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怀恩在她蓄力即将爆发前讪讪收回手, 却没有再坐回去,靠在车壁上,侧目瞥到她端坐时挺直的背。许是因方才在水下冻的时间太长, 她面色仍旧苍白, 连此刻的怒气也减了几分, 只觉僵冷。
他低低叹一声, 再不敢轻易碰她。默了默看她并未斥责或驱赶自己回去,才轻声开口:“殿下恕罪, 臣并无恶意……”
晏朝转头看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又将眼睫垂下。
她抿唇,半晌才道:“多谢。”
“殿下方才不是已经道过谢了, ”兰怀恩笑意温和, 径自弯腰挪身到对面去,两手交叠在膝上, 思忖片刻道,“殿下入主东宫已久, 臣混迹宦官也有十数年,无论原来什么样子,眼下都各自为战,时间久了假的也都成真的了。太监本来就是伺候人的,殿下不必客气。”
他这话说得含蓄,却刻意又点出二人身份, 不过这一次倒比从前显得稍真挚些, 没有再话中带刺。
时间久了假的也都成真的了。这句话在晏朝心底又回想一次,细细思来仿佛也确实如此。
她面上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忽然问起来一桩无关紧要的事:“你今日饮酒是为何?”
知他鲜少会有把柄落到别人手上, 然而听程泰的语气,他还为此误了事。
兰怀恩却先去嗅身上,仍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儿。不免蹙了蹙眉,先答话道:“徐御史之母冯氏死了,臣高兴。一时没忍住,多喝了几杯。冲撞到殿下,倒是臣的罪过。”
晏朝一时无言。看到他吸了吸鼻子,低头像是承认罪责,却又不以为然,口吻低细而缓和:“……当然,是臣下的手。”
她问:“你跟本宫说这个做什么?”
“殿下必定是有所猜测了,臣验证您的猜想。不过臣既然敢说出来,自然早有准备。”
兰怀恩的身世在京城并不算什么秘密,甚至还有许多人明里暗里地传。他恨冯氏,更恨徐家,在朝堂上对徐桢有所忌惮,然而于他而言私下里使些别的手段亦不算意外。
晏朝不知为何,莫名涌上一股悲凉。徐桢算是兰怀恩在这世上唯一
的血亲,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中间隔着血海深仇,此后相处怕是真的不会再留半分余地了。
又多一个与他残杀为敌的人。
他要所有人将他捧上地狱么。
兰怀恩身为皇帝近侍,又执掌东厂,在宫外有皇帝赐给他的宅子,只是他平日不常回去,宅子里一应布置仆佣皆齐全,也仍算作是空宅。
马车在大门外停了片时,兰怀恩吩咐车夫走偏门直接进去。
晏朝稍微拨开帘子,正巧望到那扇大门上,该挂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
她有些好奇,只当是他因不常居住所以便没有置办,这样想着还是随口问了一句。
兰怀恩已预备好下去,听见她问,回道:“宅名冠上徐字臣嫌日日看着恶心,冠以兰姓,臣与干爹缘浅,仿佛也不大合适,便空着了。左不过一座宅子,说是东厂的,也无人不识。”
进了内宅,兰怀恩当即遣人去备了热水,换洗衣物暂先取了寻常男子衣袍。后欲去请个大夫为她瞧瞧时被拒绝,只说:“暂且不妨事,宫外不宜多生事端。”他只好作罢。
待兰怀恩再见到晏朝时,她已如常清隽,面色红润许多,只是眉间略有怅色。他忽然想到,她仿佛平日里便很少有展颜愉悦的时候。
房中沏了茶。然而晏朝已不敢再轻易饮用。
兰怀恩温和一笑,也不强求:“殿下素来谨慎,这一次倒是栽在茶上面。”
晏朝端坐,算是默认,正色问他:“怀清大师说你要见我?”
他点头:“是。当时臣有些醉,但想起来殿下是要问我什么东西来着,恰好福宁寺近在眼前,便进去了。”
“你对本宫的行踪倒是清楚得很。”
“殿下不是年年如此,”他一抬头,看到她脸上渐起的愠色,忙转了话题,“您要问什么来着?”
晏朝站起身,居高临下睨着他:“先蚕坛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储君遇刺不是小事,且又是在皇城脚下。消息传进宫里,皇帝当即派了御林军前去福宁寺。
不过御林军比东厂慢了一步,至寺中时刺客已尽数伏诛。寺后山中一片狼藉,原是最偏僻宁静的佛寺被一场乱子
搅得鸡犬不宁。三方人马分开搜查,却仍不见太子的身影。
梁禄心里焦急如焚,扯住一个太监问:“你们督公呢?”
