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只看着他,她看着看着,眼里就生出了稠密的笑意。
不答反问:“你举着刀,是要杀孤?这位……将军,你要在未央宫里刺杀皇后?或者是,太后?”
连连三问之下,那人手里的刀颤个不住,手腕缓缓放低——齐元襄已死,太子今日登基,明面上,未央宫就只剩下她一个主人。
不管是谁要借机上位,她都会是太后。
“现在把刀收起来,孤就当没看见过。”
此时的宫殿里,手里握兵器的都是齐元襄的人,但朱晏亭手刃斯人以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闲庭漫步一般,泰然自若地缓步走到齐元襄尸首旁。
那几个人竟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对她神鬼莫辨的出手惧怖如此。
朱晏亭尚散发赤着足,足底不免沾上血污,裙裾移过后,步步在殿里留下带血的足印。
自顾自俯身在尸首袖子里,扯出一截带血的绶带,扯掼出那个明晃晃的金印。
……
火烧红朱雀门上的半边天,像一场旖旎颓靡久久不散的霞,将椒房也映作绛红色。
皇后居住的宫掖椒香浮动,寻常就较旁的宫室温柔些,此时陷落火光血色里,更是烟斜雾横柔金鼎,幕幕珠帘,似随时都拥含着绮丽的秘密。
鸟雀未敢窥檐,宫门寥落深闭。
宫禁,尤其是后宫,是阴谋最佳的温床。www.laoyaoxs.org 老幺小说网
任是一朝重权在握、统率天下兵马、头戴千重冠、身垂朱紫绶,他死在皇后的寝殿里,也只能悄无声息被香雾淹埋,不辨形迹,不为人知。
朱晏亭并不急着处理尸体,没有第一时间将此事声张,控制椒房殿后,囚禁鸾刀,紧闭宫门,封锁消息,只宣椒房殿官宦之首大长秋来见。
太子被她喂了一点昧下来的安神药,藏在装衣的笥里,黑甜浅寐一晌,面颊犹自红彤彤。她先伸手轻探其鼻息,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将其抱出来,挨上他温热的颊,眼目微微潮润。
望着窗外的火光,无暇逗留,依依不舍转过身,欲将此子付宫人,递到一半,手又收了回去。
“传……”犹豫了良久,才再度开口。
“密传侍中朱恂夫人张氏、太仆谢谊之妾乳母张氏、掖挺令景轩,同至。”
“诺。”
大长秋名为椒房殿宦官之首,但在齐元襄掌权后一直虚置,接到诏命匆匆赶到,只见内外一切如常,迈进殿里,才被殿里血腥的一幕惊到。
幸而老内监侵淫宫闱久了,熟稔将惊骇瞬息收敛入眉目间,未将喉口那声惊呼真的唤出来。
只不免心惊动魄,面色蜡黄,小心翼翼窥探上座的狠角色。
朱晏亭端坐殿中,召他向前,道:“临淄国世子齐元襄佩刀进殿,意图戕害太子,篡取重器,已被孤处死。你等受他操控蒙蔽,受其驱使,不知者不怪,传笔墨,替我拟旨。”
大长秋听见此命,心头起落多次,唯唯而已。
齐元襄此前权势盛极一时,但毕竟到未央宫才未足半月,根基浅薄。
他本人一死,威慑力也如浮云飘散,远不如在尊位上多年、并且诞育了太子的皇后。
皇后取得金印后,拿回宫里的控制权易如反掌。
大长秋迅速命人拟好懿旨,尽书齐元襄之罪行,包括“密谋篡逆、窃夺重器、卑侮王室、伤化虐民……”数列十状,夺其职爵,贬为庶民,赐死。罪止一身,余者皆免。
加以皇后金印,以此收回未央宫各区庐调兵权,又书两令,任命卫将军李弈兼任领军将军,侍中朱恂为护军将军,掌未央宫卫士禁军,加皇后金印,拿回禁军权。
……
在未央宫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燃烧的朱雀门和攻城的羽林军处时,一道一道旨意有条不紊从椒房殿发出,烈烈火光下,内监、黄门郎得旨疾行,个个面色肃穆,嘴唇紧闭。
