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俊燊的态度,算是奠定了一个温和的讨论基调。
这让圣元人多少松了口气,纷纷露出饿狗啃到肉骨、童贞松开双手时的满足松懈表情。
在没有许柏廉冲锋在前的时候,这群圣元人是丝毫没有“狼性”可言的,虽然的确他们来自魔道底蕴更深厚的圣元帝国,高傲的本性也的确扎根在骨髓之中,但高傲和公然高傲,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他们这群乌合之众并不是冲锋卒,不过是跟着许柏廉和那些“移植者”们一道远渡异国游山玩水的高级旅游团罢了,打打顺风仗太平拳还算在行,直接去和秦人刚正面,那是真有些心虚的。
毕竟谁能料到一场本应是轻松愉快的煊赫之旅,却在刚抵达秦境时就被许柏廉给玩脱了呢?那场长公主亲自主持的阅兵仪式,以及至今仍停靠在南疆港口的天启巨舰,已经将耻辱和恐惧深深烙印在了圣元人的心底。
而这一切自然都是许柏廉的错!如今听朱俊燊说起许柏廉身体不适要在新湖酒楼静养,很多人甚至有种暗暗的爽快感,恨不得他干脆水土不服死在这里算了。
要不是他,此行何至于多灾多难至此?
诚然这一路行来,靠着许柏廉那不懈撕咬的疯狗精神,他们着实在学术交流中收割了一波精神上的愉悦感,但这种愉悦感的背后却也隐藏着深深的危机感。
秦国毕竟是雄踞西大陆的强国,十三宗师席位占据了六席,魔道水准并没有那么差的。尤其是在尖端理论上更是和圣元各擅胜场,难分高下。那么他们从东篱城到白夜城,再从白夜城到红山城,一路势如破竹的胜利,真的就是因为圣元人高人一等,连旅游团都能横扫秦人精锐了?
甚至仔细想来,圣元人固然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学术交流会上,通过圣元的深厚底蕴不断驳倒秦人的浅薄谬论,可这种论战胜利,除了虚荣二字,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反观秦人,在论战大败亏输之后,却总能在羞耻中若有所悟,俨然是从圣元人的冷嘲热讽中得到了启发。
圣元人可完全没有得到半点启发!
所以换个角度来看,从东篱城到红山城,根本是一场圣元人的学术理论布施之旅,秦人用他们惯有的厚脸皮,从圣元人口袋里硬生生摸出了至少七八篇价值不菲的学术论文!
而这场布施之旅的尽头,还是威名显赫的红山学院!显然秦人不仅仅想赢实惠,在最后一关,他们连面子都要一起赢回来,一点实惠都不肯留给圣元人!所以整个圣元团队中除了疯狗许柏廉,其他人没有任何人对前途能有半分乐观之情。
诚然在白夜城他们赢了秦人一次,但在圣元人心目中,红山学院的地位一直都比白夜城皇家学院更胜一筹。
首先,红山学院的创始人是陆昊,一千八百年前屠戮四十万圣元大军的“人魔”,而在他统治西大陆的数十年间,圣元的明枪暗箭全都被他以刚猛乃至暴戾的方式反击了回来。
西大陆的独立史,可是一部占满圣元鲜血的耻辱史,所以对于“人魔”所创的学院,圣元人自然会高看一眼。
其次就是朱俊燊这天下第二人的存在……在此之前,圣元团队还从没在学术交流中遭遇过秦人的宗师级魔道士,反过来他们的带头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宗师,所以一场场的学术交流胜利,也完全可以说成是宗师的等级压制使然。如今秦人宗师也终于现身,圣元的宗师优势不在,形势自然岌岌可危。而现在许柏廉临阵歇菜,秦人却是两大宗师齐聚,圣元团队只感觉自己就像是晚宴上的菜肴……
好在秦人似乎并没打算赶尽杀绝,朱俊燊提出的问题看来仍是单纯的学术讨论,那么圣元人也便老实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头发稀疏的油腻圣元中年率先开口说道:“以我之见,此物虽然的确有‘异物’特征,但本质上绝非‘异物’,相反,它一定是人间之物。因为只有同样诞生在人间的物质,才可能呈现出对人间法则的绝对‘互斥’,不然我没法想象这种互斥是来自单纯的巧合……”
顿了顿,油腻中年补充解释道:“天上掉下陨石算是巧合,但陨石落地能砸出工工整整的字迹,这就定是人为使然了。”
此时,一名秦人笑问:“比如雷王扫六合?”
