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没多久，程何期就开学了。

此前程母旅游小半个月回来后，看起来有了些变化，心情明显不一样，整个人都显得年轻松快了很多。特别是她一个人的时候总动不动就会露出些小女儿神态，好比一个小矿泉水瓶子里面水都喝光了，还舍不得扔掉，时不时就拿在手里把玩，看着看着突然就有些脸红起来，嘴角露出一抹笑。

那么一个小小的空瓶子，显然也是有故事的，只怕还是个浪漫的故事。

近来程母也喜欢每天带着冠军去公寓楼不远处的公园里散步，顺便偶遇另一个小区里的某位老教授。正巧这位老教授之前也去了一次旅游，更巧的是跟程母同一天同一辆大巴回来的。

程何期看破却不说破，看着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粉红泡泡，看着程母时不时不自觉的腼腆羞赧，只装作不知。

他其实也暗中打探过了对方的情况。

老教授年过半旬，早年丧偶却一直未再娶，独立将独生女养大，就担心会委屈了女儿。女儿出国留学后认识了喜欢的人，几年前又嫁去了国外，一年难得回来一段时间陪陪父亲。

女儿幼时曾经害怕爸爸会再娶，小小年纪的她看过很多周围同学有了新爸爸或新妈妈后的样子，她既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又惶惶不安不知哪天爸爸会领着一个陌生女人告诉她“快叫妈妈”。

没想到她的不安被她爸爸察觉了，并说以后就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这个家里绝不会有第三个人，还郑重告诉她，她的妈妈是不可取代的，是他唯一的妻子，也是她唯一的妈妈。

老教授遵守了对他女儿的承诺，不但没有娶新人，甚至身边连暧昧的女性都没有，全身全心都放在了学术工作和女儿上。当时很长一段时间女孩儿都是为此庆幸的。

可当她长大后，上了大学读了研又考了博士，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回过头来更深刻地体会到父亲对她深沉的父爱和无私的奉献，感动之余也不由愧对为她付出了一切的爸爸。

如今老教授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以后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怕是会寂寞，偏偏又不愿去国外居住，女儿又没法长时间在国内，便也希望爸爸身边能有个知冷暖的人陪着。

只是老教授一直没这方面的意思，女儿曾替他拉过几次线，可惜都无疾而终，反而老教授被气极了差点跟她脸红脖子粗，最后女儿也有心无力，只能顺其自然，不敢再拉配郎，却是始终对老教授不放心。

老教授能为了女儿一直不续弦，这样的事称得上是牺牲奉献了，天底下没几个男人能做得到，多的是妻子过世才两三个月不到就娶了新妇进门的，哪怕妻子在世时两人看起来再如何海誓山盟恩爱异常好像一个没了另一个也快活不下去。

一切都抵不过现实的残酷和人性的自私，一切的誓言都不过是风花雪月时的锦上添花，临到头来，才明白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但老教授能做到，人品总归是信得过的。

程何期也观察过一段时间，觉得没什么问题，便也放任程母和他自由发展。他也不多说，怕反而适得其反。寻思只等到了一定程度，适当的时候有意无意透露一下他希望程母幸福快乐的意思，至少让程母知道他不会反对，不必因他而有顾忌。

程母有个伴陪着，程何期放心了许多，接下来的重心还是放在论文和实习上。

开学才没多久，程何期已经找好了实习场所，是个关于动漫设计制作的小公司。

结果进去了才知道，面试的时候文女士用谦逊的口吻所说的小公司，可真是太抬举了啊喂！

那根本就是个春节前大年三十那天——即距离他应聘前一个多月才新开出来的、包含两位老板在内员工一共才三个人的新开办公司！哦，他自己也算在了这三个人里占去了一个名额。而且不少工商税务方面的手续都没办齐的那种！

场地倒是快有一两百平方米，为此程何期只有更黑线。大冬天的，空荡荡的，更冷了有木有！

另外，截止目前营业收入为零，待完成订单为零，利润为负五十万，因为有水电费、租金、办公用具等一系列固定和非固定开支。

所以，这其实连小公司都称不上，压根就是个有了今天不知明天在哪的微型公司！随便哪起一阵风兴一片浪就能将之刮走沉没的那种！

程何期不知从何吐糟，奈何已经被拐入了狼窝，也只能与狈为舞了。

其实他原本有意的不是这家，而是一个处于发展期的中小型企业，结果被截胡了……

他一个本质上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看着人家二十几岁的姑娘使劲浑身解数拉住他不让往隔壁走，水都不喝一口地跟他滔滔不绝讲了近一个小时。诸如别看他们虽然现在是个小公司，以后肯定会发展得全国各地遍布他们的分子公司，口若悬河摩拳擦掌大展前途，誓作行业老大，描绘的蓝图十足美好引人向往。甚至最后宣称他来的话，以后就是元老级人物……

