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氏听学之所以闻名天下,其一是蓝氏以雅正为训,蓝启仁治学有方,虽是刻板迂腐,但是耐不住严师出高徒,无论多么无用的弟子,听学结束后也能人模狗样的。
其二便是以蓝忘机为首的范本,蓝曦臣与蓝忘机皆是刚过14岁便被当成了世家弟子的楷模,无论是外表容貌还是自身修为素养,均是当世之俊彦,再加上后来又多了个我,世人皆知姑苏蓝氏有一女,修为了得,善音律,负夙愿,降奸邪,只看这些,便在众女修中脱颖而出,更是比得过一些男修士。
只可惜入世覆面纱,虽瞧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但恐貌不扬,这在外门弟子连五官不端正者都拒收,代代容貌俊美的姑苏蓝氏中,世人觉得,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污点了。
可惜啊,他们错了,自这年听学结束各家弟子结业回家后,才知,这蓝三小姐虽不是倾国倾城美若天仙,倒也是容貌出色,朱唇皓齿,我见犹怜,自此姑苏蓝氏蓝无忧登上世家小姐榜一,不过,这倒也是后话了。
是因此两点,各家家主更是纷纷瞅准了时机,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姑苏,参与听学。
听学之时,每日的内容都不同,教授方式也不甚一样。
月水金日修身,火木土日养性,余下一天修行或是休沐。
今日,便是养性。
往常养性一课,先是抽选弟子背诵一些相关知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接着便将弟子分为两派,由蓝启仁提出一个命题,两派弟子根据自己的知识储备,自由组合,分为两方,一方进行论述,另一方再进行驳论,直至一方无话可说为止。这便是辩论。
蓝启仁会依据众人所言全面总结,之后若是时间尚早,便会让弟子默礼则,若是刚好,便可下课前往膳堂。
今日我正准备同往常一样,站在蓝忘机身旁划水度过时,蓝启仁出声了:“无忧,今日你与忘机各自一派,持对立观点。”
我一愣,好家伙,这是终于看不惯我背靠蓝湛这棵大树安然度过听学了吗?我抿着嘴唇点头答应。
魏无羡向来不参与辩论,但也总不与蓝忘机一方;聂怀桑因惧怕蓝忘机,向来是跟着我的,因此这次我便同魏无羡,聂怀桑等人为一方。
待众弟子分好之后,蓝启仁便说了今日的问题:“今有一城,城内数万人,忽时疫爆发,无药可救,然天道命数言,今有一不死之身的皇家贵族,一人捅其一刀可痊愈,屠全城亦可保。何如?”
话音落下,讨论声四起,但无一人出来作答。
这个问题其实就是说,有一座城池,城镇中数万百姓身染疾病,只有两种方法阻断时疫,一是所有染病的人都捅一刀这个人,或者这个人屠城。换言之就是,杀一人救城,还是屠城救一人。
“哎,阿忧妹妹,你说,我们选哪个啊?”聂怀桑拿着扇子问我,周围的弟子也都看着我。
魏无羡站在一旁,只是托着腮说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题,非要这种极端的吗?!难不成遍寻全天下的良医还怕救不了?”
我没开口,瞥了一眼对面的蓝忘机,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没动,身旁的弟子虽讨论了,倒也没发声,兴许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有一位胆大的人走到蓝忘机身旁,开口问了什么,自然,蓝忘机侧首看了看他,并未言语。
咦,蓝湛今日怎么一言不发。我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见他们还并无人说话,思虑之下,我开口道:“这个辩题无非就是弃一或者选一,若是我,必走第三条路--救此人,护全城。”
此言一出,原本充斥着讨论声的兰室,蓦然地静了。身旁的聂怀桑张着嘴一脸惊异地看着我。
我看了眼对面的蓝忘机,他身形未动,也没抬眼看我,只是兀自垂眸。倒是他一旁的一位弟子,动了身形,伸手向我作揖,道:“蓝三小姐,两全其美的事,怎会如此轻易,自古便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我点点头:“自是不错,然前人未有,未必后人不出。时疫爆发,本就不该有谁必须死。”
金子轩看了看我,说道:“蓝三小姐言是然。可天道命数,人之难违,二者必选其一,乃是一人与一城百姓相比,二者的重要性无需言说。”
我轻笑:“如此看来,你们择前者弃后者?”