油腻中年也不由一笑:“不错,雷王扫六合。”
雷王扫六合这个典故,是距今历史近四千年的上古典故,其时东大陆诸侯割据,混战不断,是个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黑暗时代。而雷王便如承天地气运于一身的奇迹之子一般,于此时降生于世,迅速创立基业,并向诸侯挥舞剑锋。而他开启天命的那一战前,便有天降异象,自云端坠落陨石,于雷霆王座砸下雷王扫六合的字样。
如今看来这所谓天降异象,无非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用以蒙蔽无知群氓,鼓舞出雷王必胜的士气。四千年前的诸侯时代,民智未开,对这天命论还是照单全收的。可如今看来自然不免感到可笑。
这笑料进一步缓和了晚宴上的氛围,圣元的油腻中年也随即开始认真解释自己的猜想。
“禁魔这个概念前所未有,但究其本质,不难发现它单纯只是在针对‘魔能’而已,无论是白骁也好,还是这块禁魔石,并没有排斥人间的其他法则,它受重力约束,会反射光线,如果我没猜错,它还能传导温度,冲量……”
这油腻中年一边说,一边已经有人不断点头。
禁魔石毕竟被白骁当众使用过一次,其性质特殊,已经落在很多有心人眼里,那石头的确是除了对魔能绝对排斥,再无其他特别之处。白骁能用禁魔石砸晕陆珣就是明证。
“所以与其认为此物是来自某个法则与人间格格不入的‘异界’,倒不妨假设它本就是人间之物……”说到此处,油腻中年也有些迟疑,“或许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机缘巧合下编织出的‘奇迹造物’。毕竟只要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应该也能达成类似的效果,我记得早在300年前,圣元议会就做过类似的试验,制造了一个绝缘率超过98%的禁魔力场……”
话没说完,油腻中年肥胖的肚子就被身边人用手肘大力痛击了一下,险些将他的餐前小点给挤压出来。
油腻中年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泄了密。300年前的禁魔试验,虽然在如今的圣元人看来基本不具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在理论上还是取得了一些成就的,时至今日都有不少是涉密的内容,至少西大陆大部分人对此应该都是不知情的,结果自己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但接下来,却见朱俊燊摇了摇头:“即便将当时的设计稿,以今日的技艺加以完善,并置于理想环境之下,魔能绝缘率也最多增加到99%,不可能达到绝对互斥,相关的试验我已经在虚界进行过验证了。”
“呃,是,是吗?”油腻中年瞠目结舌,只觉得这个话题真是让人好难接下去。
虽然禁魔试验是300年前的绝密,但你是从哪里拿到的设计稿!?又是什么时候进行优化验证的?而且为什么是在虚界?虚界对禁魔试验有好处吗?
一时间千万个问号涌现心头,让他如骨鲠在喉,硬是说不出话。
好在他身边的队友及时接过了话题:“如果不是以今时的魔道理论和相关技艺来解释呢?众所周知,我们如今的魔道理论,是沿着两千年前的魔道始祖们定下的方向发展过来的,而在始祖时代以前,人类对魔道的理解是百花齐放的,其中诚然绝大部分都是死路,甚至会酿成惨烈的结果,但也一些着实存有闪光点,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才黯然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
顿了顿,他又说道:“而那个时代消失掉的很多人和事,后来都可以在虚界中找到遗骸,所以……”
说完,他却又摇了摇头,自己也感到这个理论有些牵强。
就算真的可以用圣历前的混乱时代的奇迹来解释禁魔石,但白骁这活生生的禁魔体又要怎么解释?两千多年前的魔道难民逃难到雪山,繁衍出白衣部落?
等等,这个猜测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啊……不如说沿着这条思路拓展下去,很多问题反而能迎刃而解。
但是就在此人越发感到谜题逐渐开朗,心潮澎湃之时,却听主桌上一位少女发出冷笑。
“我们白衣部落的历史至少可以上诉到四千年前,比你们的什么雷王朝都要悠久,少拿两千年前的小事来往我们身上碰瓷!”