那太监直摇头,后想了想又说兰怀恩也去了寺后,但再不闻消息。
梁禄心下顿时一沉。若是兰怀恩要对自家主子下手,两方夹击之下情势愈发不妙了。
他派人去调查时,发觉线索已经全断了。与晏朝单独接触过的怀清大师已溺毙在湖水中,是失足还是人为尚不清楚,刺客一共二十余人,除却被诛杀的其余尽数自刎。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人再说。
他立在寺中,将怀清同门都叫了过来,一个个挨着问。得到的结果却也不过是一问三不知。
晏朝往年来时亦是不肯轻易透露行踪,也不许人跟着。正心焦着,忽有一个太监过来,于他耳边低语几声,梁禄顿时脸色一变,只得先吩咐小九前去。
他深吸一口气,暂且将东宫的人撤回来,离开了福宁寺。
因皇帝派了人来迎护,晏朝回宫时阵仗便比出来时要大得多了。
随侍身边的是小九,他低声禀道:“殿下,督公已先行回宫。”
晏朝应了一声,接着问:“梁禄呢?”
小九忽然便有些犹豫,回道:“……邱指挥使将梁公公扣下了,只说是要问话。”
晏朝拧眉,心底涌上怒火,抿了抿唇,沉声道:“你去,告诉邱淙,眼下该查的是刺客,不是东宫的人。带着本宫的令旨将梁禄带回来。”
小九并未即刻离开,踌躇道:“那殿下您身边……”
“马上就进宫了,本宫这里无需担心,你速去。”
“是。”
晏朝进宫先回了东宫更完衣理了仪容才前去御前面圣,巧的是信王也在。兰怀恩将该回禀的都回禀过了,皇帝给他派了任务,御前太监便只有计维贤在。
信王见她进殿,转身一礼道:“太子可还安好?父皇已牵挂你多时,总算见你来了。”
晏朝目光微深。这是说她来晚了?路上原还犹豫需不需要回东宫一趟,眼下看来还是有必要的。信王惯会挑刺,若再多个御前失仪的罪名,她可就有些应对不来了。
她只颔首回礼
,并不理会他,先朝皇帝行了礼,又告罪:“儿臣来迟,父皇恕罪。”
皇帝摆手示意她平身,将她周身上下打量一番,才道:“兰怀恩已经禀过了,说是太子受了伤,可传了太医?”
她一怔,旋即说道:“儿臣慌忙逃亡之际落了水,但并未受伤。劳父皇牵挂,儿臣现已无恙。”
信王面露关切之色,蹙着眉问:“究竟是何方贼人,能将素来稳重的六弟逼得慌忙逃亡?我听闻锦衣卫也已前去调查,也不知情况如何……”
晏朝正摇头,又听上首的皇帝道:“太子身为储君,离宫出行需当慎之又慎,岂能将自身安危当做儿戏?”
此番话也的确在意料之内。她原也不期望什么,只得躬身垂首:“儿臣知错。”
“你身边竟也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梁禄统领东宫护卫,却令主子独身遇险,有失劝谏之责,朕已罚过他,你要将人带走便带走罢。”皇帝将案几上的茶杯一推,挪了挪身子道,仿佛并不在意。
晏朝周身顿时一僵,正要开口,信王恰又插进话:“都知晓六弟仁慈,宽容待下,现在连个将你置于险境的太监都不忍心处置,却能眼睁睁看着照顾自己数十年的乳母暴毙,这……”
“生老病死,天命难违,”她侧身,眼中分分明明的哀色落入他眼中,声音低沉,“四哥又不在东宫,如何知晓我是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的。”
信王神色一滞,干笑两声:“那许是,传言有假……”
“行了,”皇帝出声打断两人,深深看了一眼晏朝,淡声道,“温惠皇后当年忍看骨肉分离,倒是成全了应氏与太子这对母子,应氏殁后太子予其厚葬,也不算负恩。”
听皇帝忽然提及崔皇后,晏朝心下顿时一凉。
信王低低应了声是。眼中划过一抹狡黠,皇帝提起来温惠皇后,那他的目的倒是达到了。他暗自琢磨,其实此事还可以再利用一下。
皇帝又不咸不淡地宽慰她几句,说是福宁寺一事会查清。
晏朝谢完恩便出言告辞,走出大殿,外面正巧又下起雨来,星星点点的雨滴斜斜落到地面上,立在阶上远眺天边,天
色不算灰暗,一片洁净澄明。
小九看她上轿,方说及梁禄,晏朝点了点头,吩咐着人好生照看。
她眼睛稍酸涩,身上寒气未消,身上便忽觉有些冷。袖中手轻轻一攥,心道应当没那么娇弱。
起轿时她往大殿方向一看,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母后为中宫数载,皇帝记住她的,仍旧只有那一年大雪里的分骨肉。
半路恰好碰到兰怀恩回宫。她静静看他一眼,随意问了句:“督公查清楚了?”
“臣正要去回禀,”兰怀恩回一句,又走近些,续了一句,“殿下受惊,需得好生歇一歇。若再见风,怕是要得风寒。”
她应了一声,与他相背走远。
作者有话要说:狗皇帝,气死我了,越写越气,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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