金子轩大义凛然道:“一城百姓恐有数万人,若是这皇亲贵族是爱戴百姓之人,为百姓献身,倒也死得其所,若是贪赃枉法之人,死不足惜,反而还可救这数以万计的性命。”
我摇摇头:“那金公子又怎知,这一城百姓是善是恶。”继续道,“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废一善,则众善衰;赏一恶,则众恶归。善恶皆是人定,古人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大多数人认为他是善,那他就不是恶;反之,若众口讨伐之,那寥寥数语也无法转圜。金公子所言,即是把王归于恶,城归于善。若数万人恶,王为善,又该如何?”
金子轩一噎,他身旁的一位弟子出声驳斥:“蓝三小姐,你这可就是谬论,哪有一城人都是恶的?”
“那你又怎知这一城人都是善的?”我反问道。
弟子一愣,下意识接道:“那、那即便有恶者,也不能因为这些个恶人,就要全城陪葬吧?!”
“自然,所以,我才要都救!”我勾唇,缓缓而坚定道,“杀一是为罪,屠万亦不为雄。无论一人还是万人,天道又如何,该救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救。我便要逆天改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最后一句话一出,兰室便传来弟子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可能因为我的话过于狂妄,半晌都没人言语。我看向蓝忘机,他还是那样垂眸站着,仿佛入定一样,周遭发生了什么都与他无关。
眼见无人反驳,蓝启仁便开口道:“无忧所言,过于张狂,然细想倒也不失为一法,倒是提醒了我告诉你们,需切记,善不可失,恶不可长。”
本以为蓝忘机会与我有一场厮杀,可没想到他竟然只是看着,按兵不动,因而导致现在距下学时间尚早,于是,蓝启仁便决定再给听学弟子讲讲经书礼则云云。
蓝启仁拿着书卷,一本正经地边说边走:“其六必须积功磊德,慈心于物。忠孝友悌,正己化人。昆虫草木,犹不可伤。”
奇怪,蓝湛怎么什么话都不说?先前每逢养性之日,他可是能够凭只言片语就可说得对方哑口无言,凭一己之力舌战百家,哪怕对方用各种歪理他都能平静地说出道生一,一生二诸如此类的经典去驳斥并且大获成功。
我正听着,忽觉衣衫被人拽了拽,我便向后靠了靠,魏无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忧,这真的好生无聊,远不如先前你从容不迫的那番讨论有趣。我命由我不由天,真是恣意潇洒!”
我轻声笑了下,看着蓝启仁此刻离我较远,微微侧首好让他听到我说话:“书本内容,多是枯燥乏味。然细品之后,也别有一番滋味。魏婴,不如先好好听着,我父亲偶然会说些他的讲解,也是挺有道理的。”话毕,担心一旁的蓝忘机又瞪我,立刻坐直了身板。
蓝启仁自是没听到我二人私语,还在拿着书卷坦然道:“济人之急,救人之危。”
蓝启仁正走着,忽然我身侧弟子都闷声笑着。
嗯??我内心疑惑,发生了什么吗?
我看着前方的蓝启仁突然扭头,横眉冷竖对着众弟子:“笑什么笑!不许笑!”随即便转身继续讲学,此刻我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
蓝启仁的背后不知何时贴了一张纸,上面画了只长着胡子的王八,倒真是传神。
自先前那晚之后,我与江氏三人也算是认定了的朋友了,晚间倒也常常一起用膳。关系也渐渐越发熟稔了些。因此,对于魏无羡在课堂上时不时的浑水摸鱼,小打小闹,蓝忘机又不屑出手,我也便当作没看见,随他去了。
若是旁人,我倒是要当堂笑出了声,可这毕竟是我父亲,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魏无羡的杰作。还未待我有任何动作,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蓝忘机伸手一挥,那纸便到了他的手中,他拳头紧握,面色严峻冰凉,狠狠地瞥了一眼魏无羡。