此言一出,场内空气顿时降温一截。
人们这才发现,在主桌席位上,白骁身旁,还坐了一位白衣少女。
她的座位紧挨着白骁,由于白骁身材相当魁梧,两人贴得又太近,使得很多人之前几乎下意识将其看做一人,但此时少女一开口,那强大的存在感顿时让她仿佛如身旁的雪山猎人一般高大。
全场数百人中,唯有她对部落历史有着最权威的判断力。
甚至就连博览群书的清月,也不会在历史问题上与她争辩。
因为这是可以直接与先祖对话的部落巫祝。
虽说越是年代久远的先祖之灵,就越难以在现世召唤出来,但这也是因巫祝的能力而定的。如部落的首席巫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三千年前,部落尚未完全成型时候的先祖之灵也召唤出来。
至于蓝澜,少女的天赋甚至更胜一筹,虽然积累尚浅,于“现世”一道,造诣还不及那些资深巫祝,但她在灵界却有着更为宽广的视野,以及更为强大的灵体吸引力。
即便不能将太过古老的祖灵召唤现世,却能在灵界与他们实现对话,聆听数千年前的故事。
蓝澜目前能够抵达的极限,正是距今四千年前。而从四千年前的祖灵口中,她还知道北境之民的历史甚至还要更加悠久!
只不过,北境之民真正以部落的形势扎下根来繁衍生息,形成今天的白衣部落,的确就只有两千多年,在此之前,因为种种天灾人祸,雪山文明几度沉浮,最终靠着些许机缘巧合才得以涅槃重生。
但无论如何,蓝澜实在不能容忍这些浅薄的南方人,胆敢将历史悠久的北境之民当成是人魔大战时期逃难的难民!
而蓝澜此言一出,圣元人顿时也偃旗息鼓。
虽然心中不乏异议,但是……毕竟蓝澜都这么说了,那也只能这么认了。
圣元人不怕蓝澜,但却真的是怕死了蓝澜身旁的嬴若樱。
如今最能吸引火力的挡箭牌许柏廉不在,他们这些福利旅游团的人哪里敢去招惹秦国的煞星?
虽然长公主现在只是通过直播技术投来一个投影,但宗师神通鬼神莫测,谁敢说投影就不能杀人呢?
圣元人偃旗息鼓后,便轮到秦人提出假设,然而在异物领域,秦人的研究着实不足,虽然各有猜想,也各有依据,最终却都在讨论中被逐一否决。
“也罢,看来这个问题一时半刻是难有定论了。”最终,朱俊燊主动收回了禁魔石,笑道,“不过这也是魔道的魅力之处——永远都有未知,永远都需要我们砥砺前行。”
一番客套话之后,晚宴便进入了闲散环节,不再有统一话题,众人各自凭兴趣畅所欲言,顺带大快朵颐。
现场气氛相当放松,许柏廉不在,圣元和秦人就不至于剑拔弩张,长公主虽然留有投影,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南疆战场,大多数时候都静坐着一言不发,随着晚宴气氛热络起来,她的威慑力也逐渐冷却。
但实际上,长公主并没有闲着。
一方面,她的确已经来到南疆前线,重新开始镇压忽然骚动的荒蛮之灵,另一方面,在迷离域中,她与朱俊燊的对话始终没有断。
“殿下,你感觉怎么样?”
长公主冷笑:“你是打定主意只要我来说难听的话了?温文儒雅的宗师大人?”
朱俊燊也随之一笑:“也对,那我就不客气地说了:夜郎自大。”
“呵,长生树下的娇嫩花朵,都是一个德性。”长公主语气满是讥讽,“周赦的愚民之道贯彻地足够彻底了,好歹也是一群位高权重的老头子,能把禁魔石联想到虚化遗族上,简直可笑。”
朱俊燊接下来却笑不出来:“所以,白骁身上的异物,也没法指望圣元人能有理论来解释了。”
说到白骁,嬴若樱也笑不出来了,冷哼一声道:“解释什么?感染异物,让他去死好了。”
“白骁倒是不会死。”朱俊燊摇了摇头,“若是异物感染会致死,他早该死上十次一百次了,许柏廉只是沾染了一点余波就被腐蚀地生机丧尽,基本不大可能活着回到圣元,这等剧毒之物的厉害,实在超乎想象……”
长公主讽刺道:“而你就让这病原体在学院内悠然闲逛了几个月!”
