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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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空翠疏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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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朝接过书, 垂首默默将书页整好合上,指尖不轻不重地划过书脊,眼波微微一凝, 半晌才温声说:“好。”

兰怀恩原也只是开玩笑, 又见她沉默, 没料到她会当真应声, 一时间有些意外。

正待再问时,晏朝已抬脚提步, 去将那本书放回架子上。他脚步轻悄地跟在后面,同她不远不近保持了三步的距离。

然后就分明看到她在转过身来时,身形顿了顿,才朝向他, 脸上神色仍旧平静, 语气轻缓:“是陛下有旨意么?”

还未及他回话,晏朝又道:“先出去说罢。”兰怀恩微微躬身, 颔首应是,侧身为她让出前路。

行至甬路转角, 兰怀恩忽然开口唤她:“殿下。”看她步子顿住,又说:“陛下倒没有什么谕旨,臣觉着与殿下有关,是以过来禀一声。”

“你说。 ”晏朝并未转身,只是听他这样说,心底不免多想了些, 目色略深。

兰怀恩默了片刻, 却问:“臣先想问殿下,于福宁寺您遇刺一事上,您是否已早有疑心之人?”

“是, ”她点头,却不点明,仍旧是不露声色,“你有话就直说。既然现在已经在查,本宫的疑心自然没什么用处。”

“那殿下有几分是疑心臣的?”

晏朝轻怔。当初疑心兰怀恩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多数人不敢说而已。邓洵一亲口向她提出来后,很快传到了皇帝耳中,说其中无人推波助澜,她是不信的。

如要问她是否疑心,还真说不清楚。她当时一心都在陆衍身上,知他定然有蹊跷,正思索着怎样入手,兰怀恩这边已是皇帝亲自解决。

她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只说:“你要对本宫下手,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

兰怀恩展颜一笑:“多谢殿下信任。”转而又道:“不过邓大人除了疑心之外,确实查到了些东西。锦衣卫邱淙也才上禀,说陆衍约莫一个月前,与宫中宦侍有勾结。顺藤摸瓜,查到了司礼监一个不起眼的典簿身上……”

晏朝眉梢一凝,问他:“那可是你手下的人。”

“算是罢,但臣平时也不怎么注意他。那典簿一直是跟在随堂太监成安身边的,而当年提携成安的恩主,是计维贤。”他说完,语气顿住,觑着晏朝的神色。果然是有所触动。

然而两人皆知,计维贤不是那么好扳倒的。论起资历,计维贤要比兰怀恩老得多。他在先帝在时便已于御前崭露头角,然而之后变动太多,也可以说是时运不济,被他人占了上风。

纵使现在成安定罪,也未必能牵连到他。更不必说由此涉及信王。

晏朝“嗯”了一声,又问他:“那陛下怎么说?”

陆衍那边仍是半分也不肯松口呢。

“陛下说审。据说从那典簿家中搜出来一些受贿赃物,其他臣还不大清楚。”

他叹了口气,接着语气便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殿下,臣觉得这事儿毕竟关系到您,您是该多上点心。虽说现在查到宫里头去了,但陛下若当真无心细究,或许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不了了之了……”

“你怎么知道本宫不上心?”她斜睨他一眼,却没详细解释。只不过锦衣卫那边她一直是尽量少接触,邓洵一一般都是有大进展才来禀她,而她的人暗中也并非无所作为。

她无意间眺目远望,忽然发觉平时常走的这条甬道,仿佛也并没有那么拥挤。

如果没记错,这个时间,绕过转角,会看到豁然明朗的一片空地,周围墙角栽种着松柏,四季常青,晴好的天气阳光都会稍显柔和。

“多谢督公相告,”她今日客气得有些过分,一回神看到兰怀恩半惊半疑的复杂眼神,轻咳一声,道,“你回去罢,本宫稍后会前去面圣。”

除却这一件,应当还是有其他事的。

兰怀恩回到东厂时,程泰紧接着来报,说已被逮捕的那名太监欲自尽。他正在洗手,方将手从铜盆里拿出来,腕上的动作一顿,又随意用帕子擦了擦,点头道:“意料之内的事。”

转过身看着程泰的脸色,又问:“人死了?”

程泰答:“没有,拉回来半条命。邱指挥使毕竟有手段,经过这一遭,要

撬开嘴可就简单了。”

兰怀恩将帕子往盘中一撂,轻嗤一声:“他要是早招了还好,眼下偏偏要嘴硬拖着。拖得越久,更让人怀疑背后主使居心叵测,计维贤地位也更危一分。”

他抬脚往外走,程泰紧跟在后面,颇有不解:“那督公……计维贤难道不知道这道理么?”