我内心叹了口气,魏无羡是真的每时每刻都在挑战蓝湛的底线,若不是碍于教养,恐怕蓝湛早动手打他了。我趁着父亲正巧背对着我,偷偷地转身,在蓝忘机还未收回的目光下,对魏无羡正色道:“魏婴,别的我可以置若罔闻。但他是我父亲,还请你不要再开此等玩笑了。”说完也不顾魏无羡说了什么,我便转身继续听了。
半晌,魏无羡都没得动静。
“除妖邪,立正法。凡入蓝氏,必遵循蓝氏家规。不可坐无端正,不可疾行,不可喧哗。不可迟到。”
这些东西我自幼便听,早就耳熟能详,听来也甚是无趣。正在悄悄地开小差的时候,突然一股弱微的灵力靠近了我,我一惊,以为是被蓝湛给逮到了,瞬时集中精神。然而余光一瞥,一个小纸片人,笨手笨脚地正在爬我的桌子。
哎?看起来好有趣的样子,这是蓝湛?不不不,脑海里刚升起这个念头就被否决了,不可能,除非夺舍,蓝湛绝不会如此!我内心默默地吐槽。
眼看这个纸片人爬到桌子上,面对着我,还抖了抖,像是在掸衣服上的灰,我被这动作给看笑了,心想,就是一个小纸片,怎么还那么多戏。我轻轻伸手,这纸片人便跃到我手上,在我手上翘着二郎腿躺着。
我已然猜到,魏无羡肯定不会老实地听教,估计这就是他用法术制的吧。
正在我笑着看这纸片人跳舞的时候,‘咻’的一下,就被人用法力收走了。
我侧目一看,好嘛,完了,被蓝湛抓包了。蓝忘机看了魏无羡一眼,便目光直直地看着我,估计魏无羡是看不出蓝湛此时的眼眸里,可是承载着怒火。
我委屈着脸轻声说了句抱歉就坐直了身板。哎,我又要听这让人耳朵起茧的东西了,不过魏婴这法术倒是有趣的紧,待下学后,我定要学了回来,这样以后也不会无聊。
我正想着,突然听前方父亲怒喊一声,“魏婴!”
“在!”魏无羡瞬间弹跳起来。
怎么又发生我不知道的事了?我是有多么不专心听学?我侧头看了看,发现有一个红色的小纸人攀在蓝忘机的肩头,蓝忘机眼神里好似都能喷出火,狠狠地攥着纸人,手背都青筋暴露。
哇,勇士,敢于挑战蓝湛的勇士,一路安康。我内心又惊异又无奈地腹诽道,蓝湛可不像我好说话,啧,这魏无羡是真的胆大呀。
座上蓝启仁自是目睹了自家优秀弟子蓝忘机被骚扰一事,再一想到魏无羡自入云深不知处以来的所作所为,更是气得牙痒,又不能在众人面前失礼,平复了心情后道:“既然你已经不用听我讲了,那我就来考考你。妖魔鬼怪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不是。”魏无羡很快速地答道。
“为何不是,如何区分。”
魏无羡侃侃说来,游刃有余。
我原以为魏无羡从不听课,便不会知晓这些东西。好吧,兴许这世上真的有这种玩着也能学的人。
魏无羡作答的完美无暇,愣是蓝启仁也挑不出错,冷着的脸也稍微缓和了下来,出声道:“作为云梦江氏的弟子,这些早该耳熟能详倒背如流,答对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顿了下,看着魏无羡道,“我再问你,今有一刽子手,父母妻儿俱全,生前斩百余人,横死市井,曝尸七日,怨气郁结,作祟行凶,何如?”
魏无羡并没有立刻作答,屋子里顿时响起了翻书的声音。
我心道,无非就是度化镇压灭绝这三条,魏婴应该不会不知啊?
只见蓝启仁冷哼一声:“不许翻书,都给我自己想。”
过了几弹指,魏无羡也没有说话,课上也无人做答,蓝启仁看向蓝忘机,道:“忘机,你来告诉他。何如。”
蓝忘机站起身作揖后道:“方法有三,度化第一,镇压第二,灭绝第三。
“先以父母妻儿感之念之。了起生前所愿,化去执念,不灵,则镇压。罪大恶极,怨气不散,则斩草除根,不容其存。玄门行事当谨遵此序,不得有误。”
我点点头,看向蓝忘机,啧啧啧,回答的完完整整,这就是世家楷模啊。
蓝启仁虽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但手捋着胡子的动作足可以表明此时他内心是有些得意的,说道:“一字不差,无论是修行还是为人,都该有这般扎扎实实。若是因在自家降过几只不入流的山精鬼怪,有些虚名就骄傲自满,顽劣跳脱,迟早会自取其辱。”
蓝启仁话音刚落,魏无羡一伸手,喊道:“先生,我有疑!”