“在许柏廉尝试置换记忆之前,异物没有任何扩散迹象。”
“现在有了,你还在等什么?”长公主的声音更显讥讽,面对这位天下第二人,她是真的一点恭敬都欠奉。
然而联想到两人往常在私下里对话时,嬴若樱那冷淡却丝毫不越矩的认真态度,朱俊燊只能感慨雪山人真是魅力无穷,硬生生将一个彬彬有礼、冷静而理性的长公主刺激成了现在这模样……话说眼下的重点不该是如何处置已经死到临头的许柏廉么?怎么还是要对白骁的话题纠缠不休呢?
但是,长公主提出的问题,也的确需要正面回应。
“我在等圣元人的反应。”朱俊燊说道,“那毕竟是他们培养出来的魔道宗师,就算是边缘化的宗师,始终也占据了至高一席,而且是难得没有占用太多长生树资源的异类,这种异类若能顺利发展,很可能为人类拓展出第十四个席位,价值非比寻常,不可能随意舍弃的。”
长公主于是也沉下面色,认真思考起来。
“如果圣元人真要插手,不该等到现在,周赦行事虽然偏爱后发制人,但不至于迟缓到这个地步,我倒觉得许柏廉从一开始就是弃子,甚至异物感染都可能在他预料之中。当初那群星之眼的异象可是你写进公开信里发过去的!”
朱俊燊却摇头否决了这个猜想:“他不会拿异物开玩笑,普天之下,没有人比周赦在这个问题上更保守和敏感……”
嬴若樱说道:“那你要怎么解释周赦此时仍无动于衷?第一,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第二,他知道但不介意,第三,他知道,介意,但无能为力。你觉得哪一种解释,能符合天下第一人的人设了?”
朱俊燊紧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嬴若樱又说道:“东篱城那一战我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了,虽然许柏廉那疯狗,再来十次我也能打爆他的头,但是把这种废物派过来让我打,周赦显然是故意的,我当时就感觉那整条船都是东大陆的弃子,让我们能安心无忧地吞下树种……但仔细想想,这似乎又有些小题大做。”
朱俊燊说道:“我还是难以理解周赦这种做法,要放弃子,有一百种更好的选择,他们圣元皇室找不出不受欢迎的皇子吗?”
曾经亲手杀过某皇子的嬴若樱怎么听怎么别扭,但也知道朱俊燊此时就事论事,根本心无旁骛去语言讥讽他人,也只能先按捺住了,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你只是以己度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弃子论虽然匪夷所思,但你换个角度来想呢?许柏廉不占用多少长生树资源就成了魔道宗师,固然可能开辟出新的宗师席位,但这个席位是可控的吗?或者说,周赦真的希望开辟新的宗师席位出来吗?”
这个问题,倒是问得朱俊燊当即一愣。
嬴若樱冷笑道:“你一生专注学术,政治上的勾心斗角比学生还要稚嫩。我问你,天下第一人,这个称号就没让你产生一点联想?”
朱俊燊被问得更是茫然,这能有什么联想?我一个天下第二人,需要联想第一人什么?等等,莫非长公主殿下你最近查抄女兵的小说查抄太多,也中了腐毒么……
嬴若樱在迷离域中的怒火顿时形成实质:“你脑子进水了?!我说的是皇帝!所谓天下第一人,不就是帝皇、君主么!?你什么时候见过皇帝喜欢身边有很多亲王的!?”
朱俊燊这才恍悟。
的确,他以前从来没有以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
毕竟他只是天下第二人,而且醉心学术多过其他任何杂务——也是拜其所赐他堂堂宗师居然贫困潦倒——在纯粹的学者看来,能够同行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魔道奥秘无穷无尽,单凭一己之力,终其一生也难有成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朱俊燊才会担任学院院长一职,数十年如一日地教书育人,培养出了一批极其出色的魔道大师……但是,如果不是以学者,而是以政客的眼光来看待此事,的确会有不一样的结论。
“而且你和周赦打交道最多,应该知道他从来也不是什么求道者!”