传旨似羽箭,以椒房殿为涡心,数旨并发,一刻也不停歇地展开一场不同于真刀真枪的无声绞杀。
先是雷霆乍出击杀此时实际掌权者齐元襄,再拿回太子未登基前整个未央宫威重最高的金印,再是夺取禁军权,然后才颁布齐元襄的罪状占据话语权,再以“罪止一身”,安定其附庸党羽。
皇后不疾不徐,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但若不是朱雀门牵引了所有人注意的羽林军和那把惊天骇地的火,也不会走得这般顺利。
……
熊熊烈火燃起之时,等候在宣明殿的公卿纷纷往外看,只见映在窗上的红光,像有惊雷在天边,轰然响过,听不分明。
跳跃的火光闪在窗棂里,人面上什么颜色都有,惨白、铁青、黧黑,有对光莹莹微闪处,是额角密布滑坠的汗,喧闹不知何时止住的,装了百来人的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焦灼不安的气息流转在举起拭汗的袍袖间。
朱雀门的这把火像烤灼在未央宫庞大底座上,将整座宫殿都烧得灼热,殿上人都成了惊惶不定的热锅中蚂蚁。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前方,无人在意后方发生的翻云覆雨剧变。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列约莫两三百人的宫廷卫士披坚执锐围住了宣明殿。
刀门外又加刀门,弯弓道道似月,森森大戟如林。
群官惊恻,然而卫士只围不动,众人心慢慢又安定下来。
因齐元襄一直掌握禁军权,众人以为是他见桂宫乱党攻入心内不安,为保护登基大典又调了禁军护卫。
唯有孟嘉言觉察情况不对,上去询问。
卫士只说奉皇后金印来,其余皆不答——从前齐元襄挟皇后之威,也常常作此言。
孟嘉言见禁军将领是卫士令,与他面熟,便问:“贼军都攻到朱雀门了,正是需要大将军坐镇的时候,他怎么还不回来?”
卫士令低头,向旁边侧殿举臂:“先生,借一步说话。”
时将正午,天色愈苍,似穹顶一弧璧,门叠着门,阙累着阙,千重万重琉璃之顶刺入青天。
宣明军五千援军由临淄嫡系大将车骑将军带领,因为朱雀门再度起火,不得从东进,只得绕远道,持令符绕至端门,由南向北走,军队绕了大半个未央宫,本欲布箭|弩手到昇光门顶,怎奈还来得及支援,听见东面一声巨响,两扉轰然中开。
远眺楼上旌旗残断,升起几道黑烟,便知门已沦陷。
宣明军只得枪机布防,将弩手密密布到宫殿的阶梯、廊桥、阑干后,在昇光门后布下最后一道防线。
就在大军紧急布防,兵荒马乱时,黄门郎持令至,叫车骑将军叫到一旁听旨。
……
为了破昇光门,羽林军才在地形占极大劣势的情况下经过一场恶战,付出了巨大代价,死伤过半。
这门终于打开以后,恰逢旭日东升遥挂天顶,金光盈门。
一门之隔,一边是血火废墟,一边是仙宫鸾殿。
但,众人都来不及为之欢腾振奋。
先登者站在门楼上,身中两箭,系着肩甲和臂甲的索被砍断,胳膊里拖着落到地上的残甲。也是他第一个眺见门后的情状,笑容僵在面上,转头疾声呼:“陛下!”。
此时大门开敞,视线再无遮蔽,所有人在望向门里时、看到密密如雨点一样的伏兵时,呼吸都屏住了。
谁也没有料到,付出惨重代价,杀到长夜终焉,以为终见曙光时,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场面……
地狱之后,是更暗的地狱。
前方景象让羽林军刚刚沸扬至顶点的士气狠狠跌落,十人死其五、伤其八,鏖战力竭,已无力再战。
身后一片死沉沉,扶伤掼甲之声,赵睿嘴唇张合几次,终没能下一字之令,将手覆门,猛向外再推,侧身一避,回头看皇帝。