蓝启仁内心想到这魏无羡还能对他的得意弟子有疑问,随即便应:“讲。”
“虽说是以度化为第一,但是度化往往都是不可得的,了其生前所愿,化去执念,说来容易,若是这执念是得一件新衣服到也好说,但若是灭了满门报仇雪恨,该怎么办。”魏无羡话语一出,倒是勾起了我的思索。
然而口比脑快,我站起身拱拱手,看向魏无羡道:“故常以度化为主,镇压为辅。不灵,则灭门。”
魏无羡一副惋惜的样子,道:“暴殄天物嘛,其实我并非不知道这个答案,正如阿...蓝三小姐先前选第三种方法,刚刚我只是在想第四条道路。”
“哦?”第四条路?我被他这句话勾起了兴趣。倒还从来没有人说过还有别的方法。
蓝启仁微皱眉,问道:“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第四条,你且说来。”
魏无羡笑了下,极有条理地慢慢道来:“这刽子手横死,化作怨灵是必然的事。那既然他生前斩首百余人,那为何不掘这百余人的坟墓,激其怨气,结百颗头颅与恶灵相斗...”
嘶,我一惊,内心琢磨着,这虽听起来违背人道纲常,但想来也是略有可行的办法,只是惨了,父亲最是注重正邪两分,这番话定是惹恼了他。
我抬头一看,果不其然,蓝启仁怒目而视,一副无可救药不可置信的样子说道:“不知天高地厚!伏魔降妖,灭鬼歼邪,为的就是度化!你不但不思度化之道,反而还要激其怨气,本末倒置!罔顾人伦!!”
而身后,魏无羡还在恼了蓝启仁不自知,反驳道:“先生,有些东西横竖是无法度化的,何不加以利用啊。
“大禹治水亦知,塞为下策,疏为上策,这镇压即为塞,岂非下策。”
蓝启仁听了魏无羡这番话已是气极,将手中的书卷扔向他,而魏无羡还在无所谓地继续诉说自己的想法:“先生,这灵气也是气,怨气也是气,灵气储于丹府,可以劈山填海,加以利用,这怨气也可以,为何不能加以利用啊!”
眼见着蓝启仁就要不顾形象大声呵斥,我迅速向蓝启仁作揖,面向魏无羡道:“无忧有一问。”
魏无羡一挑眉,笑道:“蓝三小姐但讲无妨。”
我略微一想,问:“怨气之所以为怨,自是穷极浊戾煞狠,敢问魏公子,要如何激起怨气,又如何使怨气归顺于己。且若是怨灵被激起后,无法控制,有自噬趋势,又该如何。”
魏无羡嘻嘻一笑,说:“暂未想到。”随即又补充道,“听闻姑苏蓝氏善音律,蓝三小姐的华年阮和安魄笛,更是天下闻名,不知蓝三小姐有何高见?”
说实话,在魏无羡提出他所认为的第四条路的时候,我也在思索着,不过怨气定是难以掌控,若是轻易的话,也就不会没人想这个方法了。
刚好,魏无羡这番话倒是给我拨的云开见月明,我恍然大悟,点头:“魏公子所言倒是启发了无忧,先人尚且未有人知如何处理,我辈到可以开天辟地。不知魏公子有无考虑以音律度化怨气,谱一可控怨气的乐曲,以宫商角徵羽层层相控,遂化为己用。”
魏无羡眼睛一亮,说话的声音都轻快起来:“甚好!蓝三小姐这番话倒是有理又有趣儿,那便说好,若以后我想出了法子,蓝三小姐定要以阮笛相助于我!”
“阮咸自...”然,笛倒不可。我想说的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蓝无忧!!!”座上蓝启仁怒火中烧。
哦,完蛋了,我忘了父亲还在场。我闭上了嘴,心底暗自叹息,原本我想转移下父亲的注意力,让他不要过于为难魏婴,现在倒好,引火烧身了。我自顾着低头,未注意到身旁蓝忘机神色有轻微波动,衣衫下紧紧地攥着拳头。
蓝启仁自认为自家闺女本身已是好不容易走在正道上了,倒叫这魏婴又给有带偏的趋势,如此想来,更是恼火,大声斥道:“幸亏你还未想到,等你想到了,这百家就容不得你了!”说完,又向魏无羡扔了一卷书,怒斥道,“滚!!去藏书阁,抄一千遍礼则篇!!!”