朱俊燊一怔,神色略微黯然地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或许这也是天下第一人的代价吧。”
“少给自己技不如人找理由了,若是真有机会当天下第一人,你会因为不愿承受代价而放过机会么?”
朱俊燊不由菀儿:“说的也是,终归还是我技不如人,若是真有机会当天下第一人,我当然不会放过机会。”
嬴若樱又讥讽道:“毕竟天下第一人的贷款额度更高,还会有金主主动投资赞助,不求回报,而天下第二人就逊色许多,毕竟人们只会记得天下第一这四个字,没错吧?”
朱俊燊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许柏廉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置?”
“跟我有什么关系?在你们红山城出的事,你们红山人自己去挖坑埋了他呗。”嬴若樱轻描淡写,然而话音未落,女子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散华之影……”
——
在两位宗师的迷离域对话中,盛大的学术交流晚宴也终于落下帷幕。
氛围远比人们预期地要温暖和睦,秦国,圣元的魔道士们一边交流着彼此的魔道理论,一边也就着餐桌上的菜肴畅谈两国美食文化,最终在酒足饭饱后依依惜别。
若非主桌上,长公主依然面色如霜地镇压着场面,这宾主尽欢的画面,简直是两国友谊源远流长的经典写照!
那么理所当然,在长公主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就一切回归常态了。
一个刚刚还和秦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毛发稀疏中年,以内急为由,在晚宴结束后便脱离大部队,甩开了红山学院的服务生,一路急跑,回到了新湖酒楼。
他身躯肥大,脂肪厚实,几乎有郑力铭的六成水准,奔跑时身上就似荡漾着惊涛骇浪,脚下更是不断震撼着大地,才跑入大堂,就惊得酒楼内的年轻住客们高呼地震天灾……
此时,这位毛发稀疏中年,已经完全顾不得什么圣元人的骄傲和矜持了,一边伸手拨开前来劝阻的侍者,一边快步奔行,往许柏廉的套房而去。
奔行间,一张油腻的脸上写满了羞恼。
作为学术团的重要成员,虽然他的确是靠着与皇室的姻亲关系才能加入这福利旅游团,可他从来也没将自己定位为“关系户”。
他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太多的人喜欢以貌取人,对皇室姻亲又有偏见……却不想,若没有几分本事,凭什么能和圣元皇室攀上关系?
然而一个如此骄傲的人,却在晚宴上遭遇了生平绝无仅有的羞辱。
他这么丑态毕露得荡漾奔跑,当然不是因为他喜欢挥汗如雨地锻炼,更不是他审美变态,喜欢炫耀脂肪,而是他最擅长的行进方式,魔能漂移无法使用了!被逼无奈之下才会徒步行进!
晚宴上,他与秦人在喝酒畅谈时,借着酒兴言辞略有不逊,于是被主桌上的长公主瞥来森寒如狱的目光。
只一瞥,他的全副神通就凝结成了北境的冻土,本应流畅自如的魔能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与什么散华神通无关,嬴若樱完全没兴趣对一条杂鱼施展自己的绝技,她只是将自己的厌恶之情以目光投递过去,仅此而已。
然后毛发稀疏中年的魔器就失去了控制。
这种现象在魔道界并不少见,或者说并不难解释。
就如同一些草食性的幼兽在见到凶残的天敌时会不自觉地腿软乃至失禁,魔道士在遭遇上位者的威压时,也会有类似的失态,这是生物的本能,也是魔道的基本规律,但是……
无论用什么理由去解释,洗刷,终归不能抵消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
毛发稀疏中年,只因为秦人长公主的一瞥,就赫然“失禁”了!
而这一点,整个晚宴殿堂里所有人都一清二楚,毕竟赴宴的哪怕只是学生,也都是有着相当见识的魔道士了。所以虽然没人开口戳破,但那不断投射来的复杂目光,却如十八般兵刃一般将他戳地体无完肤!
毛发稀疏中年甚至不敢在晚宴结束后和队友汇合返回酒楼,而是如丧家之犬一般,独自仓皇而逃。
极度的羞恼,必须要有一个发泄的对象,而这个人……在他看来只能是那个本应承担下一切责任的团长!
