴王鸿”几个字,直直刺入她眸里。
朱晏亭拾起抛掷在她面前的断简残篇,看了一片,放下,又摸向另一片。
空旷殿中,回响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这是一卷廷尉的卷宗,有吴王齐鸿死前指认李弈通敌、暗中调拨马匹粮草支援雒城的证词和证据。还附李弈下属证词、后将军府搜出违禁刀甲的载册。
字字句句,都是李弈谋反的铁证。
齐凌道:“朕若以舞阳婚事为幌子,调他进宫杀了,罪止他一人。朕若治他以国法,令廷尉押解调查……廷尉张绍刚刚出事,廷尉寺现在就是个透风的篓子,他原本是你的家臣,人进去审出什么来,你不知道?”
朱晏亭恍然大悟,恍然失笑。
今年春天以来在长安发生的诸多事件像连珠一样串起来,倏然就明白张绍的事根本是个幌子,看似是不满皇帝创尚书台所以动寒门出身的张绍,根本的目的只是调虎离山,让忽然失去主心骨的廷尉寺八面透风,接机罗织李弈谋反罪状,剑指她和太子。即使不能让她牵连被废被杀,也让她断臂折翅。
“朕其实知道你的选择,所以没有告诉你。”
朱晏亭抬起头,对上齐凌苍白面庞和冰冷的眼神。
“你愿意作为诸王之女和他死在一起,也不愿作朕的妻子,是吗?”
她浑身颤了一下,没有回答。
窗外,一道一道戈戟的影子掠过,远处隐约回荡齐整靴音。
因卫队收到几乎相反的两个调御令,羽林郎巡防受到干扰,宣室殿周遭已经响应最森严的防卫,为防哗变,护军将军赵睿执军中最高的印信虎符亲自坐镇。
恰此时,赵睿在门外回禀:“急报。”
齐凌朝外看去,走到紧紧阖拢的门扉侧,良久才哑声开口:“就在外说。”
赵睿高声道:“建章营按照陛下的吩咐,持驺虞幡自朱雀门向昭台门,长乐卫队见旗解兵,已退回驻扎营地。”
齐凌吩咐:“押解羽林中郎将、羽林左右监、羽林左右监丞。以矫诏发兵为由,就地处斩。”
“诺。”
“至于你……”他站在门口,没有再回过头,仰头望着外面的光景。
此时冰盘里的冰都化得差不多了,无端的燥热从窗棂、门缝,无所不入的窜进来。他影投地面,幢幢如山。
很久很久,他才开口:“回去等候发落吧。”
……
朱晏亭回到椒房殿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乳母抱着太子来寻她。
“晨起就不见殿下,哭了一日,哄都哄不住。”
果见齐昱两只眼睛红红的,肿了一圈。看见她又咧嘴傻乎乎的笑,伸手来够,口齿不清唤:“阿母。”
朱晏亭推开了他的手,感到那小小柔软的手掌在自己掌心停留了一瞬。她便向后退去。
身后齐昱哇的大声哭出来,她唇角剧烈颤抖,又合齿深深咬住,齿痕出泛出腥味。
“抱走。”
“阿母、阿母。”齐昱在乳母怀里手脚乱动,不肯依伏。
“殿下……”乳母不知她为何一反常态如此冷硬,跪下劝道:“小殿下寻了殿下一日,哭的停不住。要不就让奴抱着他在这里玩一玩,绝不打扰殿下。”
朱晏亭厉声呵斥道:“你是乳母,太子哭嚎不休是你失职,疏于照看,还不速速抱下去。”
乳母连忙喏喏,疾步退了下去。不过一会儿,齐昱的哭喊声就弱了,再一会儿,便一丁点也再听不到了。
这夜太子是在明日抱他找阿母的哄慰中睡着的。
然而第二日晨起天还没亮,周遭就开始忙碌起来。
内监将他各种各样的宝珠玩具封在笥里,一件件湘纹楚绣的小衣收入匣中。宫人托着,从椒房殿鱼贯而出。
本应三岁才离开母亲的齐昱,忽然接到皇帝下旨,提前了足足一年多移居东宫,仓促的几乎是连夜移宫,甚至没有让乳母抱着他去向皇后拜别。
而后几乎是前脚跟着后脚,皇后也离开了未央宫,移居到上林苑中僻静的昭台殿,对外宣称与龙首山相冲,凤体不适,故需移宫养病。