话音刚落,魏无羡便潇洒地一作揖,抬首挺胸潇洒自在地离开了。
“蓝无忧!”原本以为我可以这样被忽略,但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呀,我在心里悄悄地叹气。
“你也去藏书阁,一千遍礼则,一千遍上义!”蓝启仁皱着眉头。
“......”要死了要飞升啦!怎么还给我加了千遍上义?!我抿着嘴行礼,闷声道:“是,父亲。”说完,转身,沉重地走开了。当然这沉重,恐只有蓝忘机能看得出来。
突然想起什么,蓝启仁对蓝忘机道,“忘机,你去,看管他二人,不抄千遍不准离开。”
藏书阁--
这藏书阁内满是年代久远的经书古籍,蓝忘机自是不会闲着亦不会坐着发呆,随手拿了几卷书便坐下开始誊抄。
我和魏无羡坐在一旁,开始抄写家规。家规我已然抄写数次,闭着眼睛写都不会出分文差错。才开始抄写一会儿,旁边的魏无羡又坐不住了。
他靠近我,轻声说:“哎,阿忧。这蓝湛又没有错,干嘛非要来看着我们呀。害得我都不敢有所造次了。”
我停下笔,看着他道:“恐怕就是怕你我二人会把藏书阁搅得天翻地覆,父亲才让他来看着我们。”顿了下,我觉得这魏无羡定是没有想到千遍礼则的可怕之处,好心提醒道,“魏婴。少言,多写,方可早日离开藏书阁。”言毕,我就径自拿起笔继续抄写了。
笑话,难不成我还陪着他谈天说地?千遍礼则上义,照着我原先的性子和他说闹,怕是来年听学我都出不去这藏书阁。
魏无羡见我聚精会神地抄着,也便无趣地坐了回去自己也开始抄了。
过了一炷香,我正抄着,瞥见魏无羡站了起来。
“嗯?”见我疑惑地模样,他安抚地笑了笑,冲我眨着眼,轻声说:“我去找蓝湛玩玩。”
“你确定找蓝湛......玩?不是......”还未等我说完,魏无羡就起身,向蓝湛走去。我无奈地扶额,也罢,就看这魏无羡要干嘛了,说实话,我倒还真想看会发生什么。
魏无羡坐在蓝忘机桌旁,蓝忘机纹丝未动,看都没看他,专于誊抄。魏无羡看了看蓝忘机写得一手好字,赞叹道:“好字啊,忘机兄!真是上上品!端正又有清骨!”见蓝忘机闻若未闻,魏无羡才不气馁,他歪着头喊道,“机兄。”
蓝忘机岿然不动。
“忘机。”
恍若未闻。
我轻轻笑了,停下笔,看着在蓝忘机眼前不断挑战的魏无羡,他可真是不能闲着啊。
魏无羡又道:“蓝忘机。”
“蓝湛!”
我微微一挑眉,终于。
蓝忘机终于停笔,琉璃眸本就冷淡疏离,此刻更是目光冷淡地看着魏无羡。
魏无羡被蓝忘机看的猛地一打寒颤,连忙道:“我我我......我是看叫你蓝忘机不答应才这样叫的!你要是不高兴,你也可以叫我魏婴啊!”
蓝忘机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把腿放下。”
魏无羡笑着:“啊,好的。”然后就坐姿不端地,胳膊撑着头,看着蓝忘机,“哎,蓝湛,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啊?”
蓝忘机低眸并未看他,只是拿起笔继续写着。
魏无羡一顿:“别呀,蓝湛。你看着我,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向你道歉的。”
“嗯?”我微微睁大了眼,我没听错吧?魏婴要给蓝湛道歉??就他??道歉???
“我承认,我不该翻、墙、喝酒、和你打架,那天在屋顶对阿忧说的话,也真的没有轻薄之意,我发誓,我真的不是要故意挑衅你的!我是真的不知道蓝氏家规,不然我肯定不会当着你的面喝那坛天子笑的。”魏无羡神色异常正经。
“你是想带回去喝?”我轻轻出声问道。
“你怎么知......咳咳咳,瞎说什么呢阿忧!”魏无羡差点就顺着话说了出来,冲我眨眨眼,复又看向蓝忘机,“而且啊,明明是你先打的我,况且若是有人打我,我定是非还手不可的,所以啊,这不能全都怪我啊。”
我刚要说出去反驳的话,被魏无羡这一句给一堵,噎在了嗓子里。魏婴,可真有你的。
魏无羡眼见蓝忘机一点反应没有,伸手打了个响指,问:“蓝湛你听到了没有啊?看我,蓝二公子?”又打了一个响指,“蓝二哥哥,赏个脸呗~”
“噗--”蓝二哥哥!我轻笑出了声。蓝忘机手一顿,抬头轻扫了我一眼。我见蓝忘机的眼神晦暗不明的,立刻收回了笑容,掩饰性的抬袖假装咳了声。
蓝忘机侧首看着魏无羡,沉声道:“多抄一遍。”
魏无羡一滞:“别啊!蓝湛,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蓝忘机不留情面地指出:“你根本毫无悔过之心。”
“啊,冤枉啊,蓝湛!”魏无羡迅速接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要我说多少遍都行!对不起对唔唔......唔唔唔唔?唔唔!!”早就受过禁言术的魏无羡,瞬时便知道又是蓝忘机禁了自己的言!魏无羡气得‘腾’一下站起来,冲着蓝忘机唔唔唔的唔了一会。
我倒是在一旁看得乐呵,许久不见有旁人能将蓝湛惹得这般,魏婴也真是厉害啊。我正想着,魏无羡快步到我面前,眨眨眼,指着自己的嘴:“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好阿忧,快帮我解开吧。)
“啊?”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让我接开禁言。可是,哎,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我摇摇头:“抱歉,魏婴。蓝氏禁言术只有施术之人才可以解开,因而蓝湛的禁言术,非我能解。”
听到我说的话,魏无羡仰天大唔了一声,便垂着头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了。
余下一月,我们三人在这藏书阁都相顾无言,除了日常的用膳、休沐,全都在这藏书阁待着。
寻常魏无羡总是要出些幺蛾子,屡次被蓝忘机禁言,但又屡次都要去招惹。今日却有些不一样,我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魏无羡,他今日异常的安分,怕不是又要搞什么大的幺蛾子吧?