末了，文女士双手“啪”地一合摆在胸前做祈祷状，一双丹凤眼眼泪雾朦胧地望着他：“拜托，来应聘我们公司吧！待遇都好说，别人开多少，我给你多开两千怎样？而且我们公司十分人性化，绝不剥削苛待员工！你有什么要求也尽可以提，我们都尽量满足！来吧来吧！不然我今晚就要被那家伙扔出去睡大街了！”

端得诚意满满，又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于是某人一步错步步错，向无底深渊迈了一步又一步……

当时程何期才刚点头，还没到下一刻呢，这头才点了一半，手里的简历就被文女士抢了过去，好像生怕他反悔，又好像一份简历就好似一份签了约的合同。

不仅如此，文女士一手抽走简历，一边就是壮志豪云：“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兄弟了！自家人，甭客气！”说着狠狠一拍程何期的背，将人毫无防备下拍得差点趔趄了下，御姐范儿十足，一下子将最初的小鸟依人样破坏地淋漓尽致。

事后饱受劳役摧残的程何期提起此等厚颜无耻的“双面娇娃”，文女侠轻描淡写道：“那不是怕一开始就把你吓跑了么！”

因为她真的会被温学长扔去睡大街的！不是开玩笑博同情！不过这点真话就不用拿出来讲了，忒丢份！就让人以为是玩笑话好了。文淑一脸“偶是大姐大”的神情回到自个办公桌上继续画画画。

也是后来程何期才知道文淑（大老板）那么积极地非要拉他进来，是因为连续大半个月招人失败无数次的文女士被温默言（二老板）下了最后通牒：“哪怕是阿猫阿狗今天也得招一个过来！”

至于为什么二老板不亲自下海？那是因为温默言老板人如其名，不善言辞，默默无言，面对不熟的人可以对坐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温老板去人才市场招人的结果只怕会比文女士更惨烈。

文女士贯彻温老板金言，拼着“要么你没命，要么我没命”的信念誓要不辱使命，奈何没人愿意投他们简历，一听是两个人的新开办微型公司，个个都退了，连捏在手里刚想递出去的简历都及时收了回来——浪费可耻！

于是后来文老板终于学乖了，拉到“程（YUAN）大头”的时候便技巧性地隐去了一些太过明确的东西，譬如人数啊新开办啊之类的；又模糊了一些概念，譬如具体做什么事务啊；但强调了绝对重要的部分，那就是待遇问题！

然后也不挑剔地非要找经验老到的财会专业人员，从有八年工作经验以上，降为三年经验，再降为应届毕业生也行，最后降格为只要是个人就行……

于是程何期就是那个“是个人”的“阿猫阿狗”……

以致于进去的每一天，他都忍不住要扶额，深觉不靠谱。一次又一次感叹是上了贼船！

其实到程何期如今的程度，思考得要比一般人都多得多，自然不会真信了对方画的那些蓝图馅饼，却也难免被对方的朝气蓬勃所渲染。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老板亲自面试。

文淑是大老板，一开始文女士就毫无架子地明说了。

能跟老板直接接触，机会会更大，当然也更考验能力。

而且，真的是很少会有大老板亲自来人才市场面试员工的，甚至可以说，绝无仅有。

但不管如何，总归让程何期有了那么点兴趣。

本来他也没打算现阶段的实习和以后的就业会是同个公司，虽然他目标已经将工作地点放在了如今这个跟程母公寓所在的同一座城市里。

这样往后不再在那座国际都市里，碰到不该碰到的人的机会会小很多。如果不是原主的大学正好就在那里，他是不打算再在那个大都市里待下去的。目前只剩四个月了。

就这样他想着总归是一个实习单位，暂时换换环境也不错，一切到毕业季再说，届时招聘潮选择的机会更多。

以致于他第一天上班，然后得知残酷□□的真相时，麻木了足足一天！

可不就是要老板亲自出面面试么？毕竟只有老板，没有职员，自然也没有人事……

他纯粹就是想多了！什么老板重视底层员工，深刻明白员工才是企业的生命之火，所以才亲自下来把关人才的招聘……

程何期只觉惭愧无比。把老板想得太高大上，将过高的期待和要求强加在了别人的身上，是他错了！www.)

于是他为他的错误，付出了代价——第一天就累成条狗。

此后更是天天荣登冠军的小伙伴宝座……

每天晚上回到公司宿舍，瘫在床上安慰自己：万事开头难，慢慢步上正轨，会好很多……

肯定会好很多……

而这句话，他一念就念了——他也不知道念了多久，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