“他知道。但他更知道,那典簿若至死不说一句话,他便是没有一丁点的嫌疑,”他伸手整理头上冠帽,又挠一挠鬓边细发,吩咐道,“北镇抚司拷讯犯人时,你亲自去旁边听记,务必一切仔细。”

“是。”程泰躬身领命,还要再问什么,斟酌半晌,终没开口。

督公身处高位,从前并非没有遇到过类似构陷,然而也从没有像这一次这样麻烦过。

他手段素来果断,从不带水拖泥,要绕这么一大圈子来证清白——又或许,他从前才不管什么清白不清白,斩草除根事情了了算数。

虽说牵涉太子和皇子,还扯进了计维贤,但总体并不算复杂。督公现如今的动作很明显更倾向于太子这一边,对他自己仿佛并不担心。

程泰意识到这一点后,原是预备劝一劝的,后来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若是督公与东宫绑在一条船上,以后行事可就更方便了。

他自己一向不必思虑那么多,只知道老老实实跟着督公干就是了。

再开口时只问:“咱们还需要对成安下手么?”

兰怀恩一脚迈出门槛,口吻漫不经心:“自然。计维贤手下爪牙不少,扳倒一个是一个,更何况,这一次可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不过话虽这样说,成安的生死还是得由皇帝亲自开口才作数。

程泰颔首,又离他近些,轻声道:“督公,还有一事,属下不明……”

“说。”

“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孙善,您真的打算置之不理了吗?”他顿了顿,垂下头,按捺住忿忿不安的心绪,还是先认了句错:“属下自知不该逾矩多言……可督公毕竟常在御前,身边的人不清不楚,怕会误了您。”

“计维贤在我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我都

忍了,还怕他个随堂?再者,太子现在还没精力叫人在司礼监搅什么风浪。暂时先搁置着吧,孙善与御马监那边关系不错,万事又爱当和事佬,没什么坏处。”

兰怀恩倒是没生气,绕过他径直下了台阶,语气悠然:“让开路,我记着东厂平日里事情不少,自从到你手里,都懒怠了,你若无事就操练下属去。”

说罢也不管哑口无言怔愣着的程泰,径自出了门。

若不是程泰忽然提及孙善,他都快忘了这个人。当时从监栏院出来回到御前,便着手将司礼监内齐齐查了一遍,以各种借口换了不少人,力求自己能掌住的人里面起码都知根知底。

结果就查出来孙善这么一个人。他年纪比计维贤还大,为人圆滑,是以才能在几年前宫乱时安然保全下来。然而令兰怀恩没有想到的是,孙善竟是太子的人。

再往前查,孙善的兄长曾在中宫做过事,颇得温惠皇后崇信。而孙善确实与东宫偶有来往,不过连这几次并不起眼的交往,都挑不错来。

孙善递信尽在深夜。每次轮到他上值时照例去庑房净身沐浴,消息便藏在进进出出的宦官身上,后又送出去。

孙善可是宫里的老人了,威望不在成安之下,却异常低调。兰怀恩从前还对此疑惑过,却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他打了个哈欠,坐上轿子,游离的思绪还没转回来,不禁喃喃一声:“……我还道你光风霁月,根本不屑于这等阴诡伎俩呢……”

与此同时,成安已经慌得心急如焚。他求见计维贤多次,一直到了晚上才得以见着面。

一旁侍立的宦官在离开之前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成安知道计维贤也怕被牵连,但他连自身性命都保不住了,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计维贤是他仅有的救命稻草,也拿准了心思要把握住机会。

是以一进去先痛哭流涕跪伏于地:“恩主您可得救救奴婢性命!”

计维贤如何不知他是含了威胁的意味在里头,成安是他一手调·教起来的,该怎么机灵他清清楚楚。

他叹了口气,知晓此时不宜用过激的

言语来逼他。亲自起身将他扶起来,压低嗓音,温温和和地道:“我一手将你带到如今这个位子,又怎么能真忍心看你跌下去?只是如今连我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样吧,我给你指条明路。”

“求恩主赐教。”

计维贤转身执起茶壶,往杯中斟了半杯茶,递给他:“你先别急,喝杯茶缓一缓,等会出宫,拿着我的信物去信王府,找信王身边的太监做引荐,见上信王殿下的面,其余便都看你的造化了。”

成安接过茶正愣着,又听他提高了声音:“但是——你若将这消息透露出去,可别怪信王要你的命。”

成安顿时冷汗淋漓。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他得罪了计维贤自己凭着本事或许还能苟活,但现在上了他的套,得罪了信王,便是一定要赶尽杀绝的。

他也知道自己间接是在帮信王做事,但上面一向都有计维贤顶着,典簿那项纰漏的账计维贤已经和他算过了,现在命就只剩自己才能救得了了。

成安自然是连茶都没顾得上喝,匆匆忙忙连滚带爬出了门。

计维贤随后出了门,将那半杯茶往一旁的树下一泼,灯光下泛起细密的泡沫,轻微的滋滋声被掩盖在草丛虫声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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