我叹口气,继续抄着《雅正集》的《上义篇》。
果不然,未过两刻钟,魏无羡拽了拽我的衣袖。我放下笔,看着他,问:“何事?”魏无羡靠近我,小声问道:“阿忧,你有没有见过蓝湛生气啊,或者是说什么犯戒的话?”
我扭头看向正襟危坐,正在专注地誊抄的蓝忘机,突然忆起以前的事。
蓝湛明明只长我一岁,却板正的俨然像个小大人。坐在书桌前,腰背挺直,头发纹丝不乱,衣衫连一丁点的皱纹都找不到。
我五岁之前,一直随同伯母居于龙胆小筑,蓝湛每月末才能来一次。伯母性子活泼但又柔情似水,虽时常同我玩乐,逗我开心,但毕竟不是同龄玩伴,于是我每月都很期待蓝湛来的那天,总会乖乖地坐在龙胆小筑门前,看着蓝湛规规矩矩地从远处走过来。每次看到那个身影,我都会激动地跳起来飞快地跑着扑过去。虽说每次蓝湛都是没有表情的说什么不可疾行不可站姿不正啊之类的,但我从来没在意过,反正每次都不会让我扑空就是。
伯母最爱逗弄蓝湛,常要挑逗他让他多说几句话,然而蓝湛真真是被我父亲教的过于严谨认真,哪怕是我伙同伯母在蓝湛身旁说个不停,都最多才能换来几个字。不过,我大抵就是在这时,见过面色最柔和,还偶有极淡的笑容的蓝湛。
我幼时长得略微圆润了些,且那时又调皮,天生爱玩,偏巧这云深不知处除了蓝湛,便是兄长也要大我两岁,除此之外便再无与我近乎同龄之人,自五岁之后便整日像个团子一样跟着蓝湛后面。
蓝湛也不赶我,任由我去了。可是他去的最多的便是这藏书阁,整日坐在那里不是看书就是抄写,初时我也有样学样,渐渐地便不耐烦了,但是又找不到什么好玩的,便常常打断蓝湛。
他写字,我就站在一旁磨墨,然后趁机要和他唠上几句,然而蓝湛一句话都不会回我。他要是看书,我就想方设法不让他好好看,什么嗷嗷叫腹痛啊脚痛啊头痛啊,凡是能引起他注意的理由都被我用了个遍。
刚开始蓝湛还会放下书轻声询问我,到后来就是眼神看着我,再后来......哎,反正我是极少见蓝湛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的,偶尔有过,也都是那种面上完全看不出,但是你相处久了能从他眼神中感受到那么一丢丢的微小的情绪。
“阿忧?阿忧!?”魏无羡的呼喊声响起,这才把我从回忆中拉出来。
“啊,抱歉。”我摇了摇头,“嗯......我记忆中蓝湛好像并没有?”
“哦~”魏无羡突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嘶--?”我怎么觉得有什么不太好的东西要发生呢?
“阿忧,等着看吧。我能让蓝湛...”魏无羡冲我一挑眉,得意地说,“变脸。”
“啊!”我睁大了眼,“真的?!”
