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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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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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龙首,城阙忽晚。

这日景轩值宵,自飧时过后,便悬着心。

吴若阿派的人在午后来探听过口风,景轩便将所知尽数告知,道是少府令田冠也在走动,郑夫人对太子的抚育权似也志在必得,他已明陈君前,两个博士也赞同,眼下虽然七八成把握,也要看最终圣意裁决。

申时,景轩得到消息,说东宫有动作,传之吴夫人的椒风殿。

后吴若阿心绪不宁,从申时直至戌时,每过一刻钟的时间就派出人探听。

东宫再有异动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一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东宫,无人在意那个不足两岁的婴孩离开生母不断搬挪,只在意内廷哪位夫人将得到抚养太子的权力。

所有人心知肚明,且不说皇后的病会养到何年何月、回不回得来,这般小的婴孩一旦认了养母,一些时日就与生母无异。

列宫望着东宫那小小一隅,直如饿饕之见血肉,消息在宫灯照得见、照不见的角落里流转。

然而,似乎是刻意戏弄众人一样,申时传来异动之后,又偃旗息鼓,四檐悄然。

直至月上中天,戌末时分,御前常侍曹舒引抬着匣笥的宫人才从东宫走出,明灯照道,逶迤行去。

因眼下配得上照看太子的唯有郑、吴二人,宫人行走的方向与郑夫人的披香殿背道而驰。

唯一的可能只吴夫人的椒风殿。

探知消息这个消息后,吴若阿神魂若飞,心绪驰荡。几度徘徊阶前,引颈眺盼。又被宫中人劝回,道是“旨意未到,先到似有谋,易惹猜忌”。

吴若阿只得回到宫中,不见外间情形,愈加坐立难安。

这般煎熬良久,数着时辰便是再缓也该到了,外面还是一片死寂,终按捺不住再度走出宫门。

夜风中寂寂立至中宵,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派出打探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只知道太子移宫,虽从椒风殿来,却一个时辰了还没走到。

她面色黯白手脚冰冷,虽然心中已冒出不好的猜想,然直至中夜景轩的消息来之前,始终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太子移宫,至桂宫。”

风扑焰苗,心火骤灭。

“桂宫?不是披香殿,是桂宫?”她双唇都白了:“怎么会是桂宫?”

传讯的只是个小内监,一问三不知。

她问不出所以然,连传三封手书,到后半夜,景轩才冒险亲自过来与她解说:“夫人,奴婢也不知道,眼看着都要到椒风殿来了,奴婢正要来贺夫人喜,哪承想杀了个措手不及。”

吴若阿问:“皇后走后,玉册在你手里?你竟然不知桂宫有新宠?”

景轩忙道:“奴婢就算掌管掖庭玉册,也止于未央宫,不知晓桂宫。”他抓着头:“按理说不应当啊,就算不过奴婢的手,若有晋封,也该过少府,非奴婢耳目闭塞,真是未曾听闻过有这方神圣……郑夫人那里也在问呐。”

疑惑不止于此,在众说纷纭的猜测之下,桂宫的新宠身份尚未落定,更叫人诧异的事就发生了。

一向不喜暑热、年年从入暑至秋风起就绝对在清凉殿一步不挪的齐凌,次日一早便移驾去了桂宫,朝议公文等,一概改至桂宫明光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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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沧海(四)

这几日直欲将整个长安烧化的燥热未能侵袭上林苑。

星罗棋布的湖沼、遮天蔽日的浓荫将暑气格挡在外, 自成一方天地。

是以从绫室送到各个宫室的冰,人人翘首耳畔, 昭台宫却不那么在意。

是以四个内监送冰来时, 鸾刀没有第一时间去看装冰的匣子,反是招呼他们歇凉,送上冰凉甜汤。

等送走了内监, 鸾刀满怀心事去找朱晏亭,见她立在一处廊庑下,手持皎扇, 正朝外眺望。

顺着她目光看去, 只见在宫台之外百来丈树干上赫然趴着一只斑斓花豹, 因暑热姿态懒散,幽幽碧睛朝这边望着,鸾刀唬了一惊,要去唤守卫。

朱晏亭道:“不妨事,人走的道用鹿角和网隔起来了,不然咱们宫中统共十几个人,还不够这些猛兽填牙缝。”

她摇着手中纨扇:“消息打探得怎么样了。”

“张绍没有找到, 说是死了。”

“死了?”朱晏亭微微一惊:“怎么死的?”