是许柏廉的责任,若非他临阵缺席,这场晚宴怎么可能有什么“宾主尽欢”!那看似和睦友爱的画面,其实是对圣元人最好不过的嘲讽。
因为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和平友爱的交流团,圣元人是豺狼,是猎人,而秦人只配当温顺的绵羊……若是豺狼沦落到和绵羊和睦地吃草,那还有什么资格去作狼?
一时间,朱俊燊那基于本性而呈现出的宽和姿态,嬴若樱忙于前线战事而选择的纵容妥协,在毛发稀疏中年看来都成了变相的嘲讽。
而这一切都是许柏廉的错!他本应在此时此地,以符合高傲的圣元人的身份向秦人发起复仇,不惜同归于尽也要为圣元夺回荣光……可在这紧要时节,他却“身体不适?!”
一个对自己的肉身进行了多次禁忌改造的人,还能有什么不适!?全都是借口,分明是他被秦国的长公主吓破了胆子……不,恐怕还不仅仅是吓破胆子,他分明是对那白发魔女起了妄念!
思及至此,毛发稀疏中年的脚步更为沉重有力。
虽然来自长公主的目光,仍是余威未消,但他心中已经涌起了几分激动。
许柏廉啊许柏廉,你当了一辈子疯狗,依仗的无外乎就是自己无所顾忌,无可失去,但现在你却自己给自己添了把柄,而且还正好被我握在手里,那也就别怪我……
下一刻,毛发稀疏中年终于走到了宗师套房门前,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来准备敲门,但在肥硕的拳头落下的瞬间,房门便无声息地敞开了。
毛发稀疏中年一时重心不稳,几乎跌跌撞撞地摔入房中。
而一阵踉跄之后,他抬起目光,只看到那条被他定义为丧家之犬的许柏廉,正挂着一幅好奇的笑容,上下打量着他。
那份好奇,让毛发稀疏中年倏地感到一阵战栗。
他总感觉那笑容和目光,完全不像是在打量同类,反而像是在观察什么稀罕的展品。
这观察异类似的目光,实在比赤裸裸的杀意还要恐怖骇人,毛发稀疏中年的雄心壮志顷刻间就凝结住了,体内好不容易恢复运转的魔能也重新停滞下来。
自然的,他再次在上位者威压之下“失禁”了。
毛发稀疏中年的心中简直要带着哭腔破口大骂了。
不是说身体不适,没法出席宴会么?看现在这模样,有半点不适的样子么!?
许柏廉端坐在客厅正中,身姿笔挺地就仿佛每一个课堂上都会有的优等生,脸色虽然略显苍白——但考虑到他的本色,这略显苍白简直是他正活力四射的明证!
而在中年人心中五味陈杂之时,许柏廉开口道:“杨宇大师,这个时候到访,有何指教?”
这句话让毛发稀疏的杨宇当场就是一愣。
杨宇大师?这是在说我?不错我的确姓杨名宇,有着大师……或者说近似大师的魔道修为,但是你许柏廉什么时候这么恭敬客气地称呼过我?
标准的开场白,应该是废物、胖子、死猪之类才对啊……
可惜在许柏廉那诡异的目光注视下,杨宇甚至不敢提出自己的问题,结结巴巴地回应道:“我,我听说宗师你身体不适,所以来看,看望你。”
“哦,原来如此,那么……”许柏廉沉吟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微笑,“多谢你的关心,我已经没事了。”
“是,是吗,那就太好了。”
说着,毛发稀疏的杨宇忽然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
“这是什么怪味……”
身为魔道士,杨宇身上并没有太多称得上特长的东西,然而那得天独厚的大鼻子,却着实让他感到自豪。他不但可以比猪狗之类牲畜更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的气味,甚至可以嗅到“本不该存在”的无形无质之物。
例如阴谋的味道、死亡的味道、童贞的味道、或者……异物的味道。
而此时,他就感觉自己鼻头发痒,有一股腥臭的刺激性气味自房间的某一角落不断弥散出来。
杨宇下意识转过目光,脑海中则浮现出了宗师套房的结构图,意识到那是厕所的方向。
许柏廉笑了笑:“刚刚我身体的确不太舒服,所以吐了些东西出来,杨宇大师打算亲眼看看吗?”