“自然~”魏无羡肯定的拍拍胸脯,“你就等着看吧!”说完魏无羡便回身低头写些什么,突然笑得花枝招展,拿起来给我看了看。
“这......”我看着手中蓝忘机的画像,敬佩的看向魏无羡,“魏婴,你的丹青甚好,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栩栩如生的画像。”
魏无羡得意地笑着:“你等着看吧!”说完,就大摇大摆地拿着画向蓝忘机走去。
我也不抄了,乖乖的坐着等着看戏。
就见魏无羡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蓝忘机面前的桌子上。蓝忘机以为魏无羡又想出了什么玩闹的法子,并没有理他,依旧看着古籍。
“蓝湛,这个送给你。”魏无羡笑意盈盈的坐在一旁用手托着下巴,看着蓝忘机,眼睛一亮,“对了,加个东西。”说完,就拿起蓝忘机放在一旁的笔,写画起来。魏无羡添了寥寥几笔便放下手中的毛笔,笑着说:“完成!”
这时蓝忘机身形才微动,从容地放下手中的书,拿起画纸。画上是头戴鲜花的蓝忘机,正襟危坐,眉目间神态惟妙惟肖。蓝忘机看了半晌。见他一直没说话,魏无羡挑眉然后道:“无聊是吧,我就知道你要说无聊。”蓝忘机看着他。
“你能不能换个词,或者加两个字?”魏无羡手撑着腿。
“无聊至极。”蓝忘机放下手中的画,便要拿起放在一旁书。
“果然加了两个字。”魏无羡撇撇嘴。
所以,魏婴让我看的,就这?就这?我咂咂嘴,原以为有什么大招呢,就这?我也行啊。我冲着魏无羡轻轻摇摇头。
正在我略有些失望的时候,看到蓝忘机刚翻开书,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手里的书也被扔在一边,死死地盯着魏无羡,带着些怒意的喊着:“魏婴!!”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在,我在!”魏无羡突然捧腹大笑起来,扭头冲我得意地一眨眼。
“!!!”我睁大了眼看着明显怒意的蓝忘机,有些一头雾水,但又不得不佩服魏无羡,自他来到这云深不知处后,蓝湛的情绪可真是多变,算是我从小到大,见到他情绪变换最多的时候。
魏无羡的笑声更是刺激了蓝忘机,蓝忘机转身就把避尘拿了起来。
“蓝湛,我今天也是带了剑的,若是打起来,你家的藏书阁还要不要了?”魏无羡喊着。
“精彩。”我小声喃喃着,内心暗自赞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刚刚被蓝忘机一扔,恰好落在我不远处的那本书。
“什么东西啊?”我好奇地呢喃,看向蓝忘机,“你看到什么了?怎么突然那么愤怒?魏婴是给你了别的书吗?”说着我伸手就要去拿。
“哎哎哎,阿忧!”魏无羡突然一时的慌乱。
蓝忘机见我马上就要碰到那本书,盛满怒意的琉璃眸内划过一丝慌张,突然喊道:“不许看!”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喊给吓喊懵了一瞬间,这个瞬间蓝忘机便快我一步,一挥手,这书便飞到半空,被灵力撕得七零八落的。
“啊......暴殄天物啊......”魏无羡一边欣慰着我没有拿到书,一边又心痛着这本珍藏的好书,就这样废了。
“这......?”我更好奇了,看着正在站着对峙的两个人。魏无羡难得一脸怨言,而蓝忘机更是难得的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于愤怒。
“不知羞耻!”我离的距离恰好能感觉到蓝忘机满面寒霜,简直就是要把魏无羡给撕开。
魏无羡不在意,一撇嘴说:“这种事也要羞羞啊?你不要告诉我你没看过。我不信。”
“......”蓝忘机此刻的眼神大概能把魏无羡千刀万剐。
我见着蓝忘机突然这么失态,再加上他俩的交谈,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形成。
“嘶--”我倒吸一口冷气,看着他俩,“这难道是禁书?”此言一出,他俩突然都望向了我。未顾及蓝忘机望着我的神色中掺杂着什么,我看着魏无羡,疑惑地再次重复道,“不是禁书你们为何如此大动静?”
“......”蓝忘机眸色一松,无言地看着我。
魏无羡一愣,随即神秘莫测故作高深地笑了起来。
我一滞,慢吞吞道:“你......这个笑是何意?所以......不是吗?”
魏无羡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非也!”
“......那究竟是什么?”我想来想去,除了与禁术邪术有关,应该也没有能让蓝湛如此动怒的啊。
“哎~”魏无羡笑的好不开怀,“阿忧这么想知道?看来比蓝湛这木头好学的多嘛!反正我还有很多,改日带给......”