之后,羽林军包括轶两千石的羽林中郎将陈坦之都被诛杀,羽林郎大换血,许多人事的安排只得是匆忙替上,郑安、郑沅兄弟安插进羽林军的郑无伤和郑延志趁此浑水,得到了拔擢。
后将军李弈为廷尉羁押,落入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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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沧海(二)
昭台宫在上林苑的深处。
从前远观上林苑, 只觉得花木扶疏、馆台别致。只有深入到建章宫更南面,到遥遥望见灞水、池沼星罗棋布、巨木遮天蔽日的所在, 才会觉察到“出入日月, 天与地杳”的广袤。
昆明池畔莽林中藏着兽圈,豢养百兽,咆哮之声日夜不绝于耳, 斑斓虎豹偶现沼畔林间。
为防猛兽伤人,昭台宫馆阁修得很高,周遭布有刺网, 宿卫插戟为门, 给人森然冷肃之感。
事实上, 自昭台宫修好以后几乎没有人住过。
朱晏亭搬来的时候,到处都飘着这季飞的四处都是的刺槐花、梬枣花,长阶上白发苍苍的内监正唰唰洒扫。
阶壁上铲除苍苔、修补瓦当的几个小宫人听说是皇后,便连滚带爬翻下来行礼。
四处飞来小心翼翼的打量她的目光,似乎在好奇是哪一位皇后,皇后怎么会到这里来。
没有未央宫那样森严的秩序,颇有些山中不知日月的意思。
因为齐凌让她搬来的理由是养病, 还保留着头衔,府库也未敢轻慢, 但因为搬来的太急没有时间整肃宫众、修葺宫殿, 少府令田冠特特来向她告罪。
然而玉藻台已经停止运转,加上皇太子连夜离宫,众人都嗅到了帝后之间一丝关系崩裂的迹象。
更难免有好事者,将它和羽林军风波、李弈入狱的传闻联系起来。
故而对移居昭台宫的皇后, 田冠虽然周到守礼, 也仅仅是周到守礼了。
对此, 朱晏亭也不以为意,只说:“孤抱病在身,不宜大行工事,随侍太众也嫌繁琐,卿不必拘礼。望唯精唯勤,侍奉君前,以慰我心。”
她对旁的都没有计较,只特别问了一句:“太医令随侍了吗?”
田冠忙道:“陛下特意叮嘱过了,就安置在朝露馆,殿下使人去传,即刻就能到。”
少府的人走了之后,昭台宫恢复了安静。蔽日浓阴随日影横斜几乎要将馆阁掩埋,朱晏亭没有去休息,直直站在正殿中。
到天色渐晚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鸾刀。
鸾刀衣衫还算干净,头发也齐整,面色煞白,被数个卫士押解来。看见她张了张嘴,目中微有泪光。
朱晏亭忙上去摸着她胳膊看,确认她没有受到刑讯,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卫士走后,鸾刀抬惊烁之目,颤着声说:“才护送李将军出朱雀门,那几个中郎将都被带出去斩了,先后才那么一会儿……奴吓坏了,奴吓坏了,就怕……就怕殿下……”
朱晏亭将她搂在怀中,察觉到她的躯体还在剧烈颤抖,喉中微哽:“莫怕,莫怕,我岂会有事。”
鸾刀方放出被紧紧咬在牙关里的一口气,嘴方张开,便痛哭出声来。
她询问方知,皇帝没有为难去传令的鸾刀,收走了皇后金印。
皇后三印中的,只留下私印和长亭府库的印,故而玉藻台也已形同虚设。
昭台宫年久失修,鸾刀直至夜中还睡不着觉,掌着床角雁足灯,见屋中暗影幢幢,一物扑棱棱撞在窗扉上,嘎嘎怪叫不住,似婴儿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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