杨宇悚然一惊,暗骂自己怎么脑子进了水,还敢在这个时候瞎起好奇心,连忙摇头:“不必了不必了,宗师大人能恢复健康就比什么都好,那,那我就不多打扰,先告辞了。”
杨宇此时哪还有心思去关注许柏廉是不是真的没事……最好是他口头逞强,实际已经回光返照,命不久矣。甚至杨宇都不介意亲眼见证许柏廉七窍流血而亡!因为萦绕在鼻端的腥臭味道,已经酝酿成了宛如实质的“不祥”二字!
所以现在杨宇除了亡命而逃,根本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说完告辞,立刻转身狂奔出了房门。
在那脂肪荡漾的波浪中,宗师套房的大门悄然关闭,而门缝中流露出的属于许柏廉的笑容,丝毫没有变化。
——
过了好一会儿,圣元团队的大部队才在红山人的带领下回到了酒楼,各自回到房间安置休息……酒楼的侍者们为了招呼这些人,也是好一番忙碌。
好在圣元人在晚宴后是真的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气再折腾什么了,很快就各自回房安生下来,让新湖酒楼的人也松了口气。
“总算是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哦!”
酒楼的轮值主管擦拭着汗水,不由叹息。
身后的一众侍者无不用力点头以示赞同。
新湖酒楼作为红山城首屈一指的高档酒楼,在赚取惊人利润的同时,自然也要承担着远超寻常的经营压力,来自天南海北乃至大洋彼岸的贵客时常造访,其中大部分……其实都不怎么好说话。想要伺候好这些人,着实需要人呕心沥血。
今日主持工作的轮值主管在新湖酒楼已经工作超过十年了,亲眼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的管理者因疲劳、压力等诸多原因倒在岗位上,很清楚新湖酒楼的高薪并不是那么好领的。而当他得知自己轮值期间要接待圣元团队的时候,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想不到实践下来,却比预期得要简单许多。
那些传闻中高傲而刁钻的圣元人,就像是刚刚喷射过熔岩的火山一样温顺,全然没有刁难和羞辱,非常乖巧地顺从着酒楼工作人员的指引各自安歇了下去,过程顺利地让人怀疑自己在做梦。
而就在他理清思绪,准备宣布今日工作完成,大家可以去后厨小小庆祝一番时……忽然一个年轻的侍者皱着眉头问道。
“说来,我记得之前有个胖子好像是跑到宗师套房那边去了?你们后来有谁见到他了吗?”
众人愕然,彼此面面相觑了一番,却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轮值主管顿时感到一阵扫兴,皱起眉头说道:“管那么多干什么?圣元人又不是迷路的小孩子,新湖酒楼也不是百年凶宅,还能在这里把大活人丢了不成?说不定那胖子就一直留在宗师套房里没有出来,所以我们没再见到他又有什么稀奇?”
“等等,不是说圣元的那位宗师性格乖戾,一向独来独往么,他把那胖子留在房间里做什么?”
“做什么都不管你的事,人家身体不适,口味刁钻,偶尔想要调剂一下口味,不行吗?”轮值主管已经受够了年轻人的好奇心,说完便挥了挥手,“好了,工作的事情到此为止,接下来是咱们的休息时间,我就一句话,不醉不归!”
“哦!”
一片欢呼声中,就连最先提出质疑的年轻人也将那点微不足道的疑惑抛诸脑后。
是啊,圣元人的死活管他们什么事?最好是他们在抵达东篱城之前就遭遇海难全军覆没,全体秦国人都会为之“默哀”的!
——
与此同时,远在希望之海彼端的东大陆圣元帝国,高高的云层之上,细密的树木枝叶在洁白的云层上投来斑驳的阴影。
树荫下,周赦微微垂下目光,视线仿佛越过了遥远的希望之海,直抵秦国的腹地。
片刻后,他沉沉地发出一声叹息。
“可惜,我终归不是求道者……”
然而叹息未止,周赦就收敛了声息,因为他感到自己身后多了一人,或者说,多了一物。
周赦没有回头,只是有些疑惑地问道:“许柏廉?”
“议长大人晚上好,别紧张,只是来报一声平安的。”
顿了顿,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没事。”
周赦身后,许柏廉绽开笑容,雪白的牙齿宛如皑皑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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