“滚。”蓝忘机冷冷地打断魏无羡的话。
我的内心猛地一震,瞪大地眼睛都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震撼。我看向蓝忘机,刚刚他说了什么?!
魏无羡止住了话语,看着蓝忘机,装作惊讶道:“哎蓝湛,都说你皎皎君子,泽世明珠,最明仪知礼不过。这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你不知道吗,你竟然还叫我滚,哎......”想到了什么,魏无羡又是冲蓝忘机一笑,“蓝湛,你是不是第一次对人用这种词......”蓝忘机拔出避尘,魏无羡摆摆手,“哎哎哎,滚就滚,我最会滚了。不用送我了。”说完,魏无羡看向正因为眼前这幕震惊的我,笑了声,“阿忧,改日再见喽~”拿起随便,大摇大摆地走出藏书阁。
我望向蓝忘机,他收回避尘,转身与我对视。
“......”虽相顾无言,但多年来的默契靠眼神就足以交流。
‘什么情况?你怎么被他激的这般......呃......失态?’
‘无事。’蓝忘机坐下,瞥了一眼我桌上的纸笔,‘继续抄书。’
‘......’看着他宛若没有事发生过的样子,行吧,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耸耸肩,坐下继续开始抄《上义篇》,内心却暗自想到,一定要搞清楚蓝湛为什么生气,还有魏婴没说完的到底是什么。
抄着抄着,我的心思就跑了。
藏书阁这个地方,我小的时候,多数是过来扰乱看书的蓝湛,偶尔被罚抄时也会过来。后来渐渐长大了,若是抄家规也是在竹韵松涛就可,要过来藏书阁也是同蓝湛一起誊抄孤本修撰家规。这次,哎,我深深的叹口气,没有吃食,只能闷声抄写,太过于悲惨了。正在我又一次叹气时,前方传来了声音。
“无忧。”毫无波澜的声音,一听就是蓝忘机。
蓝湛很少会在藏书阁同我搭话,我有些诧异地看向他,问:“蓝湛?你...”
“为何?”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怔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先前课上的驳论。
我正色道:“蓝湛,哪怕是不死之身,那个人也是会痛的,身体是,心里也是。”说着我轻松一笑,说:“再说,谁的命不是命呢,如果真让我碰到了,不试怎知这条路不行呢。况且,数万人伤一人,实惨又心酸,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护这一人的,然而屠城之法定不可取。所以,皆护寻第三法。”忽想起什么,我看着蓝忘机,迟钝地问,“既然你有别的想法,为何课上不说?那你现在说来我听听?我还可与你辩驳两三分。”
“未择。”蓝忘机盯着我,解释道。
他的意思就是说,方才在课上他并没选择以一换一城还是以城换一人,所以刚刚旁人的言行与他无关。
还未待我笑道竟然有一天蓝湛也会犹豫,他的眸子就直直地看着我,正色问:“你定要全救?”
我想了下,轻轻笑道:“这城内数万人,总不是一心的。”我便是说,即使数万人都要昧着良心愿双手沾血,以一换一城,那数万人中也总会有人不愿如此,反之亦然。我虽未详细说明,但我知道,蓝忘机是懂我的意思的。
“不悔?”蓝忘机正色道。
我点点头:“绝不。”想了下,我笑着又加了句,“更何况,我不是还有你、有兄长、有父亲在身边,如今我身处云深,又何须做这种事。不过一个议题而已,再者说这世上哪有不死之身呢,还落得如此境地。”
蓝忘机只是无言地看着我,半晌,才说道:怨气。”
“啊?......哦......”原来是说我和魏无羡那番仿佛大逆不道之言,这话题转移的倒有些快,我愣了一下,无奈道:“说来你或许不信,我初衷是想要转移下父亲的注意力,没想到......咳,罚抄倒算是我咎由自取。”
“......”蓝忘机神色不明地看着我,我倒是真的看不懂他什么意思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却突然收回目光,拿起避尘,抬腿便离开了藏书阁。
嗯???我呆愣地看着蓝忘机的背影。
“怎么了吗?”我呢喃道,内心满是疑问,“我怎么觉着,蓝湛他生气了呢?”
说完我摇了摇脑袋,不可能,蓝湛是谁!从来不是那般随意撂脾气的人,定是我的错觉。索性我也猜不到他到底怎么了,不如就别想了,顺其自然吧。如此想来,我叹口气看着眼前的家规。
蓝湛的心思你猜不透,生活不易,无忧叹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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