齐凌正站在这道门的中间往里看,他一直没有说话,行过处残兵纷纷让道,顾他以次列地黧黑紫血交杂之面,黑白分明怀期冀又绝望之眼、间以蠕动干裂欲言又止之唇。
齐凌一一收入眼底,步伐渐次沉重,一步一步迈进门去,披风几乎被血染透了,红凝衣角,沉沉坠着拂过门槛。
赵睿伸手阻拦,他拨开了他手,前行数步,直到看清第一列伏兵,手里控弦,千万箭簇都对着他。
甲光向日,皪皪刺目,箭头星星点点,阶陛间、长桥上、哨楼上都是,依着未央宫巍峨威重殿宇,竟有从九天散落了一带浩荡星河之势。
齐凌握刀的手因劈砍力尽而微微颤抖,他怔怔望前方,被无数星点映着眼眸,掌中收紧,又数度脱力,头一次尝到手中这把“天子之剑”拿也不是,弃也不是的滋味。
千难万险杀进宫来,没有预想中的景象,但他也没有片刻须臾失望的时间。
他喉头滚动几遭,咽下几口腥甜,心间念如电转,抬起锐利视线在伏兵里逡巡,默然与千军对峙。
四五个呼吸之后,他觉察到不对,蓦地两肩一震,抬起头来。
军机稍纵即逝,兵贵神速,□□手更是瞬息弹指必争。
但这支伏兵却迟迟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动一箭一弩,似乎三军失将,一直在等候号令。
按理说,最后防线,紧要关头,不应有此失。
这一丝异常令他心头一动,目中一簇亮光重新燃起,看向廊桥之上,来回扫视几道,往盾甲交叠的发令处细观,赵睿忽然有话要说,他抬起手臂制止了他,好像他一点声音都会将远处的谁惊走。
这时,哨笛鸣起,卫尉仓促道:“有动静。”
甲士列阵放盾,一一排开,见对面亮甲攒簇,似雪浪奔涌,号令出处,卫兵簇拥着一道人影分阵临阶,徐徐下行。
齐凌几乎同时举步前行,堪堪克制在□□最远的射程之外,亲卫均能听见他忽然急促的呼吸声,见他眼眸明亮,遥遥追寻那影,若有火,该能灼出洞来。
随着那影子越来越近,渐次地显露衣着,头冠,模样……他目中的火像是被冷水淋下,倏然浇灭,沉下来,就像是那道漆黑身影直侵进了眼底。
只见对方令旗拥处,大将昂然拔立,直挺挺如一杆锋芒初试的银枪,面庞熟稔至极。
李弈。
他从皇帝的惊讶里,品出些许趣味,微微笑起来:“很意外吗?”
齐凌也笑了,把刀收回鞘里,那把刀尚在淋漓淌血,残血从吞口洇出。
“有些意外,也并非太意外……你能来,宫里已是她说了算了?”
“她”是谁,阵前众将听着云里雾里,二人却皆心领神会。
李弈点了点头,左右顾盼,没有细说,只道:“她已出手,大局已定。”
他说完这句话,看见齐凌浑身骤然松弛下来,便不像之前那样硬挺着站立,身体微微歪斜,配刀撑向地面,面上竟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悦然自矜的笑。
他紧紧皱眉,阴沉下脸。
“我身后五千箭手,箭已上弦,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得葬身于此。”
他扯着嘴角,笑起来:”你猜,她是让我来杀你,还是来迎你的?”
……
“火好像小了。”
寂静大殿,门窗紧闭,多少灯烛也照不亮的深沉暗色里,有人低低说了一句。
黄金凤座上,皇后抬起头,静静看着云窗里的焰色,如赏明月,如观烟霞。
红彤彤火光变得越来越淡,她看起来也有些意兴阑珊,似在叹好戏落幕。
重新将目光投向眼前,鸾刀双手被缚,独跪殿中,浅待斑皱的眼皮下,一双黑桑葚一样的眼睛,始终凝在她身上。即便落到这个境地,眼神依旧残留温柔和专注,像慈母看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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