“过泷水坠到了河里,死不见尸。”

她蹙拢眉峰, 摇头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没有死, 被人抢先了。”

“现在三宫口风紧,好在咱们还有些耳目。廷尉寺那边,李将军活着是还活着,但现在的廷尉正黄文启是长亭侯郑安的旧部, 一心要咬别的出来, 过了刑。”

朱晏亭冷笑:“只要我活着, 他们就不会杀李弈。”

“可多拖一天,李将军就多一天的危险。如今上意莫测,皇上迟迟不立新的九卿,也不知是要顺势扶黄文启上去,还是另有他意。”

朱晏亭沉吟道:“他早就看郑氏兄弟不顺眼,怎么可能扶黄文启上。廷尉他是真的顾及不了了,现在没有别的事比他的尚书台重要。只有先铺开尚书台,才能由尚书台任命九卿。”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选择这个关头发难。

皇帝一直在推行尚书台夺丞相的权力,此际新制将行,旧制将替。

新制和旧制交接的时候,最敏感的就是官员任命。

要迅速任命新的九卿只能用已经在运转的旧制,新制就会搁浅,一旦搁浅,再旧事提及就难上加难。

所以摆在皇帝面前的就是数不清的两难——

保张绍,可能会失去中间派的支持。

要任命自己的人快速填补九卿的空缺,重新掌握廷尉寺,又免不了过丞相的权,尚书台就成了一纸空文。

他如果铁了心要组建尚书台,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先走下去。

在此期间,每一天都是人命。

朱晏亭晃着扇子,嘿然道:“这还只是一个尚书台呐。当初削藩比这死的人可多得多了。”

鸾刀似懂非懂,静默了一阵,到朱晏亭转头问她:“还有别的事?”

鸾刀有些迟疑,终还是说了出口:“听说……听说陛下在桂宫纳了个新宠,把太子送去了。”

朱晏亭拿扇的手忽然僵住了。

……

“都在说……”

“都在说陛下得了个新宠,藏在桂宫。”

曹舒跟在大步前行的皇帝身后,一面期期艾艾吞吞吐吐,一面弯腰去捡被他扔落在地的外袍、白玉双印、赤绶等物,递给跟着的小黄门。

又努嘴示意宫人将备好的燕居常服给他换上。

然而齐凌走得很快,举着燕居服的宫人小跑亦跟不上。

桂宫宫舍多向阳、地高,即便摆了冰盘依旧不如未央宫的清凉殿凉爽。

齐凌惧热,便有些烦躁,燕服送来也不穿,站定后兀自扯中衣襟,冷冷问:“都在说?谁在说?”

“奴婢昨日打杀了两个碎嘴的,但都传到奴婢这里了……必是……“

“新纳佳人,藏之桂宫,共适仙乡,逍遥忘忧。”

“这……回陛下,这……”

“这传言比朕还会享乐啊,你说是不是?”

曹舒一时哑口无言,却不得不应,只能道:“陛下息怒。”

……

是时夜幕深沉,星汉倒悬。

未央、长乐、建章、桂宫等诸宫之中,桂宫是离上林苑最远的,横过一水,遥遥相望。

太子安置在明光殿西阙之后的配殿之中,齐凌才登阶上,离门尚有十几步,便闻得一阵婴孩的洪亮哭嚎之声,极富攻击性、生辣莽撞的冲来,棘刺一样直扎脑门。

曹舒跟在他身后,竟觉他竟一瞬望而却步。

所幸踟蹰片刻后,还是迎着嚎哭迈了进去。

陪着太子的乳母还是椒房殿那位——太子的乳母需是上卿诸侯的妻妾,齐凌望着那眉目和善、低声劝慰婴孩的妇人看了一会儿,方想起来这是太仆谢谊的妾张氏。是太子诞前一个半月,他和皇后一起定下来的。

此际齐昱嚎啕不住,乳母手持一蜡化生童子哄他,劝慰不住,直掉眼泪。

低声:“殿下,我的殿下,你若要奴的命、你就拿去罢。”

“他夜夜如此吗?”齐凌出声询问。

张氏熟知他嗓音,唬得一怔,行过礼见他身后只有曹舒跟随,惊愕不已。“陛下……陛下怎么来了。”直至曹舒轻咳提醒,她才如梦初醒答道:“这几日总是如此,夜里总也不睡,约莫至丑时,哭累了,就睡一会儿……不到卯时又醒过来,白日里昏昏沉沉的,不爱笑,也不爱动了。”

乳母日夜喂养本有半母之谊心疼孩儿、又恐除个三长两短连累太仆,张氏说到此时也顾不得御前失仪,揩拭横了一脸的泪痕:“妾罪过深重,当不好差。小小的人这样,皇后殿下若知道,心肝都该碎了。”

曹舒听她提起皇后,吓得三魂七魄皆散,忙打岔:“阿媪糊涂,陛下都来了你还怕甚么。快去把你平日哄用的什么小童子、弹丸、骑马陶人这些小儿戏速取来,磨蹭什么。”

齐凌接过张氏手中的化生童子,俯到床边,见帷幔低低拢着,齐昱身盖半幅丝被,,为他双足踢得杂乱不堪,嗓子哭的有些哑,似委屈又似气恼的紧咬着牙关,眼周肿如杏子,只闭着眼一阵一阵哭嚷。

齐凌给他盖上被子,被他瞬乎间又踢开,如此两三回,只得由他去。

他一时怔怔,举起蜡作的化生小童子晃一晃,低声哄道。

“看看童子,你母亲做的。”

这句话出口,连曹舒也怔了,这些时日来他总小心翼翼,避免提及皇帝的伤心事,就连提及太子的事,都要在嘴里打几个囫囵。

许是夜阑人静。

也许是此时此际,只有一人事不知的啼哭婴孩。

齐凌将那童子晃悠着哄慰着。听到张氏以外的声音,那啼哭小儿半睁肿目,自氤氲泪光中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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